“我王思治楚国,便当动手。”一个脆亮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回头一看,一个英俊少年在月下如玉树临风,不由惊奇道:“子是何人?妄言君心。”
少年拱手回答:“布衣屈原,不敢妄言。”
楚威王恍然,对少年屈原的老成之气颇有兴致:“算我思治楚国,当如何动手?”
少年屈原没有片刻犹豫,高声回答:“效法商鞅,彻底变法!”
楚威王愣怔,不禁笑道:“为何不是效法吴起?吴子可是在楚国第一次变法了。”
“吴起不足效法,商君方为天下楷模。”少年依旧毫不犹豫。
“却是为何?”楚威王第一次听到楚国人说“吴起不足效法”,有些认真了。
“吴起治表不除根,商君治本真变法。”
楚威王当真惊讶了。一个弱冠少年,对国政大事竟有如此明确坚定的看法,真正是志不可量也。他关切地询问了屈原的族脉、年龄、喜好,还谈天说地般考察了一番屈原的学问,结果更是惊讶非常——这个少年对《诗》三百篇,几乎能倒背如流!对天下流传的名家著作如《计然策》、《商君书》、《吴子兵法》等,也是如数家珍。不知不觉的,他和这个少年屈原在船头月下竟整整海阔天空说了一夜。
从那时候起,楚威王有了在楚国进行第二次变法的志向。倏忽八年,诸多梗阻,第二次变法被搁置了起来。渐渐地,屈原也二十多岁了,曾经几次晋见,竟都没有再请命实施变法。他隐隐约约地疑惑惋惜,这个才俊之士是否成名太早,雄心不再了……
“屈原参见我王。”一个英挺的身影已经站到了茅亭外边。
楚威王恍然:“屈原啊,进来吧。”
屈原走进茅亭,见楚威王面色苍白地斜倚在竹榻上,不禁惊讶关切地问道:“我王可是不适?当及早请名医诊治为是。”楚威王略显疲惫地笑了:“略受风寒,咳嗽而已。坐下说。夤夜晋见,有何大事啊?”
屈原坐到了竹榻对面的石礅上:“启禀我王,臣得游骑探报:苏秦率四国特使南下楚国,旬日后将到郢都。”
“晓得了,无非邀我结盟而已。如今天下,盟约最不值价也。”
“我王差矣。此次盟约绝非寻常,它是上天赐予楚国的一个大好时机!”
“噢?此话怎讲?”楚威王淡淡笑了,觉得这个才俊之士又在故作惊人之语。
“臣请我王思之:十年以来,楚国二次变法搁置不行,因由何在?秦国夺我房陵、灭我大军、迫我迁都于淮南小城。多年来,朝野无得片刻安定,岂能谈得上变法?秦国威胁不除,楚国不得安宁。这便是今日大局。此次苏秦合纵中原,其所以已得四国响应,便在此大局已经为天下共识。楚国若得与中原五大战国结盟,非但秦国威胁消除,中原乱象亦可自灭。楚国至少十年安宁,岂非天赐良机?”
楚威王已经霍然坐起:“卿以为合纵有此功效么?”
“臣虽不知合纵具体款约,但据臣远观:苏秦能使三晋与老燕国冰释恩怨纠葛,其中定然对列国有绝大裨益。天下第一利害,无非国家安危,岂有他哉!”
楚威王目光一闪,又陷入了沉默。
屈原一鼓作气道:“我王思之:楚国虽经吴起短暂变法,然世族领地并未触动,老楚国本土民治分割六块;加之东灭吴越,扩地千里,增口两百余万,吴越旧世族又形成新的世族领地;楚国之下,诸侯林立,但凡国家大事,不聚世族首领不能推行;王命不出二百里,政令不能统一。如此陈腐旧制,民不能治,财不能聚,兵不能齐,如何能与强秦抗争?如何能与中原抗争?商鞅变法之前,楚国已是外强中干,勉力与中原保持均势而已。强秦崛起,楚国立成风中之烛。当此之时,深彻变法乃楚国唯一选择,合纵抗秦更是变法之唯一时机。我王若再犹豫,楚国将永远被时势抛弃!”
楚威王坐不住了,站起道:“依卿之见,与世族领主无须商讨?”
“我王明断!”屈原坚定果断,“变法治本,正在根除世族割地,若要商讨,岂非与虎谋皮?楚国诸侯林立,变法大计不能与中原一般大张旗鼓,须得依时而行,另辟蹊径。”
“噢?卿有谋划?快说。”
“臣有一请:敢请我王允准臣秘练一支精锐新军,以为变法利器。与此同时,秘密制定新法,秘密网罗吏治人才。明年今日,可以雷霆之势厉行变法。”
“啪”!楚威王拍案而起,却又猛然打住,盯着笑道:“屈原啊,你可是世族贵胄,想过没有,变法大潮一起,屈氏部族也将被淹没?”
屈原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声音出奇的平静淡漠:“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屈原誓做商君第二。”
“好!”楚威王拉住屈原的双手,“卿做商君,我安得不做秦孝公?”
“我王有孝公之志,楚国大幸也!”
楚威王哈哈大笑:“来人,上酒!与屈子痛饮一番。”
片刻酒来,楚威王与屈原边饮酒边议论,变法大计便渐渐地明晰起来。楚威王说,应当再有一个才智之士,与屈原共谋大事。屈原荐举了公子黄歇。楚威王大笑道:“正合我意也!”酒过三爵,楚威王宣来出令掌书当场记录,赐封屈原“执圭”爵位,左司马升迁大司马执圭,楚国的第三级高爵,仅次于君、侯;大司马,执掌全*事行政,同中原战国的国尉职权。。
明月西沉,屈原方才出宫,打马一鞭,向公子黄歇的府邸而来。
次日清晨,一支马队簇拥着一辆青铜轺车,向淮水北岸疾驰而去。轺车前一面“黄”字大旗迎风招展,轺车伞盖下挺立着一个黧黑精悍的青年,头戴六寸白玉冠,手持三尺吴钩剑,金色斗篷鼓荡飞扬,分外的意气风发。这便是公子黄歇,奉屈原转达的楚王命令:兼程北上,迎接合纵特使。
黄歇并非楚国芈氏王族,但母亲却是楚威王的族妹,虽是外戚;在楚国传统中也算王族成员,也称为“公子”。在楚国贵胄子弟中,青年黄歇是一个才智名士,机变多谋,随和诙谐,极善应酬周旋,在楚国人望极好。说也奇怪,黄歇性情随和,却与奔放热烈的屈原甚是相得,常常竟日盘桓,唱诗和歌,较武论文,情谊甚笃。时日一久,郢都便有了“双子星”一说。楚威王其所以欣然赞同屈原荐举黄歇为助手,共图变法大计,非但因为黄歇是自己的外甥,更重要的是因为屈原与黄歇少年意气相投,能够坦诚共谋且风险共担,对于秘密谋划大事而言,精诚一心胜于智计百出。
楚威王所料不差,当屈原连夜向黄歇转述了秘密谋划后,黄歇二话没说,义无反顾地全力投入。他所承担的第一个使命,便是北渡淮水,迎接苏秦使团南来楚国。
按照列国使节来往的惯例,楚国无须迎出国界。事实上,赵、韩、魏三国也都没有这样做。但屈原力主破例出迎,楚威王思忖一番,也便赞同了。屈原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谋划:楚国不能仅仅是参与合纵,而是要借合纵之机,振兴楚国声望,力争成为合纵盟主。此前,楚威王无论如何没作此想,及待屈原剖析了六国情势,方才赞同了这种做法,至于能否如愿,楚威王确实心中无底。毋宁说,他之所以赞同,是想实地检验一下屈原的料事与谋划能力。然则黄歇却是一力赞同,且显得极有成算:“噢呀,六国之中,唯楚国君明臣贤,一片亮色。苏秦何许人也?岂能没有此等眼光?”
对魏楚之间的淮北地带,黄歇极为熟悉,马队沿颍水河谷北上,两日后便走出了楚国北界二百里,却还是不见苏秦车骑踪迹。黄歇不禁大起疑惑,派出飞骑斥候前出探测,半日之后得到回报:苏秦车骑在女阳谷地遭遇神秘奇袭!黄歇大惊,立即催动马队疾驰北上。
这场袭击,来得十分突然,异常神秘。
按照当时的官道,从大梁南下楚国,沿颍水西岸的大道直下是最近便的走法。魏无忌酷爱兵法,对魏国的地理山川自然是熟悉不过。他谋划的南下路线,也是这条大道。四国特使出使楚国,早已经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走捷径小道当然远不如官道来得万全。魏无忌思虑周密,一路之上命斥候游骑前出百里探路,全无丝毫异常。赵胜笑他“太得谨细,淑女出嫁一般”,他也只是一笑了之,丝毫没有放松警觉。谁也想不到,在女阳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地方,竟然真的出事了。
颍水西岸有座小城,名字很奇特,叫女阳女阳,见《水经注》,亦做汝阳,今河南周口市西南。。据学问之士考究,此乃“缺称”。此城本名“汝阳”,曾经是汝水的河道,小城在汝水之北,依地名惯例便叫了“汝阳”。不知何年,这条汝水断流干涸而改道,民间便呼为“死汝水”,老老实实地将“汝阳”变成了缺“氵”的“女阳”。而今,干涸的河道变成了深深的土山峡谷,几乎与颍水并肩南下。旧河道淤泥肥厚,又无人开垦,两岸与谷中林木参天。颍水官道从女阳开始,自然利用了这段平坦的老河道,从峡谷密林中穿出,百里之后方重新回归颍水西岸。
行至女阳城正当晌午,魏无忌下令在城外扎营歇息,明日黎明开始上路。如此调度,为的就是要一个白日走完这段峡谷密林。扎营之后,魏无忌来到苏秦大帐,与苏秦秘密计议了一个时辰,诸事安排妥当方才歇息。
次日黎明,魏无忌下令拔营整装。曙光初露时分,车骑马队已经进入了老河道峡谷。前行开路者,是赵胜率领的三百赵国骑士,断后者是荆燕的两百名燕国武士。魏无忌居中策应,率领魏国五百精锐与自己的一百名门客,亲自护卫苏秦轺车与辎重车队。峡谷中旌旗招展,号角相闻,斥候穿梭,车马辚辚,当真与一支大军无异。天气凉爽,车马只在中途歇得片刻便连续赶路,暮色降临时分,堪堪就要穿出谷口。
突然,一阵凄厉的虎啸猿啼,道中战马纷纷人立嘶鸣。魏无忌大喝一声:“骑士勒马,毋得乱动!”话音未落,便闻隆隆雷声轰鸣,山崖密林中滚下无数巨石,直冲马队中央砸下。与此同时,两边树林中箭如骤雨,带着劲急的啸声齐射中央轺车。刹那之间,魏无忌立刻明白,手中令旗一劈:“两头掩杀!中军后撤!”话未落点,但闻“咣啷咔嚓”一阵巨响,苏秦轺车骤然被砸翻压碎,血溅当场。
只听山崖上一声虎啸,滚石箭雨顿时消失。唯有赵燕马队呼啸追杀的声音响彻河谷。魏无忌却巍然勒马,魏国骑士的方阵也依旧旌旗如林,井然有序。
“鸣金!”魏无忌高声下令。
一阵大锣“镗镗”响,追杀的两支马队迅速回撤。赵胜、荆燕旋风般卷到中央车队前,几乎是异口同声:“先生如何了?”荆燕猛然瞥见那辆被砸得支离破碎的青铜轺车与地上的血迹,大吼一声:“魏无忌!武安君在哪里?说!”燕国两百名死士“刷”地举起长剑,向旌旗林立的魏国马队围了过来。赵胜骤然变色,一时间手足无措。
“将军少安毋躁。”年青的魏无忌面无表情,“啪啪啪”拍掌三声,身后的一片旌旗分开,一个双手执定一面大旗的红衣骑士沓沓出列。荆燕惊喜地大叫一声:“武安君!”滚鞍下马便扑了过去。“红衣骑士”笑道:“荆燕鲁莽,还不向公子赔礼?”荆燕恍然大悟,走到魏无忌马前扑地拜倒,头在地上直碰得咚咚响。魏无忌连忙下马扶起:“将军赤子之心,我却如何承当?”
赵胜惊讶了:“车中死士是谁?”
苏秦沉重地一叹:“公子门客,天下义士也!”
魏无忌回身对一名书吏吩咐道:“速将舍人尸身收拾妥当,就高冈之上安葬。回得大梁,再为舍人请功定爵。”书吏一声答应,带人去办理了。
苏秦下马肃然拱手:“公子,我去义士墓前祭奠了。”
“先生且慢。”魏无忌横身当道,“古谚云:礼让大义。此时刺客未必退尽,先生当以六国大义为重,岂能亲身涉险?”
“有理!武安君当立即南下!”荆燕急吼吼地嚷道。
“那就别僵在这儿了,武安君,走。”赵胜笑着上前扶住苏秦,要他上马。
苏秦正要上马,却闻峡谷外隆隆马蹄急风暴雨般卷来。魏无忌骤然变色,厉声大喊:“全体上马!丢下辎重,退上北岸山头!魏兵断后!”就在赵燕两支马队拥着苏秦撤进密林,魏无忌的红色铁骑刚刚列成冲锋队形时,谷口马队隆隆涌入,一骑当先飞到,手举一面黄色令旗高喊:“楚国公子黄歇到——对面可是魏无忌公子——”
魏无忌凝神观察,见衣甲旗帜口音的确是楚国马队,走马前出道:“我是魏无忌,黄歇公子何在?”话音落点,对面黄色马队分列,一辆轻便轺车疾驰而出,车中人遥遥拱手高声急迫道:“噢呀,无忌公子,先生安在?”魏无忌拱手笑道:“黄歇公子别来无恙?先生无事。”说罢回身吩咐,“号角。”
一阵悠扬的牛角短号,山头树林的两支马队隆隆下山。魏无忌高声道:“先生,黄歇公子特意迎接你了。”苏秦走马上前道:“多谢公子了。”黄歇惊讶地对着苏秦上下打量着,恍然大笑道:“噢呀,先生瞒天过海,好高明也!”苏秦笑道:“此乃无忌公子谋划,在下也是恭敬不如从命。这位是赵国公子胜,这位是燕国将军荆燕。”三人相互见礼,略事寒暄,魏无忌便问:“前路如何?”黄歇笑道:“噢呀,楚国境内,跟我走便是了。”说着对魏无忌一拱,“末将请命,楚军做先锋。”魏无忌笑道:“岂敢言命?到得楚国,自当客随主便了。”黄歇大笑道:“噢呀,还是魏公子爽快。好,楚军开路!”
一阵号角,五色马队辚辚上路。黄歇来时已经安排好了沿途驿站的迎送事宜,军食、马料、宿营等几乎没有任何耽搁,三天行程,便到了郢都郊野。
时当午后,秋阳西沉,遥望十里长亭下旌旗招展,隐隐的钟鼓大作。苏秦游说合纵已经四国,这是第一次遇到郊迎大礼。战国之世礼仪大大简化,这种带有古风的郊迎礼仪已经很少了,且黄歇已经出迎数百里,还用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