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陶杯口倾斜对准陶瓶大肚一黑点下,而后用铜针向陶瓶大肚的黑点上只一刺,一股红亮的汁液激射而出,顷刻半杯。苏代迅速伸掌一拍陶瓶,红亮汁液便骤然断线。苏代捧杯笑道:“此坛有射工之气,不可开封。每三日,饮半杯,丞相记住了。常人几杯便可散寒,丞相老寒腿,一坛之后若未痊愈,孟尝君当再为设法。来,敢请丞相饮了此杯。”樗里疾悠然一叹:“此等天地神奇,一坛不可,便是老夫命该如此也,何敢当再为设法。来,老夫便饮!”
旁边的行人突然一步跨前:“禀报丞相:此药诡谲,容太医验过再饮不迟。”
樗里疾哈哈大笑:“不信孟尝君,天下信得何人也!”举起陶杯“吱”的一声吸啜个干净,向苏代一亮杯底,“好!说公事。行人先带书吏去勘验文书,上卿坐了。”
苏代入座拱手道:“苏代此次出使,原是两事:一则说一件人事,二则为齐秦旧盟新续。两事均非吃紧,想先行与老丞相叙谈一番。”樗里疾飞快地眨了眨小眼睛,摆摆手笑道:“邦交规矩,使节无私语,叙谈个甚?再说老夫这分掌行人,也只是个迎送而已。正事么,待老夫排定面君之期,你再说不迟。”苏代机敏无双,见樗里疾不想多说,悠然笑道:“如此也好,我歇息两日,看看咸阳新气象了。噫?老丞相头上恁多汗水?”
说话之间,樗里疾额头大汗淋漓,黑脸涨红,连叫:“怪煞怪煞!如何这般燠热,搬开燎炉。”及至搬开案旁木炭火燎炉,樗里疾犹自喊热,竟将那领翻毛大皮袍也脱了,站起来嘿嘿笑道:“直娘贼,开春了就是不一样,热得好快。噫!不对也,这膝盖骨酸痒得甚怪……”苏代蓦然醒悟,惊喜笑叫:“大散寒!见效了?没错,老丞相大喜也!”樗里疾也明白过来,嘿嘿嘿只笑个不停:“直娘贼,田文这小子有手段,却教老夫落个还不清的大人情。嘿嘿嘿,忒煞怪了,四肢百骸都软得要酥了,酥了……”说着脚下一软,竟跌坐在苏代身边。苏代兴奋得满面红光,连喊:“来人!”两个侍女飞步而来,苏代一声吩咐:“快!抬竹榻来,教老丞相安卧歇息。”一时可坐可卧的竹榻抬来,樗里疾被两名侍女扶上竹榻犹自嘿嘿笑个不停:“直娘贼,酥软得好快活,比田文小子当年骗老夫到那绿街热水泡,强到天上去了!”苏代见樗里疾兀自嘿嘿嘟哝,一片天真快活,不禁大是感慨。
原来,苏代对孟尝君托他带来的这色小礼也没在意,只做了说开话题的引子而已,不想这坛海药竟神奇得立见功效,如何不使他大有光彩?毕竟,樗里疾是秦国王族老臣,又是天下智囊名士,若能使他从半死不活的僵卧中恢复如常,孟尝君这份情意便太大了,他这邦交斡旋也无形中风光了许多。
在咸阳转悠得一日,苏代接到行人知会:宣太后与丞相魏冄明日召见。
次日清晨卯时,行人领着王宫车马仪仗来接苏代。到得王宫广场,淡淡晨雾已经消散。咸阳宫小屋顶的绿色大瓦在春日的阳光下一片金红灿烂,粗玉大砖铺成的广场上垂柳成行,更兼庭院草地上遍地杨柳,轻盈的柳絮如飘飞的雪花弥漫了宫廷,竟使这片简朴雄峻的宫殿有了几分仙山缥缈的意味。苏代不禁从轺车中霍然站起念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飞飞霏霏,柳絮如斯!”吟罢一声赞叹,“宫柳风雪,无愧咸阳美景也。”
“上卿好诗才!”一阵洪亮的笑声从缥缈的柳絮风雪中传来,“魏冄迎候上卿。”
苏代连忙下车遥遥拱手:“丞相褒奖,愧不敢当。齐使苏代,参见丞相。”
魏冄笑着快步迎来:“苏子天下名士,何当如此拘泥?”走到面前握起了苏代的右手,“来,你我同行!”执手并肩进宫,将迎候使节的诸多礼仪一概抛在了脑后。苏代没想到进入秦宫如此简单,匆忙之下,竟无以应对,被魏冄拉着手匆匆大步地进了东边一座宫殿。直到绕过殿中一座黑色大屏,魏冄才放开苏代,径自向上一拱手:“禀报太后:齐国上卿苏代到。”苏代醒悟,未及细看便对着中央一躬:“齐国特使,职任上卿苏代,参见太后。”
“苏代,我在这里,你向何处看了?”东面传来一阵明朗的女子笑声。
苏代大窘,抬头一看,才知中央王座是空的,只东首一张大案前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女子,除了高高的发髻中一支长长的碧绿玉簪,没有任何珠玉佩件,惊人的简朴干净。然则那一阵泼辣讥讽的笑声,却令任何使节都不敢轻慢。苏代久有阅历,自然一眼便知,此等不靠排场作势的太后才真有分量,重新郑重一躬,又一次报号参见。
“苏代,入座便了。”宣太后笑道,“秦王西行巡视,便由本后与丞相见你了。子为邦交高手,入秦何事,但说便了。”说话间,煮茶的侍女已经给苏代捧来了一盏热气腾腾的红茶。苏代举盏呷了一口,表示了对主人礼敬的谢意,一拱手笑道:“苏代虽奉王命入秦,然却想先说一件使命外之事,不知太后可否允准?”宣太后尚未开口,魏冄高声道:“国使无私语。既知使命之外,上卿何须再说?”宣太后一摆手笑道:“使者也是人了,如何说不得私话?说,想说甚说甚,晓得无?”一番秦楚相杂的口语,家常自然得没有任何礼仪拘泥。
苏代一拱手道:“丞相所言,原也正理。只是此事非公亦非私,虽在使命之外,却与秦国利害相关,故而请准而后言,无得有他也。”
听说与秦国利害相关,魏冄顿时目光炯炯:“如此甚好,上卿但说。”
“苏代一事不明,敢问太后。”先引开一个话头,苏代悠然笑道,“甘茂奉命出使齐国,已有半年有余,太后见我,如何不问甘茂使命成败?”
“哦,甘茂呀。”宣太后目光一闪,恍然醒悟般笑道,“使者不回,便是使命未完,何须探问?又不是小孩童出门做耍忘记了回来,可是了?”
“太后若有如此心胸,苏代自是景仰,也便无话可说了。”苏代说罢,端起茶盏悠闲地品啜起来。旁边的魏冄着急,一拱手急迫道:“上卿明言,甘茂究竟如何了?”苏代却不说话,只是微笑品茶。宣太后情知苏代要她开口,轻轻笑道:“上卿想说但说便了,何须卖弄关节?”苏代心知已是火候,放下茶盏一声叹息道:“不知何故,甘茂已经向齐王请求避难,不愿再回秦国。”宣太后笑道:“齐王封了甘茂几百里啊?”苏代正色道:“齐秦素来结好,齐王自是不敢轻纳。目下,甘茂只是暂居客卿而已。兹事体大,不知太后要如何处置?”魏冄顿时满脸冰霜,啪地一拍长案道:“叛国贼子!齐国当立即递解与我,明正典刑!”宣太后看了魏冄一眼道:“少安毋躁,急个甚来?”转对苏代笑道,“苏子既说,必有良策,不妨教我了。”
苏代笑道:“既蒙太后垂询,自当知无不言。方今天下,名士去国者数不胜数,若以去国之行即加叛逆大罪杀之,无异于自绝天下名士入秦之途,诚非良策也。然则甘茂曾为将相,深知秦国要塞虚实与诸般机密,若联结东方大国攻秦,岂非心腹大患?唯其如此,甘茂不可流于他国。为秦国计,不若许甘茂以上卿高位,迎其回秦,而后囚禁于机密之地,似为万全。太后丞相以为然否?”
“此计大妙!”魏冄拍案笑道,“我看可行。上卿果真名士良谋也。”
“苏代呀,”宣太后微微一笑,“甘茂与你相熟,你出此计,图个甚来?”
“一则为公,一则为私。”苏代毫不犹豫,“为齐秦之好,齐国不好容留甘茂。为私人计,齐有甘茂,孟尝君与我何以处之?”
宣太后笑了:“这话实在,我信了。”
魏冄也醒悟过来:“如此说来,秦国要报答齐国了?”
“丞相何其直白也。”苏代一阵大笑,“邦交来往,利害为本。齐国吊民伐罪兴兵除害,秦国若能助一臂之力,相得益彰也,何有报答之说?”
“吊民伐罪?”魏冄冷冷一笑,“齐国又要吞灭谁家了?”
苏代正色拱手道:“太后丞相尽知,宋偃即位称王以来,残虐庶民,亵渎天地,横挑强邻,夺楚淮北之地三百里,夺齐五座城池,又吞灭滕国薛国,天怒人怨,天下呼之为‘桀宋’。齐国讨伐此等邪恶之邦,岂非吊民伐罪?若能得秦国襄助,东西两强之盟约便将震慑天下。此,邦国大利也,愿太后丞相思之。”
“秦国出兵,可能分得宋国一半土地?”魏冄沉着脸硬邦邦一句。
苏代笑道:“秦国助齐灭宋,齐国便助秦灭周。三川之地虽不如宋大,丰饶却是过之。”
“也就是说,秦国只出兵,不得地。”魏冄硬生生将话挑明。
宣太后笑道:“上卿说明了便好,丞相何须如此急色。苏代呀,此等灭国大计,容我等想想再说了。三日,我便回你。”说罢起身径自去了。
“行人送上卿出宫。”魏冄吩咐一句,也大袖一甩去了。
此时只能客随主便,苏代微微一笑回了驿馆。用完晚汤,苏代在驿馆庭院中转悠思忖起来。苏代明白,此行只是试探,既是试探,便无须一定要秦国一个明朗承诺,尽可先说开话题,教秦国君臣去计议。尽管没有明朗,苏代还是敏锐觉察到了宣太后与魏冄对齐国灭宋的冷漠,甚至隐隐地嗅到了一种强烈的敌对气息。灭宋尽管是齐国数十年来的梦想,但没有适当时机,没有天下大国的默许与盟约,这个梦想很难成真。根本因由,在于宋国是一个仅次于七大战国的中原王国,吞灭滕薛两国后,宋国更成为卡在楚、魏、齐、韩之间的一片辽阔缓冲地带。谁但灭宋,便立即直接面对其他大国,形成对中原几个战国的直接威慑。且不说秦赵两国,便是楚、魏、韩,也不会赞同齐国独吞宋国。正是因了这种牵制,对宋国垂涎欲滴且都有实力灭宋的几个大国,却谁也不能动手。偏是这个宋康王狂妄热昏,竟果真以为战国诸强对他奈何不得,十数年间东征西战,趁着山东六国与秦国拉锯大战,夺齐五城,夺楚三百里,还吞灭了两个小国,依然无人干涉。于是,宋国成了中原唯一不是战国的大国,比另一个趁乱称王的中山国强大了许多。宋康王也是老而弥辣,竟在八十岁的高龄上雄心勃勃,自诩“皓首中兴”,要恢复宋襄公的宏图霸业。
如此一来,灭宋成了一个更棘手的难题。
齐宣王时期几次想灭宋,都在苏秦的坚执反对下作罢,原因是投鼠忌器,时机不到。齐湣王即位,以灭宋为大业根基,可苏代与孟尝君也是一力拖延,根本原因,也是在等待时机。以苏代的谋划,齐国得首先了了与燕国的仇恨,然后以“分宋”为盟约,联合至少四国灭宋,方可成事。然则,秉性乖戾的齐湣王却是一意孤行,断然要独吞宋国。只是因了苏代与孟尝君的反复劝谏,齐湣王才勉强赞同苏代出使结盟,但却有一条铁则:只能谋取他国出兵,不得答应他国分宋。如此盟约,能有谁家欣然赞同?本想以处置甘茂的谋划换取宣太后与魏冄的支持来灭宋,谁知却碰了个软钉子,宣太后显然不悦,只是没有公然发作罢了。
“禀报上卿,”一个扮做文吏的随行斥候匆匆走来低声道,“一辆辎车接走了宋国特使。”
“何时?接到何处去了?”苏代顿时警觉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前。末将跟出驿馆尾随,看着辎车进了丞相府。”
“好,继续盯住这个宋使。但有异常,立即来报。”
“嗨!”斥候转身大步匆匆地去了。
原来,宋康王对齐楚韩魏四国也是紧盯不放。
二十多年来,不管中原战国如何咒骂“桀宋”,如何咒骂老宋偃“皓首匹夫”,老宋偃都没有松了心劲。相反,恰恰是这种铺天盖地的咒骂斥责,反倒助长了老宋偃的雄心气焰。在夺得齐国五城的庆功大典上,老宋偃对忠诚追随他的一班将军说:“本王五十三岁即位,不畏天命,不畏鬼神,唯以中兴先祖霸业为重任!普天之下,除了秦国,任谁也挡不住我大宋战车。”众将军一阵齐声高呼:“宋王万岁!中兴霸业!”老宋偃则是一阵哈哈大笑:“本王只一个字:打!先打到天下第八战国再说。”这个目标似乎近在眼前,将军们更是一片呐喊:“煌煌大宋!第八战国!万岁!”
正在老宋偃与将军们秘密商议,准备对韩国发动一次灭国大战的时日,斥候传来了齐国要发动三十万大军灭宋的消息。老宋偃再狂妄,毕竟还知道三十万大军的分量,沉吟一阵,冷冷一笑道:“谁说田地是青蛟?一条海蛇而已。老夫来一次上兵伐谋,合纵秦国,切了这条海蛇!”大尹华蓼立即赞同,慷慨请命出使秦国。
老宋偃一点头,华蓼轻车简从连夜奔赴咸阳。
大尹,是宋国的主政大臣。在春秋之期,宋国是一等诸侯大国,为了撑住殷商王族后裔的体面,官职设置煌煌齐楚,六卿、四师、五司等,仅大臣职位就有四十二个。官职虽然很多,任事却是一团乱麻。当时天下对宋国的官职设置有个评判,说是“宋之执政,不拘一官,卿无定职,职无定制”。几百年下来,官职盈缩无定,大臣事权不明,便成了宋国传统。进入战国以来,宋国就像泄气的风囊般干瘪了,国中大臣官署也寥落得只剩下七八个了。因了在战国初中期宋国曾经长期依附楚国,便在官制上向楚国靠拢,六卿五师等执政大臣全部莫名其妙地没有了,原先很不起眼的仅仅相当于中大夫的“大尹”却成了唯一的执政官,而且名称也改叫了楚国的“令尹”。其余一班将军则随事定名,没有任何成法。到了老宋偃夺君称王,文职大臣几乎只剩下这一个大尹了。
这个大尹,是宋国老世族华氏的第十三代,叫做华蓼。华蓼的先祖华元、华督等,都在宋庄公、宋景公、宋共公时期做过上卿、右师等显赫高官,此后代有重臣,竟似宋国的常青树一般。到了老宋偃即位,这华蓼雄心未泯,与一班将军牢牢跟定了这个雄主,一心要做第八个战国。华蓼多有奇谋,为老宋偃谋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