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子。可细细一想,羊肉膻味浓烈,只要随身携带,秦人必是大咥;万千人众一起咥,纵是冷食,膻味随风飘散,也难保不被精明的敌军斥候察觉,一旦被敌察觉,出其不意何在?如此想得明白,将士们对这位新统帅大是佩服。《孙子兵法》云:多算多胜,少算少胜,不算无胜。这位新统帅连羊肉膻味儿都算到了,焉有不胜之理?
如此连续两夜,第三日凌晨,白起在崤山接到各路秘密斥候传来的阴符阴符,古代以竹板刻特殊线条或形状不同的竹板传递军事秘密讯号,唯两端知晓寓意,是称。:四路大军都已经到达指定山林埋伏妥当。白起立即命令回传阴符:明晚发动。
正在此时,快马斥候报来一个惊人消息:齐国二十万大军正兼程向宋国疾进,齐王亲自统兵,意图不明。蒙骜大急道:“莫非齐国觉察我军方略,二十万大军快速救援了?我看,提前发动,先发制人。”白起却面无表情地在山溪边的大石上伫立着,朦胧的月光下好似一尊石像,良久沉默,断然道:“原定谋划不变,各打各的。”蒙骜倒吸了一口凉气:“白起,你真的如此笃定?这可是二十万生力军,一旦开入河外,后果不堪设想。或者收军于函谷关内,只要函谷关不失,便是胜仗。”白起做千夫长时,蒙骜是前军副将,加之秉性厚重诚实,与白起素来相投,故有此推心置腹一说。
白起低声道:“田地决然不是冲着我军来的,这条海蛇要吞灭宋国。”
“啊——”蒙骜长长地低呼了一声,“此时灭宋?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么?”
“哼哼,”白起冷笑一声,“人家却不做如此想,这便叫利令智昏。你想,如果不是灭宋,齐王用得着亲自统兵?一个孟尝君,一个上将军,再来一个国王,谁会如此叠床架屋地打仗?”
蒙骜不禁嘿嘿笑了:“鸟!你这头脑偏是管用。”又连忙压低声音,“如此说来,六国联军必乱无疑,谁能看着这块肥肉被齐国独吞了?鸟!”
“我不管他乱不乱,只管猛打!”白起一拳砸在大石上。
蒙骜憋住了开怀大笑,一拍胸脯:“鸟!打他个乱仗,杀人算数。”
白起回身命令中军司马:“立即快马下令驻陶邑秦军:齐军但攻宋国,立即佯败撤兵,从河外回师,与王龁会合作战。”
“嗨!”中军司马一声答应,飞步去了。
清晨,太阳刚刚挂在东方山巅,函谷关守将胡阳疾步登上了城头,连续几日没有动静,他已经很是着急了。刚刚拾级跑上城墙,便听箭楼司马急喊一声:“敌军来了!快报将军。”胡阳低喝一声:“沉住气,我来了。”大步赶到箭楼女墙前,手搭凉棚举目一望,脸色立时黑了下来——关外广阔的山塬上,一道金红色的细线正在迎面逼近,片刻之间,朝霞之下的金红色细线变成了汹涌的红潮,沉雷隆隆卷地,旌旗翻飞铁骑纵横号角响亮,铺天盖地压来。
“鸟,终是来了。”胡阳冷冷一笑,厉声下令,“聚兵号!”
十支牛角号“呜——”的一声,顿时响彻关城。随着急促凄厉的号角,一队队黑色甲士从十几条石梯马道涌上城头,片刻之间,箭楼两端的城墙上盔明甲亮。胡阳转身大步跨上箭楼中央最高处的鼓架前,摘下两个胳膊粗细的鼓槌,高声喊道:“各队就位,回我号令——”说罢擂动鼓槌,打出一阵急如密雨的急促鼓点。
片刻之间,箭楼下三声短促的牛角号,随即一声悠长的回应:“弓弩一千就位——”
“咚!咚!咚!”箭楼高处三声沉重的大鼓。
城头两声长号,一声回应:“滚木礌石一千就位——”
“咚!隆隆隆隆隆隆隆!”
一声长号,一声回应:“长矛手三千就位——”
“咚咚!咚咚咚!”
一长两短三声牛角号,跟着一声呼应:“游击手一千就位——”
“咚咚咚!咚!”
两长一短三声牛角号,又是一声呼应:“搬运手两千就位——”
“咚隆隆隆隆隆!咚!”
城头猛然齐声大吼:“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山鸣谷应间一阵沉雷向远方碾去。
正在此时,远处大军已经凝成了一片辽阔的红色森林。倏忽之间,隆隆战鼓掠过原野,三个硕大的步兵方阵推着云车、抬着云梯,怒云翻卷一般向这座连绵群山中的小小关城压来。方阵之后,三面大纛旗猎猎舒卷,赵魏韩三个斗大的白字在城头也看得分外清楚。
按照田轸的军令,猛攻函谷关从午后开始。这也是春秋战国以来的攻城惯例,一则是大军驰骋抵达城下,须得稍事休整;二则是午后攻城,与夜战衔接紧密,士兵不至于脱力。但是司马尚三将却是另有一番想头:函谷关缩于两山之内,城下最多容纳两万多人攻城,赵魏韩三军二十四万人,足够轮番猛攻,无须担心士兵脱力;若能在楚军拿下武关之前攻克函谷关,先期直入关中腹地,那便是一战扬名天下。有了这一番想头,三将不约而同地喊出一声:“早打好!”于是,三军部署惊人的一致:三万骑兵留守大本营,五万步兵轻装疾进,猛烈攻城;关城一旦攻克,立即由后续骑兵长驱直入;即或攻城战旷日持久,各军步兵也可轮换回大本营休整。如此部署之下,这十五万步兵全部轻装,只带一日干粮,只带与攻城相关的兵器,其余辎重全部留在了大本营。
部署一定,三军午夜出动,轻装疾进,在太阳出山时赶到了函谷关下。一看函谷关并无重兵布防,三将大是振奋,一声令下,三军各出一个万人方阵:赵军居中,魏军在北,韩军在南,一齐猛攻。三将在城下约定:谁先破城,函谷关便归了谁的国家。约定一立,三将立即各自晓谕本军,并立下绝世重赏:第一个登上城头者,立赏千金,封千户!对于浴血沙场的军兵来说,赏金多少,原是身外之物,当真战死了还不定领得到;但这千户封地可是子孙承袭万世不移的爵位,当真是千载难逢。如此赏格一出,三军将士人人血脉贲张,三军校武一般,山呼海啸般向函谷关杀来。
城头胡阳大吼一声:“点起狼烟烽火——打!”
战国之世的第一场最大规模会战,就此开打了。
函谷关被当世视做“天下第一关”。
所以如此,最根本处,在于这道雄关从未被任何一国正面攻破过。在春秋战国,唯一在军争中夺取函谷关的,只有魏国上将军吴起,可那也是先夺河西之地而后压迫秦军退出函谷关的。函谷关地形极为特殊:卡在陕陌山塬与崤山的连绵群山之中,且不在山口,而在峡谷入口两三里之后;进得关城,则又是深长如“函”的峡谷。后世《水经注》云:“(河水)北出东崤,通谓之函谷关也。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号曰天险……岩险周固,衿带易守。”若仅仅是如此一道长长山谷夹在两座小山之中,或可绕道背后,在兵家也并非难事。偏偏是崤山、桃林高地与陕陌三大块高原山地纠结盘桓,方圆几近千里。仅仅桃林高地之夸父山,便是“广圆三百仞”。函谷关北面的陕陌山塬更是高山连绵,大河奔涌其间,两岸层峦叠嶂,最高的一座开山竟是“方可里余,三面壁立,高千许仞”。如此山塬环结,林木苍茫,人迹罕至,便成了横亘在中原与秦川之间的一道难以逾越的广袤天险。从中原西部进入关中,唯有函谷关一条通道。
秦国收复河西,重新夺回函谷关后,对关城大加修葺。除了关城全部改用长大的石条砌垒,更重大的改进,是将关城的城墙向两岸山塬各自伸展了十余里,成了以关城为轴心的一道小长城。两端长城的山顶处,设置了两座烽火台,但有敌情,孤直的两柱狼烟在山顶直冲云天,关中的蓝田塬也能一目了然。长城之上,女墙垛口与石条城墙连为一体,箭孔密布却又坚固异常;每隔三丈,有一座码砌整齐的小山——全是打磨光滑的粗大滚木与打成各种形状且大小不一的石块;每隔五丈,有固定在巨大木架上的强弩,同时有一间专门储藏远射箭矢的石屋;小山与箭屋之间,是绵延不断的兵器架,但有战事,除了兵士手中的兵器,兵器架上也插满了各种趁手兵器,绝不至于出现刀剑砍得卷刃而无处可换的情形。为了确保函谷关万无一失,秦惠王时专门向关城之内的军营四周迁移了一千户老秦人。这一千户人家或种田或狩猎,不向官府缴纳任何赋税,一年只做两件事:一个月制石,一个月制木。所谓制石,是开凿坚硬岩石,然后打磨成各种形状大小不同的石块石片。所谓制木,是入山砍伐枯死的树木,截取树干最粗的中段,做成两头尖锐中间粗大的滚木。但逢战事,一千户百姓立即聚集,精壮者组成搬运手队伍,老弱妇幼便为大军舂面舂米造饭。函谷关平日只驻一万步兵,但在这种长期精心构筑的防守壁垒支撑下,直是固若金汤。
出关探敌时,白起详细巡查了函谷关防御,末了只问胡阳一句:“大军一旦攻城,能否支撑三日?”胡阳思忖片刻,慨然拱手道:“禀报左更:外无救援,胡阳足可支撑旬日!”白起一摆手:“好!我不增兵。但起狼烟,算你开打。支撑三日,便是大功。”
今日在城头一望,胡阳便知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但他还是按照预先的谋划,将一万甲士分成了两班迎敌,每班五千,每两个时辰一轮换。因了关城两端有长城二十里,所以每班专设了一千名游击手,哪里吃紧赶到哪里。
赵魏韩三军各一万攻城,面对的地形却是大相径庭。先说居中猛攻的赵军。这里正面对矗立在两山峡谷中的关城箭楼,城外大道连同道边低缓山坡,统共也就一二里宽。这里是函谷关的轴心,也是攻城的主要方向。司马尚夺取头功心切,连日来精心筹划:百人一副云梯,千人一架云车,共是一百副云梯十架云车,结实的粗麻绳与铁钩、砍刀、大斧等攻城一应器具,更是反复查验无误。更为厉害的一手是:司马尚从无法直接攻城的后续大军中集中了三千名强弓硬弩手,要彻底压制函谷关的箭雨。
此刻号角一起,司马尚大吼一声:“放箭!”
列好阵势的三千副强弓硬弩一齐开射,密集的箭雨在一片尖啸中向箭楼与城墙猛烈倾泻过去。一时之间,函谷关的箭楼城墙被箭雨淹没,朦胧模糊得几乎从峡谷之间骤然消失了。此时战鼓大起,五十个百人队拥着云梯推着云车山呼海啸般冲向城墙。只要云梯搭住城墙,云车在城下立起,城下箭雨停止倾泻,这攻城战进入了近身肉搏,十有*便是大功告成了。
眼看云梯呼啸靠住了城墙,云车也高高耸立起来,爬城猛士已经纷纷踏上云车木梯,城上竟还没有动静。秦军吓跑了?函谷关是空城?司马尚心念一闪,哈哈大笑:“停射!函谷关是空城……”话未落点,突然城头鼓声大作梆声响亮,仿佛沉雷压顶,密集的巨石沿着城墙斜面轰隆隆滚砸下来,一浪接一浪连绵不断。云梯云车在这隆隆滚来的巨石猛击下,一片嘁里喀喳哎哟哇啦,顷刻之间被击毁压垮挤碎。与此同时,遍布女墙的箭孔射出了密集箭雨,只顾奔突躲避巨石的士兵们做了活活的箭靶,一个个带箭冒血地插在大石缝中无法挪得半步。不消片刻,第一波五千兵士死伤了大半。
司马尚面色铁青,想喊一句却硬是愣怔着喊不出来,憋得片刻,跳脚大吼道:“第二阵再上!拿不下函谷关,都给我死!”
再说北面的魏军与南面的韩军,面对的却是林木葱茏怪石嶙峋的山塬,站在山下,只能遥遥看见函谷关长城上的旌旗狼烟而已,不说猛攻,爬到长城脚下只怕也是难上加难。新垣衍在山坡大石上瞭望片刻,看了看风向,一咬牙吼道:“烧——烧光这些山林,踏出一条路来!”魏军一声呐喊,从后军辎重车搬来了几十桶火油,专门浇泼在林木葱茏处。时当中秋,草木已经干黄,一举火把,顿时燎原大火顺着山势烧了上去。
新垣衍哈哈大笑:“好风!天助我也,烧——”
南面山下的韩军一看北面大火烧起,顿时恍然,连忙效法。片刻之间,函谷关南面山头也是一片火海卷向长城。两边山头欢呼声遥遥相闻。新垣衍一声大喝:“五千一队,两波攻山!”此时大火已经烧到山腰,五千军士一声呐喊,牛皮战靴趟着滚烫的还闪烁着火星的草木灰漫山遍野冲了上来。可忒煞是怪!眼看着大火已到函谷关长城,山风却突然转向,变成了迎面风。这一下情势大变,山火顿时迎面扑来。虽然没了草木,可那迎面扑来的灼热火舌与飞扬的火屑草木灰,钻眼上脸灼得人生疼,冲锋气势顿时缓了下来。更有一样,兵士甲胄多是牛皮做衬底外罩铁片,更别说还有牛皮盾牌、牛皮战靴、皮质剑鞘等,若冲入火海,分明便是引火烧身。所以风向一转,士兵本能地回身避火,挤撞成一团一团。
正在此时,函谷关长城上一片呐喊:“起——”
喊声方落,魏军脚下的山体轰隆隆塌陷,成百上千的兵士在惊慌恐惧的惨叫中骤然从地面上消失,一道十多里长两丈多宽的壕沟冒着腾腾火星,赫然出现在眼前,仿佛森森地狱一般。新垣衍与后队军士尚未回过神来,城墙上又是喊声大起,巨大的圆石漫山遍野隆隆滚来。这些滚圆的大石与山岩碰撞,大多凌空弹起,飞一般越过壕沟向后队军士砸来。新垣衍大惊失色,喊一声:“收兵!”便狂奔而去。逃开飞石猛袭,回身再看,新垣衍目瞪口呆——那万千圆石一层层滚入壕沟,沟内隐隐传来一声声沉闷的惨号,一星星依稀溅起的血珠,眼看着那三四千兵士竟被全数吞噬了。
“歹毒!秦人歹毒!”新垣衍跳脚狂吼,“收兵!回中路攻城,杀光秦人!”
函谷关狼烟升起的时刻,站在崤山最高峰瞭望的白起立即回身下令:“传令中军主力,立即向崤山北口隐秘出动,集结待命。”说罢看着狼烟思忖片刻,回身匆匆下山,刚到半山腰,中军司马飞步上山道:“禀报左更:楚齐大军二十万,进入武关东南丹水河谷,山甲所部已经接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