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禁轻轻地“噫”了一声。原来这身装束奇特不过——战将甲胄、统帅斗篷、国王天平冠、骑士阔身剑莫名其妙地组合起来,再加上齐湣王的奇特形貌,顿显怪诞异常。若非在中军幕府,又申明了是盟主齐王,这些率直的将军们定然会大哗起来。
“诸位将军,”齐湣王高傲矜持地开了口,“本王亲临战阵,激励三军,犒赏各军齐酒一百桶、黄金千镒、牛羊猪各一百头!”
“齐王万岁——”大将们惊喜非常,可着嗓子喊了一声。
“只是,本王须得申明:奖罚有度,这般犒赏不能给了搪塞合纵之国。”齐湣王目光一扫,大帐倏忽声息不闻,将军们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这个“东海青蛟”要问罪于何人?孟尝君更是忐忑不安,直觉今夜大事不好,可想想这个齐王历来喜欢惊人之举,扫兴者立时便杀,也是无可奈何,倏忽之间想起了甘茂,直后悔没举荐甘茂入军同谋。
齐湣王见厅中一片肃然,大是满意,拉长声调问道:“燕国何人领兵啊?”
“末将张魁,参见齐王!”前排坐墩中站起一人,黝黑精瘦须发灰白衣甲破旧,与帐中衣甲鲜明精神抖擞的大将们相比,直是老军一般。
“张魁?”齐湣王冷冷一笑,“名字倒是亮堂,官居何职?”
“禀报齐王:末将职任行仪行仪,燕*职,掌军中谋议,类似于中原各国的中军司马。!”张魁倒是底气十足。
“行仪?哼哼,连个将军也不是,带了多少兵马?”
“禀报齐王:燕国穷弱,末将带兵两万参战!”
“两万,都是老卒,对么?”
“齐王明鉴。虽是老卒,一样效命疆场!”
“大胆张魁!”方才还带着一脸笑意的齐湣王突然暴怒拍案,“两万老卒,一个行仪,便来赶这天下大利市?燕国好盘算!别家流血,你家分地么?”
张魁拱手高声道:“齐王差矣!燕国原不出兵,也不贪秦地,我王念及燕齐渊源,念及苏代上卿与武安君苏秦情谊,方才出义兵两万,且自带军粮,如何能说赶利市?”
“一派胡言!谁家不是自带军粮?”齐湣王声色俱厉,“分明是火中取栗贪得无厌,竟敢大言不惭自诩义兵!来人,将张魁推出,斩首!”
这一下满帐惊慌。虽说各国大将对燕国都是心存蔑视,但因张魁早已在军中昌明燕国不分秦土,只为全六国合纵名分,所以也不再给张魁难堪。如今这齐王未曾开战,便要立杀别国大将,这在战国盟约合纵中当真可是头一遭,大将们顿时惊慌失措。在座大将春申君最有资望,将军们的目光便齐刷刷聚了过来,连孟尝君也向春申君飞快地瞥了一眼。春申君历来长于斡旋,从首位将墩站起拱手笑道:“噢呀齐王,这未出兵便先斩将,只怕不是吉兆啦。再说,燕国数年战乱,国穷兵弱也是实情,纵然兵少,何至于死罪?齐王心胸如东海,饶恕张魁,必能使燕军拼死力战啦。”
“狡辩之辞!”齐湣王满脸涨红拍案厉声,“杀一个张魁,便是凶兆了?放一个张魁,便是东海了?本王偏偏不信!偏要看看这天意如何!田轸,立杀张魁,无赦!”
大将们骤然变色,眼看连春申君都碰了个大大的钉子,若是别个讲情,还不得陪了杀人桩?毕竟这是齐军大帐,将军们一时冷着脸无人说话了。孟尝君一看情势大坏,正要挺身而起,却不防田轸已经大喝了一声:“中军武士,拿下张魁立斩!”便听“嗨”的一吼,早有四名铁甲猛士扑上前来,夹住张魁拖出了大厅。张魁被夹,兀自嘶声大喊:“田地,你不是君王,一条海蛇,海蛇!老燕人会复仇,扒了你的蛇皮……”
“张魁,竖子猖狂!”齐湣王勃然变色,抽出长剑冲出了大帐,疾步赶到武士身前,只听“噗”的一声,鲜血飞溅,张魁顷刻毙命了。
齐湣王回过身来一阵哈哈大笑。笑声中,大将们却铁青着脸纷纷出帐,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一个人向他做礼辞行,连最讲究邦交礼仪的春申君也黑着脸走了。片刻之间,大帐中空空荡荡,只剩下了面色灰白的孟尝君与那个呆若木鸡的田轸。齐湣王也不看两人,对随行御史御史,战国时齐国王室执掌国君事务的大臣,相当于秦国长史。下令:“将张魁斩首,头颅连夜送往蓟城。本王却要看看,这个小小燕王如何说法。”御史答应一声转身便走,片刻之后马蹄声疾,直向军营外去了。
孟尝君始终没有说话。齐湣王也没有理睬孟尝君,只对田轸高声吩咐道:“本王去了。三日之后,燕王若低头服罪,便放两万燕军生还。否则,一体斩首,教竖子心疼一番。”说罢长剑一挥,带着一班武士赳赳去了。
良久,孟尝君长吁一声,独自踽踽出帐,在朦胧月光下直转悠到天亮。
三日之后,斥候飞马来报:燕王已经派出特使向齐王请罪,自认选将有失,并重派将军凡繇前来领军。孟尝君大是狐疑,觉得此事蹊跷之极。从邦交大道看,齐王纵是盟主,擅杀他国将军也是大大开罪于盟邦的不义暴行,任何国家都会奋起报复,轻则毁盟退兵,重则寻衅复仇。可燕王忒煞怪了,竟自请罪责,重新派将。是这个燕王果真软骨病,被齐国声威震慑了?还是另有他图?孟尝君想不出个头绪,来到楚军大帐找春申君说话。
春申君半日思忖,一声喟然长叹:“噢呀孟尝君,我看这不是好兆头啦。不要忘记,燕国姬平可是有为之君,更有乐毅、剧辛一班干才。明是齐国欺凌,他却隐忍不发,只能说,这仇结得更深了,岂有他哉!”
“纵然结仇,燕国又能如何?”毕竟事关邦国,孟尝君有些不服。
春申君摇摇头:“噢呀,人算不如天算,但愿齐王不要再滋生事端。”
想到齐王的怪诞无常,孟尝君顿时沉默,心头沉甸甸的。春申君笑道:“噢呀孟尝君,别想远了,还是说打仗。各军大将已对齐军生分,不能再耽延时日也。”
孟尝君霍然起身道:“我意,三日后攻秦!”
“噢呀是也,打败秦国,天大的事也好说啦!”春申君顿时兴奋起来。
第四章鏖兵中原(4)
四、河外大开打初帅刁猛狠
两日过去,六国联军对函谷关发动猛攻的时刻即将来临。
奇怪的是,函谷关城头依旧是那样宁静,黑色旌旗舒展地漫卷着,牛角号悠扬地吹动着,关城下进进出出的山东商贾依然络绎不绝,丝毫没有大战迫近的紧张迹象。驻扎渑池的赵军已经开出了城堡,在函谷关外的山口扎下了坚实的营盘。从大战地利看,正好在关外能够展开大军的那片谷地的出口兜住了秦军。然则,眼看就要发动猛攻了,函谷关竟然还是那一万守军,秦国大军丝毫不见增兵。司马尚大是嘀咕,望着关后那莽苍苍西去的狭长函谷,疑云突生,独建大功的急切之心瞬间消散,连忙飞马来到伊阙山口的魏韩大营与新垣衍、申差商议。说了一阵,莫衷一是,三人又飞马来到宜阳主力大军幕府。
连日来,孟尝君也是心下疑惑,焦急地等待着秦军大举增兵。偏偏开战日期在即,秦军增兵杳无踪迹,孟尝君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有些发虚,想更改号令看看再说。恰在此时,前军三大将飞马赶到。孟尝君先稳住了三员大将,立即召春申君前来共商。
听孟尝君与前军三大将一说,春申君倒是笑了:“噢呀依我看,此事却是明白啦。白起初帅,必然求稳。为秦军计,稳妥战法莫过于占据地利,于函谷两岸山林中埋伏大军而已了。关城故作平静,那是诱我入伏之计。否则,三十万大军还当真上天入地不成了?”
孟尝君眼睛一亮,顿时恍然大悟:“你是说,秦军埋伏在函谷两岸山林?”
“噢呀,岂有他哉!”
“既然如此,我如何破法?”孟尝君大是兴奋。
“噢呀,这可得上将军与前军主将们先说了。”春申君素来看不惯这几人无能贪功,分明要给他们难堪。
田轸浑然无觉,司马尚三人心性粗直加立功心切,没有听出春申君的揶揄,一口声道:“春申君便说,但有妙计,我等冲锋陷阵!”
见孟尝君也看着自己,春申君道:“噢呀,但凡伏兵作战,其背后必然空虚。若能分兵出击,绕道敌后,前后夹击,当是胜算了。”
“春申君不妨说得仔细,一次商定,俺立即发动!”田轸顿时来了精神。
“噢呀,那我说了。”春申君也不笑了,霍然起身指点着帅案前钉在大板上的那幅羊皮大图,“兵分三路:第一路,赵魏韩三军正面猛攻函谷关,不求克日便下,但求黏住秦军不能分身;第二路,楚军与齐军一部,东南出崤山,绕道拿下武关,进入关中腹地,从背后夹击秦军;第三路,齐军主力兜住函谷关外,一则截击逃亡秦军,二则不使秦军偷出山东。若得如此,似可胜算。”虽然不是命令口吻,显然也是踌躇满志。
“我看可行!”田轸率先赞同。
“春申君万岁!”司马尚三人更是兴奋,齐齐地喊了一声,战胜之心立即回归——有如此分派,他们若能先期攻克函谷关,自然是天下头功。
孟尝君笑道:“大军作战,难得有此共识!请上将军发令。”
田轸大是振作,立即到帅案前拔出令箭:“司马尚、新垣衍、申差听令。”
“嗨!”三将答应一声,挺胸拱手。
“明日午时猛攻函谷关,务求大张声势,使秦军不能分身。”
“谨遵将令!”
“春申君黄歇听令。”
“在!”
“率领楚军十万,并齐军十万,东南出崤山、攻武关,前后夹击秦军。”
“谨遵将令!”
“达子听令。”
“末将在!”一员齐军大将高声前出。
“命你率领齐军十万,归属春申君攻取武关。”
“末将遵命!”
田轸慷慨激昂:“俺自率领二十万大军,正面封堵关外山川,各军务必同心协力,一举灭秦!”帐下轰然一声锵锵然出帐,各自飞马去了。
此时,白起大军却兵分五路,兼程行进在函谷关内外的大山之中。第一路铁骑两万,嬴豹为将,从桃林高地桃林高地,即今日潼关山塬,夸父山为其中一山,相传夸父逐日至此渴死,手杖化做桃林而得名。的夸父山,越过函谷关南侧陕塬,直插渑池背后大河南岸的谷山密林;第二路铁骑三万,王陵为将,秘密出陕原陕原,今河南陕县地带山塬,战国称为“陕陌”,也是秦国与中原的传统分界之一。,沿着大河南岸的茫茫苇草隐蔽东进,直插伊阙背后的山峦埋伏;第三路步骑混编五万,王龁为将,出崤山东南,秘密插进宜阳西面的松阳山松阳山,洛水西部山地,为松阳溪源头,在战国宜阳之西。埋伏;第四路步兵两万,山甲为将,出崤山东南,直插武关之南的臼口臼口,武关东南一百余里的丹水沿岸山口。构筑壁垒;第五路主力大军铁骑十万,由白起亲自统军,蒙骜为副,直接开进与函谷关毗邻的崤山腹地。
在蓝田大营出发时,白起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兵贵神速,各军务必在三日后的第一个晚上赶到指定山林。秦国存亡,在此一战。诸位将军与白起摸爬滚打多年,素来坦诚相见,谁个有难处,当即言明,白起立即换将。”
全帐轰然一声:“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只此一声军前誓词,任何人也无须多问多说了。
“还有一言,”白起对着大将们肃然一拱,“秦王虽赐我镇秦金剑,白起却不想滥施军法立威。我当先行昌明:诸位对战法没有异议,便不得有丝毫违反,若有违反,白起不会徇私。”
举帐轰然一声:“若有违反,甘当军法!”
白起肃然道:“这次战场辽阔,各军自在一方,须得明确开战次序:到达指定地后休憩一个白日,不得急于开战。次日午夜,由嬴豹、王陵先行发动,狼烟烽火知会我军。此后王龁发动,再此后中军杀出。山甲一军须得固守三日,若无偷袭敌军,方可开出崤山参战。”
“嗨!”将领们轰然领命。
“最后一言,”白起骤然慷慨激昂,“一旦开战,务求猛狠,一举痛歼,打得山东六国疼到心里!诸位切记:各军唯以斩首论功,击溃敌军,不算功劳。”
“猛狠杀敌!斩首论功!”大将们分外亢奋,齐声大吼。
大军五路出发后,白起封好了一个铜匣,派出了两名铁鹰锐士名号的得力斥候星夜送往咸阳王宫,而后带着一个全部由铁鹰锐士组成的百人队赶上了蒙骜的中军主力。这支主力大军的全部行军路程都在秦国境内,虽然专门走人迹罕至的山区,却能昼夜兼程,所以在次日太阳落山之前便到达了崤山腹地。时当八月中旬,秋高气爽,山溪小河谷与苍翠山林的空地间正好歇息。先锋部伍已经事先踏勘好适合扎营的几道最隐蔽的山谷,大军按照出山序列悄无声息地驻扎了下来。骑兵一律靠近山溪,饮马喂马刷马极是方便。步兵一律在林间空地,不冷不热,连军帐也用不着扎起。大军营地派定,立即有军令传下:“不埋锅不造饭,取溪水咥冷食,之后立即大睡!”命令一下,山林河谷间立即开始了快速冷食——打来一袋山溪水,就着一块酱干牛肉与几块粗面硬饼囫囵大咥,一时咥罢,山谷树林响起了漫山遍野的呼噜声。这却不怕有人听见,一则选的是无人居住山林,二则斥候游骑已经放出了方圆五十余里,任何人也进不了任何一个山口。
其余四路大军却有一大半路程在函谷关外,分做了两段走:第一夜到达函谷关内的桃林高地,吃喝大睡一个白天,晚间秘密出山东进。虽然路程都在两百里之内,对秦国新军来说是短途,但依然做了最周详的准备:战马衔枚裹蹄,盔甲固定甲叶,爱咳嗽者事先用布带裹嘴,剑器弓箭号角等一律固定妥当。
对四路出关大军,白起还下达了一个特殊命令:出关军兵只配发酱干牛肉,而不配发酱羊肉。这道将令一下,将军士兵们很是笑了一阵子。可细细一想,羊肉膻味浓烈,只要随身携带,秦人必是大咥;万千人众一起咥,纵是冷食,膻味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