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丐的老父亲走到屈原身边,笃笃点着竹杖:“老哥哥们,还说啥子么?屈氏不救楚国,还等别个救了?屈氏一族为楚国流的血,比这汨罗水还多!还有啥子舍不得的物事?啊!”
“老二哥言之有理!”“屈氏义不容辞!”“家国一体,大司马就说话吧!”“大司马,编一支苍头军,老夫也去打仗了!”族老们慷慨激昂地嚷成了一片。
老族长道:“大司马,你就说,要多少军粮了?”
“回老族长,至少十万石。”
老族长一咬牙:“十五万石!只留五万石压仓救急,老哥哥们以为如何?”
“赞同了!”族老们异口同声,竹杖笃笃成了一片。屈原激动了,热泪夺眶而出,肃然整衣,向老族长与族老们扑地拜倒。当日午后,屈氏老族长发出了征发令,整个几百里封地便紧张忙碌起来了。
农家商贾的牛车从四面八方赶来,渔家舟船也从湘水资水汨罗水络绎不绝地顺流而下,几百个大村落聚集的一万多兵勇,极快地组成了一支护粮军。入夜开始装车装船,人声鼎沸,城堡内外的灯笼火把连成了一片海洋。两日之内,十五万石粮草从水陆两路悉数运出,连族老们都咋舌惊叹。
屈原总算松了一口气,可心里却更加沉重起来。屈氏部族不但献出了十五万石粮草,而且征发了全部牛车马匹渔舟与族中壮丁。这意味着屈氏部族献出了全部实力,一旦国中有变,大族抗衡,屈氏部族便丧失了反抗能力,可能任人宰割。其中的全部关键,都在于对秦国的这一仗能否战胜。战胜了,屈原与屈氏部族是挽救楚国的功臣,挟战胜大军之威,楚王也只有按照他的主张进行第二次变法。可是,一旦失败了呢?屈原不敢想,也不愿想。目下,他只有一个愿望:尽快赶到丹水战场,与新军将士同心浴血,战胜秦国!
第十一章郢都恩仇(7)
七、秋风沙场兮何堪国殇
丹水谷地,楚军的土黄色大营与秦军的黑色大营遥遥相望。
丹水谷地在秦国的武关东南,既是楚国的西北大门,又是秦国的东南大门,历来是秦楚两国兵戎相见的老战场。楚国在这里没有少过驻军,即或在六国联军攻秦的优势时候,丹水谷地的十万大军也没有移动。联军兵败后,屈原深恐秦国乘势偷袭,又增调了五万兵马到丹水谷地。这十五万大军的统帅,却恰恰是昭氏一族的老将,柱国将军昭常,副将则是景氏大将景缺。景氏部族与屈氏部族长期通婚,素有渊源。昭氏却是屈氏的夙敌,如同屈原与昭雎一样水火不容。
面对秦国开出武关的十余万大军,昭常只是深沟高垒防守不战。秦军也只是扎营对峙,没有进攻的迹象。两军大营如此对峙了几个月,秋风一起,楚军便渐渐松懈了。这一日,昭常突然接到斥候急报:八万新军兼程北上,已经到了三十里之外的丹水均水交汇处。昭常大是惊讶:新军是屈原的台柱,如何突然开到了丹水?他并没有接到楚王的增兵王书,也没有接到伯父昭雎的密札,这八万大军来得不是太蹊跷了么?狐疑归狐疑,毕竟都是楚军,他拥有的兵力又超过新军一倍,也就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吩咐总领斥候营的军务司马随时禀报消息便了。
“禀报柱国将军:新军大将屈丐前来拜会。”暮色时分,军务司马匆匆来报。
“屈丐?这头老犟驴!带了多少人?”
“只有两名副将随身。”
“噢——请进来。”昭常本打算升帐聚将,一听屈丐只有三人,也就作罢了。
屈丐昂昂进帐,径直走到帅案前:“柱国将军昭常,拜接王命兵符——”
昭常一阵愣怔,眼看着屈丐接过副将手中的铜匣,也不得不躬身到底:“臣,柱国将军昭常,恭迎王命兵符。”屈丐一伸手,铜匣“当”的一声弹开,半尊青铜象符赫然入目。这是楚军大将人人熟悉的象符,两符勘合,军中大将便得听命于新来大将。
“柱国将军,勘合兵符了。”威严持重的屈丐不冷不热。
昭常实在弄不明白这突然的变化,心中乱作一团面糊,可这是要命的时刻:不奉王命,持兵符大将便可立斩抗命将领!眼看屈丐脸色黑了下来,昭常只得下令:“中军司马,勘合兵符。”中军司马从后帐捧来一个一般大小的铜匣打开,昭常捧出了里面的半尊青铜象符,与屈丐手中的半尊青铜象符一碰,只听“咣”的一阵振音,一尊铜象便浑然一体了。
“昭常将军听令!”
“末将在。”昭常憋得满脸通红,心中依然是一团面糊。
屈丐展开了一轴黄绢:“楚王君命:昭常怯战不出,抗秦不力,着即革职,于军前戴罪立功!所部大军由屈丐统帅,大破秦军!”
昭常大喊起来:“屈丐!何有如此王命?坚守不出,可是楚王严命啊!”
屈丐冷笑:“莫非本将军不是王命?来人!将昭常押到新军大营看管!”
不知何时,帐外多了一队新军甲士,轰然一声,进来便将昭常押了出去。屈丐立即击鼓升帐,聚齐了两股大军的三十多位大将,又一次当众勘合了兵符,宣读了楚王王书。昭常大军的昭氏将领们虽然多有疑惑,却也不敢抗命,毕竟楚怀王即位后,王命反复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气恼抗命也没用,说不定过几日又变了回来,抗命非但有立时之危,过后也是军中笑柄,何苦来哉?
屈丐是有备而来,立即对全部二十三万大军进行了整编:新军八万为中军主力,老军步兵五万为左军,老军骑兵五万为右军;老军中最特殊的一千辆战车,车上甲士与随车步卒合计五万编为前军;屈丐自领中军,景缺任副将兼领右军,步战名将同匄领左军,车战老将逢侯良领前军;一日整肃部伍,演练协同,两日后开战。
屈丐其所以没有立即进攻,是想等待屈原赶到之后再开战。毕竟,这是屈原呕心沥血冒着最大的风险谋划的一场大战,也许还是屈原握兵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大战。尽管屈原交代得非常明确:抵达战场后若统编顺利,便立即开战,以防郢都随时生变。为此,屈原事先作了精心部署,派出五千精兵切断了郢都通往丹水的大小三条通道,凡是郢都派往丹水的快马特使,一律拘押,尽量给屈丐大军争取时间。凭经验与阅历判断,屈丐认为自己至少有五六日的宽余,安陆到丹水是兼程三日的距离,屈原完全可以赶到。
但是,屈原却来迟了。回领地出粮耽搁了整整三日,风风火火赶到安陆留守大营,又恰恰逢春申君在焦急地等候。俩人争吵了一宿,终于是屈原的激情无畏甘做牺牲征服了春申君,次日黎明,俩人便马不停蹄地兼程北上了。第七日的黄昏时分,终于赶到了丹水谷地。
那一番景象真是令人怵目惊心!残阳之下,方圆二三十里的山塬上,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尸体,混杂着支离破碎的战车,鲜血淋漓的战马,丝缕飞扬的战旗,啄尸的鹰鹫正在成群成群地飞来,大片大片的黑老鸦聚满了山头枯树,无休无止地聒噪着,温热的血腥味儿随着萧瑟秋风弥漫了整个河谷,浓烈得使人要剧烈地呕吐。
“禀报大司马:我军战败了……”
“上天啊!”面色苍白的屈原大叫了一声,一口鲜血喷出,从马上倒栽下来。
悠悠醒来,屈原依稀看见了一圈火把,看见了火把中士兵们的泪光,看见了浑身鲜血的一员大将正扶着自己……“你?你是景缺?快,快说,死了多少人?屈丐将军呢?”
“大司马,新军将士兄弟们,全部战死了,屈丐老将军剖腹,殉国了……”
“啊——”屈原又一次昏了过去。
一片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屈原睁开了眼睛,看见大片火把包围了过来,看见面色苍白的春申君与一个黑色战袍的大将走到了面前。
“秦国上将军司马错,参见大司马。”黑色战袍的大将恭敬地深深一拜。
屈原倏然清醒,神奇地霍然站了起来:“司马错,楚人有热血,楚国不会灭亡!”
“噢呀屈兄,上将军是来商谈分尸的。”春申君在屈原耳边说了一句。
“大司马。”司马错肃然拱手道,“楚国新军人怀必死之心,战力之强,天下罕见,我秦军将士深为敬佩。此战我军伤亡六万,实为惨胜。司马错景仰大司马,敬佩楚国新军将士,愿与楚军合力,分开两军尸体,使英雄烈士各归故土。”
屈原默默地对司马错深深一躬,热泪不禁夺眶而出,大袖一甩,转身去了。
次日午后,两军尸体已经完全分开。屈原本想将新军将士运回南楚故土安葬,可实在难以办到,无奈之下,便与春申君选择了丹水南岸一片山清水秀的谷地做了楚军坟场。楚军十万具尸体,百人一坑,一日一夜便堆起了一千座高大的坟墓。司马错亲自送来了一千方秦国蓝田玉,做了楚军墓石刻。屈原亲自题写了两个大字“国殇”,镌刻于白玉之上,立于每座坟头之前。第三日,楚军残兵在谷地中为阵亡将士举行了隆重的祭奠仪式。屈原身穿麻衣,亲自主祭。当他将三桶楚酒洒在祭台前时,悲从中来,不禁放声大哭。楚军人人饮泣,哭声弥漫了河谷原野。屈原在遍野哭声中登上了祭台,激越吟哦——
我有忠烈兮千古国殇
猛士身死兮不得回故乡
云梦渔舟兮一别去
浴血沙场兮云飞扬
挥吴钩兮夺秦弓
血染甲兮大旗红
身首离兮天地惊
怀故国兮志坚诚
心高洁兮不可凌
子魂魄兮为鬼雄
出不入兮往不返
平原忽兮路迢远
猛士去兮栋梁折
国殇沉沉兮何以堪
当天晚上,楚军拔营后撤了一百里,回到了原先驻防的沔水河谷。
屈原一直昏睡到夜半方醒,却见春申君还守候在榻边,不禁迷惘惊讶道:“你?你还没有走?”春申君笑了:“噢呀屈兄,我到哪里去?回郢都送死了?你醒醒吧,我俩一起走,到燕国去,找苏秦了。”屈原翻身坐起道:“春申君啊,你如何这般糊涂?大祸是我的,与你何干?快回郢都去,留一个是一个,莫非要一起上杀场,才心安了?”“屈兄哪里话了?”春申君真着急了,“你我同心,合纵抗秦,今日失败,我如何能独生了?”屈原长叹一声,眼中又是泪光莹然:“春申君啊,义有大节方为义,我等固可同生死,但却不能抛下楚国!有你在朝,楚国终是有一线生机,你如何不明白也!”春申君喟然一叹:“屈兄啊,我回去也是死,何如共担艰危,要死一起死了!”
“不!”屈原光着脚跳下地来,“你不似我这般激烈,楚王对你颇有好感,老世族对你也没有深仇大恨。你回郢都,至多稍有贬黜,断不至于杀身灭门。陪着我,既不能稍减我罪,又徒然教老世族独霸朝政,不能这样啊,春申君!”
诙谐达观的春申君罕见地流泪了:“噢呀屈兄,非我人缘好,是你替我挡住了风雨啊……你获罪,我如何走得心安?”
“春申君!你是大丈夫!妇人之仁,害死人!”屈原几乎是吼了起来。
春申君拭去了泪水,对屈原深深一躬:“屈兄,今日别过了……”猛然转身大步去了。屈原一阵大笑:“春申君,多多保重!”
夜色之中,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屈原走出军帐,看着漫天闪烁的星斗,听着点点零落的刁斗之声,觉得天旋地转,自己飘飘悠悠地飞升了起来。
第十二章不宁不令(1)
一、大义末路何茫然
郢都乱了。楚怀王找张仪媾和,张仪冷笑着撂下一句话:“媾和?打完仗再说。”当着他的面上车回秦国去了。找春申君,春申君不知去向。好容易找到苏秦,这位滔滔雄辩的六国丞相却又一言不发。楚怀王走投无路又六神无主,最后只有去了昭雎府。
昭雎虽然还是“卧病在榻”,却也给楚怀王出了几个实实在在的主意:第一个是缉拿屈原,防止肘腋之患;第二个是罢黜春申君黄歇,剪除屈原羽翼;第三个是驱逐苏秦,向秦国表示退出合纵的决心。昭雎末了道:“我王若能如此,则楚国大安。否则,老臣也是无能为力了。”楚怀王想想也是无奈,跺着脚长嘘一声走了。回到王宫,楚怀王却不知这三件事从何做起?缉拿屈原,屈原在哪里?罢黜春申君,春申君连影子都不见如何罢黜?驱逐苏秦,总得有个说法,一个六国丞相,总不能教几个武士吆五喝六地将人家赶出去了?还要向秦国示好,张仪都走了,向谁去示好?
楚怀王一路皱着眉头到了后宫,长吁短叹地对郑袖说了一遍。郑袖白嫩的手指戳着他的额头,咯咯笑道:“晓得无?木瓜一个!谁出的主意,教谁来办哦,人家出了主意,不给人家权力,生生一个青木瓜哦。”楚怀王恍然大悟道:“对呀!王后真道聪明,来人,立即下书:宣老令尹昭雎进宫理政。”
昭雎一出山,一河水立即开了:三路精骑缉拿屈原,一纸王书罢黜春申君。昭雎亲自出面,彬彬有礼地请苏秦离开了郢都。而后又立即派出驷马快车的特使,飞驰咸阳示好媾和;再便是老世族纷纷重掌旧职,新派纷纷搁冷置闲。旬日之间,楚国的老气象恢复了,满堂白发苍苍,朝野再无争斗,楚怀王竟觉得轻松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忽然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八万新军开得不知去向,屈氏领地大出粮草!满朝顿时哗然。屈原若领着这八万新军压来郢都,岂非又是一个乾坤大颠倒?可反复探察,郢都方圆几百里都没有新军踪影。昭雎猛然醒悟,立即派出连续六路亲信飞骑奔赴秦楚边境探察。可忒煞作怪,六路飞骑竟都是泥牛入海。这一下,郢都君臣可都迷糊了。有人说,屈原领兵去了岭南,要建一个新诸侯国复仇。有人说,八万新军投奔了齐国,屈原要做齐国丞相了。有人说,新军就藏在屈氏领地里,屈原马上就要反了。各种揣测流言不胫而走,一时人心惶惶。
毕竟昭雎有见识,径直到后宫来找楚怀王,铁青着老脸道:“敢问楚王,屈原手中可有兵符?”楚怀王惊讶了:“没有啊,本王没有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