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驷在用人上极有器量,立即想到要将封闭多年的商君府赐予张仪,但又担心宗族大臣生出纷纷议论,天亮后便到宗庙祷告占卜,得出的竟是“龙战于野”的振兴卦象。嬴驷立即将卦象书告朝野,并同时下书将商君府赐予张仪做丞相府,由樗里疾立即操持开府事宜。上应天命,元老大臣们也无话可说,朝局竟是出奇地稳定。
嬴驷舒了一口气,午间小憩片刻,令内侍急召嬴华进宫。与嬴华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已是暮色时分,嬴驷草草用过晚餐,恰恰樗里疾便来禀报日间进展。嬴驷静静听完,大是舒心,便与樗里疾继续商议给张仪配备辅佐官吏,又是整整一个时辰。樗里疾走后,嬴驷倒头大睡。直到五更刁斗,他才习惯性地警觉起身,梳洗一罢,来到庭院在寒风中练剑。
“禀报君上,丞相晋见。”
“噢?快请进来。”嬴驷说着连忙收剑整衣。张仪黎明进宫,嬴驷还真有些没有想到。对待张仪,嬴驷是做好了准备的,决然不会拿张仪做寻常朝臣对待,一心要充分接纳这个东方名士的洒脱不羁。一个人真有本事,不拘小节又有何妨?更何况老秦部族本来就是粗犷豪放的,除了行军打仗,谁也不习惯在细节上抠掐别人。昨日张仪醉倒在君臣小宴,众人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觉得这位名士本色可人,一迭连声地争着送张仪回去。依嬴驷想法,张仪今日就是大睡一天一夜,他也丝毫不以为怪。想不到张仪如此敬事,竟然五更进宫,嬴驷当真是怦然心动了,隐隐约约地,嬴驷觉得张仪已经与秦国融成了一体,真是天意。
“君上勤政奋发,臣敬佩在心。”张仪深深一躬,全无寻常挂在脸上的调侃笑意。
“一旦大任在肩,立见英雄本色。丞相弃独居之风,毅然树执政典范,才当真令嬴驷敬佩也。请入座。本想明日才能见到丞相。”爽朗的笑容罕见地溢满嬴驷黝黑的脸膛。
“君上,臣想立即筹划君上称王大事。王号一立,臣当立即以秦王特使东出。”
“对朝局,丞相有何想法?”国君称王,官员权力结构必然地要有所变化。嬴驷之意,是要听张仪的整体谋划。
张仪思忖道:“朝局官制,秦国与楚国一样,历来有不同于中原的旧制法统。其弱点在于职爵混淆、事权不明。孝公商君未能破之,不是不破,而是虑及世族难以接受。臣以为,目下秦国已成天下第一大国,不能以僻处西陲之习俗,自外于天下文明潮流,不能以当年军民一体之旧制为设官根基。当破除旧制法统,仿效中原官制。”
“大是!嬴驷也有此想法,丞相一并筹划之。”
“既如此,臣不日当上书详陈。”
“丞相啊,商君当年执政变法,有文武两大辅佐。我想将樗里疾派为丞相政事辅佐,你意如何?”
“上大夫辅佐?未免太得屈才了。”张仪有些意外,然仔细一想,自己要着力连横斡旋,内政的确不能尽全力;樗里疾本来就是上大夫主持内政,说是辅佐,实际上是给自己派一个分管内政的大臣,以免内政与邦交脱节;可是樗里疾乃秦国资深老臣,名义确实不顺当,思忖至此,张仪道:“臣以为,当以樗里疾为右丞相,与臣共执国政为好。”
“有胸襟!”嬴驷赞叹一声,“不过事先言明:不是共执国政,而是右丞相辅佐丞相,以便丞相出使,政事不至于紊乱可也。”
张仪笑道:“如此安排,臣心中大是实在。”
一经说定,张仪告辞出宫。一路之上,越想越是佩服这位秦公的权力调度之能。樗里疾与自己携手共事,可谓相得益彰,既大大增强了丞相权力的一统,又使樗里疾原先的“上大夫主持国政”在设置丞相后有了一个最好的归宿,非但不显尴尬,而且还有所晋升。更重要的是,一举消弭了老秦权臣与山东名士之间无形的鸿沟。剩下的便是将司马错安置妥当,秦国便是文武协力的大好局面。张仪已经想好了司马错的位置,他相信秦公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只是要由自己这个丞相提出来而已。
用过早膳,张仪走进了书房。
这个书房,正是当年商鞅处置政务的主要场所。说是书房,实际上由四个隔开的政令典籍室与一间宽大敞亮的批阅公文厅组成。与寝室相比,商君这书房可是罕见的大气派,既实用又讲究。在樗里疾督促下,又增加了秦国近年来所有的公文副本,足不出户便可了解秦国政令。书房老仆前来请示:“丞相若觉何处不当,我等重行摆置便了。”张仪爽朗笑道:“甚好甚好!若需更改,我自会随时吩咐。”说完,便走进典籍室开始浏览起来。
张仪天赋极强,读书奇快,又几乎是过目不忘,浏览这公文典籍更是一目十行。老仆人在门外只听得竹简一卷一卷哗哗响,以为张仪在搬动竹简,几次三番匆匆进来道:“丞相,但有搬简粗活,小老儿来做便了。”张仪头也不抬地接连打开三卷竹简:“我在读简,没有搬,你去吧。”老仆人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惊叹:“丞相如此读书,当真是旷古未闻!还是小老儿来给你展卷,我熟悉,丞相只说要哪卷便是。”张仪笑道:“也好,顺着次序拿,一次展开十卷,我走过你便收起上架。”老仆人惊讶咋舌,便从书架上一次抱下十卷,在厅中头尾相接全部展开。张仪从边上慢步走过,便是一轮读完。不到一个时辰,老仆人搬上搬下展开合起,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张仪关切笑道:“老伯啊,歇息片刻吧,日后找个年青帮手了。”老仆人擦着汗连连感慨:“小老儿一辈子照料书房,当真是头一遭儿,搬书的竟没有读书的快!”张仪不禁哈哈大笑道:“都是公文,好看好懂,不用揣摩的。”老人连连摇头:“那也得一个字一个字过不是?丞相天神!若能记得住,就更神了。”张仪又是一番大笑。
“何等美事,张兄如此开怀?”随着声音,樗里疾从书房外摆了进来。
“樗里兄啊,来得正好。”张仪走出典籍室来到书房正厅,“我正在浏览典籍,樗里兄请坐。”待樗里疾坐定,张仪便将与国君商定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就实而论,我这丞相与商君不同。商君治内为主,大良造便是总摄国政。今日却是外事为主,张仪担连横之任,大体无暇内政。你我合力,便是内外不误。只是樗里兄屈居张仪名下,却要担待一二了。”
“张兄见外。樗里疾吉星高照,做了右丞相还敢不满么?”樗里疾嘿嘿嘿笑着,“君上原本与黑肥子说好的,依当年景监、车英例:我左迁一级,做丞相府丞辅佐张兄。偏是张兄抬举,君上临时一昏,竟教黑肥子捡了个肥羊腿,你说我还能抱怨谁去?”
“樗里兄当真可人也!”张仪不禁大笑,“秦国内事,张仪拜托了。”
樗里疾肃然拱手道:“丞相毋忧,樗里疾定按丞相方略行事,一力承担!”
两人又商讨了秦公称王的诸般细节与秦国新官制的构想,便到了正午时分。一顿粗简便饭过后,樗里疾匆匆走了。张仪依旧走进了书房,他给自己的期限是:三日之内,通读所有的典籍政令;秦公称王之日,熟悉秦国所有的政事官署。这天晚上,他整整在书房待到五更,前半夜阅读,后半夜草拟了《王国新官制书》,直到天色放亮才回到寝室。
经过近一个月的紧张筹划,秦国终于在这年初冬举行了称王大典。
大典简朴而又隆重。嬴驷在咸阳北阪举行了祭天大礼,向上天禀报了“称王靖乱,解民倒悬”的宏愿,又隆重拜祭了太庙,祈求列祖列宗佑护秦国。正午时分,嬴驷在咸阳宫正殿即位称王,史称秦惠文王。称王大朝会的第一件事,是由张仪宣布推行新官制。这种新官制不涉及爵位,而只框定了政务大格局:
丞相开府总摄军国政务,设行人、属邦等专门官署
右丞相辅佐丞相处置政务,主内政民治
上将军秦*旅最高统帅,战时开府
国尉掌军事行政,于丞相府设置官署
长史掌王室机要并日常事务
大田掌秦国农耕土地,设太仓、大内、少内等粮食物资属官
司空掌秦国工程、商市并作坊制造,设工师、关市、工曹等属官
司寇掌国中治安、行刑、牢狱并各种形式的罪犯
廷尉掌国中司法审讯
国正监掌官员监察(后来的御史台)
太史掌文事并编撰国史等,设太庙、太祝、卜、史等属官
内史掌都城军政,设中尉(都城卫戍)等属官
新官制事权明确,归属顺当,比较于老秦国的重叠掣肘确是面目一新。但更令朝臣们兴奋的是,秦以大国规模设官,官署机构与吏员数目都有相应扩大,几乎是人人升官。张仪宣读完毕,大殿中一片“秦王万岁”的欢呼声。新国王嬴驷亲自宣读了任张仪为丞相、樗里疾为右丞相、司马错为上将军的王书,大殿中又是一阵欢呼。
当天夜里,咸阳城彻夜欢腾,连尚商坊这个六国商贾区域也是彻夜聚酒,一片慷慨。老秦人有了王国子民的骄傲,顿时扬眉吐气。六国商贾与游学士子们,则是慷慨中大有迷惘:十多年以来,列国称王者多了,可没有一次像秦国称王这样的冲击。秦为王国,将给天下带来如何变化?人们说不清道不明,但却实实在在地相信,这是战国以来最值得记住的日子之一。
第八章连横奇对(3)
三、匕首金窟黑冰台
天色已晚,张仪用完饭正要再进书房,门吏来禀报:有一个叫做应华的商人求见。
“吔!我去接。”绯云一阵风跑了出去。
白衣应华翩翩进得庭院时,张仪已经站在廊下含笑拱手:“小弟别来无恙啊?”
“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今日大哥,可是威风了得也。”应华笑吟吟走到张仪面前,“不想我么?”张仪大笑:“想你又能如何?神龙见首不见尾。”应华一笑道:“你当了恁大官,小弟在那里碍眼,是以不辞而别,大哥不怪小弟么?”张仪揶揄道:“碍眼?只怕是又到哪座山猎虎去了。”应华咯咯笑道:“虎为兽王,猎一只便行,哪能天天猎得?”绯云笑道:“吔,公子大哥好容易来了,站在风地里说甚,快进去暖和着。”说着拉着应华胳膊进了正厅。
张仪对书房文吏吩咐了几件事情,便来到正厅。绯云已经将燎炉木炭火烧得通红,茶也煮好了,厅中暖烘烘的一片春意。应华笑道:“大哥有绯云姑娘侍奉,真个好运。”绯云粲然一笑:“吔,公子大哥才是好运。”却又打住了不说。张仪入座笑道:“小弟生意如何?要否我这个大哥帮衬?”“真是。”应华板着脸道,“就会谈生意,比我还商人似的。”张仪大笑道:“我倒是想说别的,你可应么?”
应华明亮的眼睛盯住张仪,点头道:“说,迟早的事。”
张仪一拱手道:“能否见告,阁下究竟何人?”
“大哥怀疑我不是宋国商人?”应华依旧笑吟吟的。
张仪笑着呷了一口热茶:“宋国有应氏,却没有你这个公子。依我看,你是那个‘嬴’,而不是这个‘应’,如何?”
“大哥何时有此想法?”
“就在你报出‘应华’名号时。”
“为何不说?”
“为何要说?”
两人对视片刻,同声大笑。绯云却惊讶得不敢做声了。虽然张仪也对她说过应华不一定是商人,但在她想来,“应华”最大可能是个官场公子而已。如今“应华”变成了“嬴华”,竟是个真正的王室公子,她如何能再像从前那样做“大哥”对待?
嬴华却对门外老仆人道:“你下去,没有传唤,不要教人到这里。”回身爽朗点头道,“大哥没错,我是嬴华。”又看着绯云笑了笑,“我也不是公子,我是一个女子。”说着摘掉束发锦带,一头瀑布般的长发便黑亮亮地垂在肩头,又脱去外边白袍,一件红色长裙便衬出了一个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美丽女子,粲然一笑,顾盼生辉。
“吔——好美!”绯云惊讶地赞叹着。
张仪也惊讶了。他虽然想到了嬴华是个王室公子,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公主。一个年青女子竟有如此才干,当真令人难以想象。嬴华红着脸笑道:“没有人知道我是女儿身,也请大哥小妹毋得外泄。”说着一个原地大转身,回过头来,又神奇地变成了一个白色长衫的英俊士子。她对着张仪绯云笑道:“大哥小妹,谁也不许将我做外人对待,小妹还得叫我大哥哥。”绯云顽皮地伸着舌头:“吔,好个美人哥哥呢。”张仪不禁笑道:“小弟日常间做何营生?”嬴华道:“一事一做,说不准。这次我是要向丞相讨个官做做了。”绯云先笑了:“吔,走遍天下,可有公主讨小官做的?”嬴华笑道:“秦国不同,任你王孙公子,不做事没有俸禄,国人也瞧不顺眼。”
张仪:“真的想做事?”
嬴华:“我还要上书丞相,采纳我的谋划,这叫无功不受禄,对么?”
“倒是不错,颇有名士气度。说来听听,有何谋划?”
嬴华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挺挺胸:“启禀丞相:以在下之见,要分化六国,便要在六国权臣中寻觅亲秦代言者。如此之人,唯有黄金收买、利刃胁迫两法。不受金帛,匕首随之,非如此不足以收分化奇效。闻得丞相有言:分化六国,须得无所不用其极。在下斗胆前来,呈上一策:建立黑冰台,专事秘密作为。在下自荐做黑冰台总事,丞相以为如何?”嬴华语气神态虽然不乏调侃,但也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全然不是谈笑之语。
张仪皱起了眉头:“黑冰台?事实上已经有了?”
“这名号,是在下来路上才想出的。要说事实,只有寥寥百余人,还大都散在山东六国。也是当初君上刚刚即位时,觉得六国内情刺探不力,将秦国原在六国的秘密斥候从国尉府剥离,归总交我掌管。大哥,不对,丞相。丞相的事,也是借了这个方便,我也是借此做了一回商人。”
“你这黑冰台,可曾在咸阳动过手脚?”
“那可不敢。”嬴华笑道,“秦国唯法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