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的一声,不禁惊叹出声道:“噫!真货!”“阿嚏!”田文生生憋住笑意,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脚下踩空,身子便猛然一闪。白裙丽人却好像事先料到一般,轻轻偎身一扶,恰到好处地将田文身体稳住了。樗里疾却嘿嘿笑了:“善有善报也。”丽人回首,眼角一瞟道:“先生诙谐可人,真名士呢。”一句话竟使樗里疾暖烘烘的,不禁又拱手道:“公子妈妈褒奖,如何敢当?”一句话出口,田文与女子不禁笑得跌坐在楼梯上,田文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你,妈妈……”樗里疾原是真不知晓此中规矩,认真摇头道:“非也非也,君子不掠人之美,岂有争妈妈之理?”看他认真争辩的模样,田文与女子更是笑作了一团。
好容易上得楼来,丽人带着两人曲曲折折拐了好几个弯儿,才来到一间绿纱环绕极为典雅的房间。丽人笑问:“公子、先生,先吃酒?先沐浴?”
田文道:“先沐浴了。”
“吃酒。嘿嘿,十日前我已沐浴过了。”樗里疾认真摇头。
丽人第一次惊讶地张开了小口,又连忙用一方白巾捂在了脸上。田文哈哈大笑道:“老夫子也,你多久沐浴一次?”
“一个月。打起仗来就没日子了。”
“早馊了!”田文笑叫,“别聒噪了,先沐浴。”
丽人已经被笑意憋得面色通红,闻言连忙“啪啪”拍了两掌,便见从左右绿纱后分别飘出两名美丽活泼的少女,分头向两人作礼:“敢请大人行沐浴之乐。”田文笑道:“先请樗里先生,可要小心侍奉了。”丽人妈妈向少女只一瞄,那个少女立即敛笑低眉,化成了一个温顺淳朴的村姑对樗里疾羞怯怯道:“敢请阿大沐浴了。”
秦人土语将父亲唤做“大”,这“阿大”几近义父之意,后来演化做“干大”,中原叫做“干爹”。樗里疾年近四十,加之肤色黧黑粗糙,寻常也时不时以“老夫”自嘲,听少女呼他“阿大”,自觉也当得如此少女的父辈,竟顿生淳朴乡情,呵呵笑道:“好好好,阿大就沐浴一回。你等我,出来吃酒。”
“不等,此处是自个方便。”田文笑吟吟地拒绝了。
“如何能自个方便?要方便一起方便!”樗里疾已经走到了隔间口,却回头认真起来。
田文道:“好了好了,一起方便,我等你。”
丽人与少女见樗里疾走了进去,不由自主地喷声大笑,一齐软倒在田文身上……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男仆匆匆走了进来对丽人一躬道:“禀报东主,公子门客紧急求见公子。”
“何人?”田文急问。
“报名冯。”
田文霍然起身道:“请妈妈关照,贵客稍时出来,护送他到街口篷车,我去了。”说完也不待丽人回答,匆匆去了。
冯带来了一个突然消息:潍水暴涨,苏秦一行可能延期。田文顿时面色铁青道:“走,回府计较。”坐在车中一言不发,心中却是分外焦急。冯也不多问,专注驱车,片刻回到田文府邸。
田文是齐威王庶孙,被齐威王称做“田氏新锐”,在齐国贵胄子弟中可谓独领人望。这次,田文奉齐威王密令:全力斡旋“苏秦五国”与秦国特使,为齐国谋划最佳出路。田文很清楚,无论自己如何权衡,最终都要老齐王亲自接见双方作最后决断。而这位曾经英气勃勃的国王,如今年事已高,痼疾缠身,近日愈见不善,眼看是随时都可能溘然长逝。加之樗里疾又耗在这里,苏秦一行自然是越早到越好。为此,田文在六百多名门客门客,春秋战国时期贵族权臣私家聚养的士人,即所谓“养士”,主要为权臣谋划利益并付诸实施。中遴选出三十人的一支精悍队伍,交给文武全才的舍人舍人,战国时期贵族权臣的家臣称谓,有才能的门客一般都是舍人,具体职责临事而定。冯,由他率领这支人马随时探听各国动向。苏秦游说赵国成功后,这支人马撒开了大网,随时将各种消息送到临淄。苏秦入楚,樗里疾入齐,齐国成为合纵与秦国双方争夺的焦点,这支人马便更加忙碌了。眼下潍水莫名其妙地暴涨,冯他们竟查不出是何方神圣作祟,岂非咄咄怪事?若耽延日久,岂不大大误事?
回到府邸,田文一面派出一个精明门客去驿馆找理由向樗里疾解释,一面立即与冯一班心腹门客商议。冯早有思索,提出了三路并进的主张:其一,由他率领二十名善于泅水的骑士连夜赶赴潍水,争取渡过潍水接应苏秦;其二,由两名门客携带田文密件,连夜赶赴潍水岸边征集大船,能将苏秦全部人马接过来更好;其三,由驯马奇士苍铁驾千里车,从齐鲁边境绕道潍水,若苏秦一行走了远道,立即用千里车将苏秦一人先行接来。
冯说罢,其他人没有异议,田文也欣然赞同,于是立即分头出发。田文自己则急忙赶赴驿馆安抚樗里疾,毕竟,这个秦国特使也是不能得罪的。
冯马队出发的时候,苏秦的五国使团刚刚抵达潍水东岸。
潍水发源于琅邪郡境内的潍山,是以名为潍水。琅邪郡本是越国后期的都城,楚国灭越后,琅邪之地成了楚国的北部边境。潍水向西北独立入海,流经临淄东部平原,成为横贯齐国境内的最大河流。潍水在独立入海的二等河流中(古人将独立入海的江、河、淮、济四条大水称为“四大名水”,没有包括流程较短的独立入海者),堪称大水,水流丰富,河道宽阔,过山河段则狭窄湍急。其时,潍水在楚国境内的两岸尚是人烟稀少的荒凉地区,数百里茫茫盐碱滩,连当时的越国都无心占领,而将长城修筑在盐碱滩之南,楚国灭越后承袭了越国北境,无心派兵向北推进。齐威王初期,本想占据这块茫茫芦苇滩作为向南推进的根基,后来却觉得揽在手里反倒惹事,便将齐长城修筑在可耕田的南部边缘。于是,这片一望无际的茫茫盐碱地便成为楚齐两国的一片无人缓冲区,倒也乐于为双方所接受。
苏秦的五国使团已经有了两千多随行军马,连同辎重车队与文吏随员,足足有三千人。按照魏无忌的调遣,从郢都乘楚国舟师的十艘大战船,从淮水顺流东下,穿过洪泽下船乘马,兼程北上,再从齐国境内的高密城西渡潍水,直达临淄。一路顺利,第六日可到齐国境内。然赶到潍水岸边,所有人都茫然无措了。
寻常清澈的潍水,变成了一条恶浪汹涌的浑浊泥流。岸边良田统统被淹没在齐腰深的泥水里,河边的官道也被浸成了踩不得人马的软根路。遥望西岸,黄蒙蒙无边无际,莫说无船,纵然有船,这汹涌澎湃的泥水与西岸无边无际的浅水烂泥,又如何能过?
“噢呀呀,洪水如此厉害,有船也不行!”黄歇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狗贼子!一定是秦国使坏!”赵胜恶狠狠骂了一句。
“武安君,我看只有绕道了。”魏无忌看看苏秦,又看看茫茫泥流,“选十匹快马,武安君先行。路上若不出事,半个月可到临淄。”
“其余人马?”荆燕急问。
“原地守候,能走再走。”
黄歇、赵胜都没有说话,显然也认为这是唯一的选择了。赵胜少年心性,见苏秦没有异议,便急匆匆道:“选马的事交给我,我有现成的五匹胡马,保你一日六百里!”
“且慢。”苏秦摇摇手,“绕道之烦之险,在郢都已经议过……没有办法,只有泅渡。”
“噢呀噢呀,泅渡?笑话!太险了!”黄歇连连摆手,脸都白了。
赵胜锐声道:“武安君,如何泅渡?你会水么?”
荆燕黑着脸:“万万不能!万一出事,我无颜回老燕山了。”
只有魏无忌沉默着,见苏秦望着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道:“武安君一身系天下安危。谚云水火无情……”
“诸位休要再说了。”苏秦冷静果断,“齐王时时有不测之危,秦国也意图拉过齐王。岂能耽延半月一月?合纵成败,在此一举。行百里半九十,岂能功败垂成?”看看几个人的沉重犹疑,苏秦慨然一叹,“生死何足论,唯愿死得其所也!我带荆燕泅渡,三位公子绕道,其余人马原地守候。”
话音一落,几个人“轰”一下嚷嚷起来,黄歇声音最响:“噢呀,泅渡就泅渡!为何我就不算?有比我水性更好的了?”赵胜更是面红耳赤:“武安君大谬,瞧不起我赵胜么?赵国剑士有丢下正主儿不管的么?大谬大谬!”魏无忌摆摆手,庄重地对苏秦一拱手道:“武安君之言气壮山河,泅渡便是。只是,武安君命无忌掌军行止,须得听我分派,不能乱了军法。”
苏秦点头:“也好,公子分派。”
魏无忌转身肃然道:“诸位听我将令:公子黄歇,在楚国子弟中挑选三十名水中好手,随侍武安君两侧,专司保护;公子赵胜,遴选十匹上等骏马,带二十名骑士牵马泅渡;将军荆燕,率领军马留守东岸;我魏无忌,带领二十名壮士保护一应文箱泅渡。若无异议,立即分头准备,半个时辰后泅渡!”
“我有异议!”荆燕慷慨激昂,“要我留下,荆燕立即自刎!我不能离开武安君,燕国壮士也不能离开武安君,就是这话!”说着锵然拔剑,明晃晃的剑锋已搭在了脖子上。
全场愕然。苏秦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原是他从安危考虑,不想教三个栋梁人物涉险,将燕国壮士看作自己老根,才首点荆燕跟随,如今魏无忌却将自己的安排颠倒了过来,荆燕又是如此激烈,委实难以处置。
默然良久,魏无忌轻轻一叹:“将军放下剑,无忌留守便了。”
荆燕缓缓撤剑,却惊讶地看着魏无忌,心中有些茫然。在他看来,赵胜最年青,该当留守才是,如何魏无忌要自己留下?他可是行军总管啊,可转念一想,以赵胜的少年气盛,又如何肯放弃英雄举动?方才他还说苏秦瞧不起他,争执起来,魏无忌又该当如何?想想,荆燕深深一躬道:“多谢公子成全,荆燕永世不忘公子。”
魏无忌哈哈大笑道:“哪里话来?我随后设法赶来便是,也许,就是我留守合适。诸位,开始准备!”
三个人都匆匆去了,苏秦对魏无忌慨然一拱道:“公子屈己容人,真乃全局之才。苏秦先行一步,定设法早日接回公子。”魏无忌笑道:“不劳先生费心,走!我帮先生准备。”
最忙碌的要算黄歇。他将三百名楚国骑士与全部随员集中起来,登上轺车高呼:“楚国壮士们,武安君为了天下安危,决意泅渡潍水!我黄歇也决意追随。我要问,谁是水中高手?谁愿共赴国难?左袒!”话音方落,人群轰然骚动,接着一片呼喊:“我是!”“我算一个!”“我等云梦泽子弟,全数都是!”呼喊声中,袒露的左臂齐刷刷举成了一片黝黑树林。
“好!楚国多义士,何愁楚不兴!”黄歇奋然高呼,“云梦泽子弟前出!”
楚国本是水乡,云梦泽渔民更是楚国腹地的泽国老民,几乎人人熟悉水性,是楚国水军的主要兵员地。从军成为骑士的云梦泽子弟,更是水陆两硬的渔民精华。他们在左袒的同时,已经迅速地剥掉了全部甲胄,只留得贴身短褂,听得黄歇呼唤,云梦泽子弟呼啸一声大步前出,站成了白花花的一排。
“噢呀……”黄歇骤然哽咽了,“诸位壮士人人赐爵一级!但有牺牲,加爵三级,还乡厚葬。”说罢深深一拜,跪倒在轺车辕上。
“云梦子弟,誓死报国!”一声呐喊,一片呼应,六十多名云梦泽子弟齐刷刷跪倒了。
黄歇跳下轺车道:“诸位请起,听我分派:水中斗杀力强者,站左;善泅而膂力弱者,站右。”队中一人高声道:“公子下令便了,我等在水中无有弱者!”黄歇道:“好!左队三十人护持武安君,十人前游开路,八人断后,十人居中两侧护卫,两人驾扶武安君泅渡。”
“遵命!”左边三十人一声呼应。
“右队三十人,十人前行探水,十人辅助赵国壮士牵马,十人巡回救急。”
“遵命!”
“一刻准备,留言留物。一刻之后,全数列队下水!”
云梦泽子弟们散开了,黄歇稍事收拾了自己,又对留守随员交代了几件事务,便匆匆来找苏秦。一座小帐篷里,苏秦已经收拾妥当,魏无忌正在端详品评。黄歇却看得惊讶不止,但见苏秦紧束灰发,上身*,全身唯有一件紧身布包着下身。紫铜色的肌肉结实饱满,却又是伤痕累累。“噢呀武安君,如何恁多伤疤了?”苏秦尚未答话,赵胜急匆匆走了进来,魏无忌看着浑身雪白的黄歇与赵胜,不禁莞尔道:“*裸相对,便见精铁脆玉之别了。”
黄歇也笑了:“噢呀,你魏无忌难道还比武安君强了不成?”
赵胜也是惊叹不已:“呀!武安君并无征战,如何直与老军卒一般?”
“未经风霜,不成大器,信哉斯言矣!”魏无忌慨然一叹。
苏秦笑了:“公子们钟鸣鼎食,苏秦蓬蒿布衣,时也命也,如何比得?”
“噢呀。”黄歇恍然道,“秋令时节,水是冰凉,先生裸身,如何受得?”
“无妨无妨。”苏秦笑道,“我最耐寒,冰天雪地,也奈何不得我这裸身。”
此时,帐外号角齐鸣。四人连忙出帐,只见荆燕已经将泅渡队列整肃列阵,高声向魏无忌禀报:“泅渡阵式列成!敢请公子下令!”魏无忌转身向黄歇一拱,双手奉上令旗道:“水上之事,还是黄兄调遣妥当,魏无忌拜托了。”
黄歇肃然还礼:“大事临头,恭敬不如从命。”说罢大踏步跳上一辆轺车,令旗一劈高声下令:“探水斥候,先行入水——”
十名云梦泽子弟一声呼喊,呼啦啦越过泥滩,扑入茫茫黄水。遥遥望去,他们在河面上散开成一字排列,布满了大约一里宽的水面。渐渐地,他们的身影变成了小小黑点,出没在滚滚泥浪之间,渐渐地水天苍茫,什么也看不见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对岸传来悠扬粗重的螺号声。
“噢呀,三长两短。水底多险滩,水面多浮物,加倍小心!”黄歇转身看看苏秦,苏秦平静地点点头。黄歇转身高声发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