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如此,战国大战连绵,各国都是举国同心,国君与统兵大将也极少龃龉。大将经常是连续作战,但有威望卓著的名将,便经常性地持有兵符,也常有不勘合兵符而调动大军者。但这都是浴血奋战将士同心时的特例,非如司马错这般名将而不能为,对将士生疏如甘茂者自然绝不可能。嬴壮不谙军旅,连嬴荡那般的军中历练都没有过,自然根本不可能法外调兵,想调兵,只有依法行事:勘合兵符而执行特命。
嬴壮之难,难在何处调兵。
秦国的精锐新军分做三处:一是咸阳城内的八千王室禁军,这是任何兵符都调不动的,只有国君密书与谁也无法知道而又经常变动的特殊信物,方能调动禁军;二是函谷关、武关、大散关等各要塞关口的守军,可这些关隘守军除了函谷关驻军一万外,没有一处超过八千人马,若一次调走一关的全部守军,这是任谁也会觉得怪异的,无异于自曝形迹;最后是蓝田大营,这是驻军最多也最是频繁调兵的营地,可如何调?何时调?又是难题了。如何调?便是调何兵种,骑兵还是步兵,军粮是国尉府调拨,还是当做紧急军务由军营自带几日军食?何时调也是一个难题。调早了,秘密军营选在哪里?军粮如何运法?由谁统兵提调?调迟了,赶不及岂非误了大事?所有这些事务,对于奉命开战的大军来说都不是难事,可作为秘密布署办理,便全部变成了难事。
枯坐一个时辰,嬴壮思绪纷纭,终是想不定一个万全之策,心烦意乱中一跺脚,又来到了后园的芙蕖池。一叶扁舟飘来,侍女只对他笑了笑,扬手掷出一物,便飞舟去了。嬴壮打开竹筒封泥,一方白绢上赫然是嬴离遒劲的自创笔法:
我去邯郸也。若得兵符,可找显弟,昔日三星玉佩为凭,切记。
嬴壮眼睛一亮,顿时精神大振,回到寝室一阵收束,钻进一辆篷布极是严实的辎车,辚辚出了后门,迅速汇入长街车流之中。片刻之后,辎车出得咸阳东门,直向东南方向从容而去。
蓝田军营湮没在火红的晚霞里,一阵阵悠长的号角四面响起,最后一场操演终于收队了。裨将军嬴显刚刚回帐,便接到大营游骑的通报:“北营门有一楚商,求见将军。”嬴显高声笑道:“我没有楚商亲朋,你传错消息,该当军法。”游骑骑士正色道:“断无差错。这是楚商给将军的信物。”说罢一探身,递给嬴显一张碧绿的玉佩。嬴显接过一看一愣,又恍然笑道:“噢,晓得了,我这便去。”待游骑飞马而去,嬴显立即进帐,唤过军吏一阵叮嘱,便站在营帐外等候巡行兵车。
蓝田军营常驻十数万大军,营寨层叠,严禁将士军营驰马。只要不打仗,纵然将军出营,也须走马或步行,若要快捷,便须等待专门在军帐与各营门之间巡回穿行的兵车。这种兵车在作战中已经被淘汰,不属大军,而是隶属于蓝田将军的军营配置,专门供百夫长以上的将士快速出营,每车可站五到八人,有固定的行车路线,既不干扰军营操练,又快捷便当,比备马骑马回来再喂马洗马省事了许多。
片刻之后,嬴显乘着一辆兵车来到北营门。下车出营,已经一片暮色,依稀便见一辆黄篷辎车停在鹿砦外的树林之中,倒还真是楚国商人的车形。嬴显握了握手中玉佩,向辎车大步走来。将近树林,林中走出一个黄衣少年,迎面一躬道:“将军请了。主人正在车中等候。”嬴显点点头,向辎车走了过来。车帘从里边“啪”地打起,嬴显一脚跨上了辎车。
“营外时几多?”幽暗的车厢中一声急迫的问话。
“一个时辰。壮兄有话,但说无妨。”
幽暗之中,辎车启动,沿着山麓树林向官道走马而去。辚辚车声中,急迫低沉的声音连绵不断。车下官道,又拐了回来,渐渐驶进了蓝田大营北营门的刁斗军灯之下。
辎车停稳,一个长须黄衫的楚国商人下车,打开车帘挂起,向车内拱手作礼:“将军请了。”一身黑色软甲的嬴显跨步下车,回身一躬道:“末将军务在身,不能奉陪先生,尚请见谅。”楚商笑道:“千里会友,原求一晤足矣!来,给将军些许零碎,莫得见笑。”黄衣少年已经从车上搬下一只包有两道铜箍的极是精致的红木桶与一只牛皮大袋。楚商指点笑道:“自家出的兰陵酒、银鱼干而已,将军与弟兄们品尝指点了。”嬴显拱手笑道:“蓝田大营军法甚严,一向不许私带军食入帐,末将心领,告辞!”转身大步去了。
黄衣楚商啧啧赞叹,直看着嬴显的背影消失在高大的寨门之内,方才登车辚辚去远。辎车一驶上官道,一声鞭响,两匹骏马四蹄大展,辎车哗啷啷风驰电掣般西去了。
次日黄昏,左庶长嬴壮带着六名骑士护卫秘密进了蓝田大营,向暂主军务的前军副将蒙骜出示了兵符令箭,点名调裨将军嬴显所属之八千铁骑“护送惠文太后西去雍城颐养”。经与裨将军嬴显勘合左右兵符,八千铁骑星夜出营,随嬴壮飞驰西去。行过三十里直插南山北麓,秘密西进,在灞水北岸的密林高岗中扎营了。
八千铁骑在手,又是嬴显掌兵,嬴壮顿感底气十足。
回到咸阳府邸,嬴壮专一拜望了几家有封地的王族贵胄。自商鞅变法之后,秦国世族贵胄保留的封地最多没有超过二十里者,非但土地少,且没有任何治权,唯独有数量很少的象征性赋税。此情此景,自然不可能蓄养私兵。这些王族贵胄所有的,只是在长期征战中累积门下的一些伤残旧部。这些旧部在从军之前,或是依附王族的隶农子弟,或是本族的平民支脉子弟,或是仆役子弟。他们跟随老主人长期驰驱沙场,伤残之后纵然有军功爵位,也仍然举家住在老主人的封地里、家园里,与老主人终身相依。这些人虽不是私兵,也不会形成很硬实的战力,但却忠实可靠,尤其有一样长处:人皆百战余生,个个胆色极正,若是为主人复仇效力,说杀人不眨眼毫不为过。若能将此等死士聚拢得数百上千,那便是一支冲击王宫的惊人力量。
但是,这几家贵胄的家主却都是白发苍苍的老秦臣子,都已经到了深居简出的晚境,平日里从不过问国事。要他们卷入争王旋涡,那是太难太难了。嬴壮虽然打着太后旗号,说是借老兵陪太后西行狩猎,也还是没有结果。最令嬴壮不解的是,一夜之间,这些老人竟然一齐聋了。任你在耳边高声嚷叫加比划,他只摇着雪白的头颅笑哈哈百般打岔,一句话也没办法说清。拜访几家后,嬴壮大觉蹊跷,立即中止了拜望。
就在当天晚上,嬴壮接到密报:挂名右丞相樗里疾近日频频出入王族门庭,每次都是醺醺大醉地出门。“老匹夫!黑猪!”嬴壮怒火中烧,狠狠骂了一声,几乎要跳起来立即去杀了这个令人生厌的老外戚。仔细思谋一阵,嬴壮还是压下了怒火,策马直奔自己封地。
次日傍晚,嬴壮从封地回来,见书案上赫然插着一支野雉翎。那华丽绚烂的尾羽,一看便是赵国最有名的山雉翎。嬴壮惊喜过望,立即直奔后园芙蕖池,进得池中茅亭,白衣面纱的嬴离已在等候。
“赵国如何?动手么?”拱手之间,嬴壮的话已经急迫出口。
嬴离的少年嗓音悠然如故:“先入座了。红芙蓉,上酒。”话音落点,荷花扁舟中一声清丽的回应,一个红衣少女倏忽飞上茅亭,石案上有了一只精致的木桶与两只闪亮的铜爵。嬴离大袖一挥道:“来,兰陵美酒,壮弟心志!”嬴壮与父亲一样急性子,对这位哥哥在紧迫时刻的神秘兮兮颇有些不耐,但又无可奈何,举起酒爵一饮而尽:“好!也为哥哥接风洗尘。”只是将话题往回扯。嬴离举爵一呷,悠然笑道:“还算顺当。赵王已经派出前将军廉颇率军八万,进入晋阳,旬日后开始猛攻离石要塞,压迫河西。”
“好!”嬴壮拍案而起,“有赵国出兵,大事底定。”
“先沉住气。”嬴离淡淡道,“赵国出兵有索求,赵雍又黑又狠也。”
“甚个索求?割地?”
“正是。‘嬴壮即位之日,割让河西十二城’,此乃赵雍原话。”
“欺人太甚!”嬴壮面色铁青,一拳砸在石案上,震得大铜爵跳起落案,“当”的一声大响。嬴离的少年嗓音却笑得脆亮:“壮弟何其憨直也?今日割给他,明日不能夺回来?”嬴壮黑着脸骂道:“鸟!嬴壮称王,第一个便灭了赵国,看谁黑狠!”嬴离摇头笑了:“壮弟总是太憨直。若得即位,当先灭燕国,以通燕卖秦之罪处死嬴稷母子,稳固根基,然后才说得灭赵。”嬴壮一阵思忖拱手道:“哥哥高明,便是这般。”嬴离纤细的手指叩着石案问:“调兵之事如何了?”嬴壮点点头道:“事是顺当。我只放心不下这个嬴显,他与哥哥交谊深么?”
“你可晓得,嬴显本来姓氏?”嬴离轻声笑问。
嬴壮大惑不解:“嬴显嬴显,还能不是嬴氏王族姓氏?”
嬴离微微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望着月色下绿蒙蒙的芙蕖池,背对着嬴壮轻声道:“嬴显,是芈王妃嫁到秦国前的生子,母姓芈氏,父姓至今不明。”
嬴壮大是吃惊道:“芈王妃嫁前生子,惠王能不知道?如何还娶她过来?”
嬴离摇摇头道:“楚秦两国风习奔放,几曾有人计较过婚前生子了?不闻秦谚:婚前生子,夫家大福。”
“倒也是。”嬴壮点点头,“听说芈王妃嫁来时,嬴荡尚未出生,惠王尚没有儿子。”
嬴离清亮的声音有些颤抖:“嬴显与我一般,都做过伶仃子弟,我等一起浪迹过十年。”
“哥哥哪里话?芈氏楚人,我可是在濮阳濮阳,今河南濮阳,战国时卫国都城。找见你的啊?”嬴壮云山雾罩了。
“那是后话了。”嬴离断断续续地唏嘘叙说着,“三十多年前,我被惠文太后的宫女带出咸阳,在楚国云梦泽北岸隐居了下来。我长到五六岁的时候,经常与养母到云梦泽打鱼采莲。一次,遇到了同样在打鱼采莲的一对母子。我站在船头,惊讶地看着对面船头那个与我一般大小但却虎势得多的孩童,不想却滑到了水里。养母不擅水性,急得高声哭喊起来。那个孩童一个鱼跃入水,将我举起来游到了船边。养母为了感谢那母子二人,留他们在小庄里住了三日。奇怪的是,三日之中,我与那个孩童只顾玩耍,两个大人也只是闲话鱼桑,谁也没有问对方的来历身世。从那之后,我几乎与那个孩童天天在水边见面,不是住在他家,就是住在我家。我喜欢那个孩童,是因为他从来不怕我一头白发一张红脸,处处都护着我。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一起打鱼,一起练剑,一起读书。在十五岁那年的立春日,他突然来向我辞行,说他要到秦国咸阳去了……也就是那一日,我才知道了他的姓名——芈显。那个三星玉佩,便是他给我留下的念物。养母知道了这件事,惊讶得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便带着我北上了。二十岁那年,养母辛劳成疾,昏倒在了院中的老桑树下,艰难说完我的身世,便死了……我回到咸阳后,花了三年工夫,才悄悄找到了芈显。那时,他已经是嬴显了。每次月圆之夜,只要他的军营在百里之内,他都会赶到这芙蕖园与我盘桓饮酒。他的军营要驻得远,我这闲人就去找他。你说,如此一个沧桑人物,不值得共艰危么?”
嬴壮听得一时回不过味儿来,口中只喃喃道:“好个芈显,好个嬴显,谁是谁也?真道个乱得糊涂。”
“何管谁是谁?只管我是谁。”嬴离回过身来,第一次掀开面纱,雪白的长发衬着鲜红的面容,令人心颤的妖冶怪诞!嬴壮虽然与这个哥哥同宅居住十余年,也常常为哥哥的命运暗自叹息,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哥哥的真实面目。今日月光之下,乍见白发如雪面容如血,竟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向后退了两步。
嬴离两排牙齿森森然一闪,粲然一笑,又放下面纱悠然一叹:“你我同胞骨肉,却有霄壤之别。此间秘密,谁能说清?即或说清,又有何用?时势需要你我做兄弟,便做兄弟,何须去问谁是谁?嬴显本姓是个谜,可后来姓了芈,十多年前又姓了嬴,你却说,他是谁了?我等母亲是胡人,可我们却都姓了嬴,做了秦国王族子孙。想想,假若我等生在胡地草原,还不得举着弯刀骑着骏马长驱南下抢掠秦人?冥冥上苍造化,谁能说得清白?”
嬴壮长叹一声,一拳砸下:“不说了!旬日后动手!封地老军们,我也安顿好了。”
嬴离平静地点点头,突然曼声吟诵:“无草不死,无木不萎,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清亮的嗓音有几分激越颤抖,“壮弟夺得天下第一王位,离也不枉在王室走了一遭,此生足矣!”
“大哥,”嬴壮心下一沉,“王位大业,是你我兄弟共创,属我两人。”
嬴离大笑一阵,声音如莺鸣鹤唳:“错也!你便是你,我便是我。王位有共创,却没有共享!没有!嬴离要的,只是‘人杰’二字,不要别的。兄弟,你,你可知道我心……”说话间一声哽咽,骤然伏案放声痛哭。嬴壮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却只是木然地站着。
月亮升上中天,星光稀稀落落地闪烁着。万绿丛中的哭泣仿佛细亮滞塞的琴声,又像曲折回环的莺鸣,洒落在绿蒙蒙的芙蕖园中,飘散在碧蓝的夜空里。
白起马队终于星夜兼程地赶回了咸阳。
过了离石要塞,一日之间进入了河西阳周阳周,战国时秦国在黄河西岸的军事重镇之一,在今陕北绥德西南地区。地面。阳周城西与秦长城相距五十余里,北与上郡治所肤施肤施,秦国上郡治所,今陕北榆林地区。城相距一百余里,决然是秦军的有效控制区域了。虽则如此,白起还是没有进阳周城,只派出斥候持前将军令箭进城,向阳周将军通报过境,马队却开到城北一条小河的隐蔽河谷里驻扎。
白起传下军令:休整一宿,埋锅造饭刷洗战马,天明立即起程。马队千里驰驱,这是第一次埋锅造饭,铁鹰锐士们分外兴奋,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