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若要杀,俺顶命!”田轸见孟尝君悲伤,也是慷慨唏嘘。
“莫得乱说!”孟尝君低声呵斥,接着吩咐,“你去下令大军准备,定要隐秘。”
田轸答应一声大步去了。孟尝君看看苍铁低声问:“甘茂,还在临淄么?”苍铁道:“回孟尝君:这个我却知道。一月之前,秦王派专使送信于甘茂,不再视他为逃敌叛秦,许他家族后裔回秦安居。甘茂接书,给齐王留下一封辞官书,悄悄走了,听说去了楚国云梦泽隐居。齐王本想派人追杀,苏代上卿劝阻了。”
孟尝君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良久无语。本来,他是厌恶甘茂这种人的,可甘茂屡次在齐王喜怒无常时巧妙折冲,使他与苏代多次避免了无常之祸。渐渐的,他对甘茂有了好感,觉得甘茂机智干练又无害人之心,倒是对付这位齐王的上佳人选。如今齐国正在种恶之际,自己又违背王命撤军,若有甘茂在齐王面前为自己设法开脱,或可化险为夷。却不想甘茂云鹤远去了无踪迹,孟尝君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片悲凉弥漫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秋日苦短,倏忽之间已是暮色降临。齐国大军趁着夜色匆匆开出了宜阳山地军营,直向东南。这也是孟尝君定下的撤军路线:避过韩魏两国腹地,沿汝水河谷入楚国北部上蔡,再东进泗水,经楚国东北的兰陵、琅邪进入齐国。田轸出身行伍,对行军算是行家里手,对这次秘密撤军部署得滴水不漏。将近子夜时分,除了留给孟尝君的三万精锐骑兵,二十万大军已经走得只剩下断后的两万骑兵。军营之中,依旧是灯火连绵,刁斗声声,任谁也发现不了这里已经是一片空营。
守在空营里的孟尝君,正在焦急等待派往伊阙渑池的秘密斥候,他要及早知道赵魏韩三军有无异动?会不会今夜便来攻杀?断后骑兵刚刚开走,秘密斥候飞马急报:“伊阙、渑池两大营同时遭秦军夜袭猛攻,乱军已经逃奔河外原野,秦军正在追杀。”
孟尝君大是愣怔,猛然心念电闪,一阵哈哈大笑。
苍铁不禁困惑:“友军遭袭,我军面临危险,孟尝君笑从何来?”
“天意啊天意!”孟尝君笑着,“秦军这场袭击,使灭宋、撤军变得堂而皇之。齐国既得宋国,又保全了大军,他国纵然心痛,也是有苦难言。天助齐国也!”
苍铁笑道:“那便赶紧走,乱军来了,天马神车也不管用。”
“不!”孟尝君摇头下令,“苍铁,你立即驾车到宋国,禀报齐王,我在河外救援三晋大军去了。”苍铁还要劝阻,孟尝君一声大喝:“快走,不能将绝世神车丢给了秦国!”苍铁一跺脚:“孟尝君保重。”飞身上车轰隆隆风驰电掣般去了。孟尝君转身大喝一声:“全体上马,杀向河外!”三万骑兵立即出营,暴风骤雨般向河外卷来。
谁知尚未展开,便见黑暗的原野涌来无边无际的火把潮水,恰恰是王龁的三万铁骑迎面杀到。孟尝君眼看退无可退,大吼一声:“杀——”率领三万骑士拼死向前。两军轰然相撞,兵力相等,硬碰硬地展开了浴血大战。原本是料定的一场夜袭战,不想齐军竟开营杀来,一看齐军并无后续大军,王龁不禁大急,生怕放走了齐军主力,一声大吼:“中军号角发令:副将两万原地杀敌,一万铁骑随我旗号杀入齐营!”喊声方落,身边十名号手牛角号大起,两长一短,连续三阵,便见一个万人队迅速摆脱纠缠,随王龁大旗从战场侧翼杀出,恶狠狠向齐军大营冲来。孟尝君已经感到齐军力有不支,见秦军分兵,心知其意,大喊一声:“冲向伊阙,与三晋大军会合,杀!”齐军精神一振,顿时疯狂地向秦军铁骑发起冲锋,要一举冲向河外三军。
便在此时,只听西南原野杀声震天火把如潮,一个辽阔的扇形直从齐军背后与侧翼兜了过来。孟尝君大惊,心知这才是秦军主力杀到,立时大喊:“突围!东北新郑——”率领一千精锐护卫率先杀向东北黑暗处。
蒙骜正率主力铁骑追杀,白起亲自率领的铁鹰锐士百骑队已经赶上,高声下令:“主力铁骑立即杀向河外,全歼三晋大军!王龁所部追杀齐军,三十里为限,立即回军河外参战!”黑暗中号声大起,秦军八万主力铁骑撇下逃亡齐军,暴风骤雨般向河外原野杀来。
渑池与伊阙之间的广阔原野上,正在进行着惊心动魄的大厮杀。秦军铁骑虽然勇猛,然则毕竟只有五万,要将三晋残军包围全歼,显是力所不能。一个时辰的激战拼杀,三晋人马虽然伤亡惨重,但终究还有十多万人,况且也渐渐清醒过来,见秦军兵力不多,畏惧之心大减。司马尚愤然大喊:“秦军人少!杀回赵国——”率剩余的五六万赵国士兵全力向东面冲来。魏军新垣衍与韩军申差见赵军向东冲杀,顿时恍然猛醒,各自大喊一声,合力向东方冲杀过来。如此一来情势大变,原先是秦军铁骑追着团团乱转的三晋军兵猛烈砍杀,并无固定方向,如今十多万大军一股洪流般汹涌卷向东方,秦军所余四万多铁骑纵然依仗快马速度超前挡在正面,可要堵住这疯狂的夺路大军,却是万万不能。
嬴豹王陵急红了眼,两员大将几乎同时大吼:“两翼追上,拼死堵住!”长剑一挥,从两翼风驰电掣般包了上去,抢占了前面一道山口,展开了四个万骑大阵,要整体冲锋拼死一战。司马尚率领赵军冲到阵前,一声大吼:“最后一关,夺路回赵!杀——”一马当先冲杀过来。后队大军也全部展开,怒吼着冲向山口。秦军四个铁骑方阵,顷刻便陷入了杀不退的人山人海。
千钧一发之际,西部原野骤然响起了隆隆沉雷,无边的喊杀声与无边的火把铺天盖地压了过来,正是白起蒙骜的八万主力铁骑杀到了。白起对蒙骜高声道:“你号令大军,我来冲阵。”不由分说将中军大旗与一班司马、斥候交给了蒙骜,一声喊杀,亲自率领锋锐无匹的铁鹰锐士百骑队杀入红色人海。
白起做卒长时就是闻名军中的猛士,入伍一年便获得铁鹰剑士称号,一口十五斤重剑悍猛绝伦,每战必是一马当先所向披靡。无论白起做卒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万骑将还是前军主将,都无一例外的是全军尖刀。此刻白起看准了三晋残军要做困兽之斗,若不强力冲杀一举摧毁其斗志,便会耽延时辰,天亮后假若新郑的韩魏援军赶到,便不能全歼这股残军。而全歼三晋加入合纵攻秦的二十四万大军,一开始便是白起的轴心目标——唯痛击三晋,才能彻底摧毁合纵根基!为了这一点,白起明知齐军主力秘密撤退而放弃追杀,便是要集中大军主力吃光三晋一大坨。按照作战传统,白起已经违背了“围师必阙”的兵法格言,强迫敌军做困兽之斗,万一被敌死战胶着而与援军内外夹击,这便是一场备受谴责的大战。可白起相信秦军战力,更要着意开创歼灭战法,所以前所未有的全面夹击,不给逃敌一分退路。
白起百骑队杀入人海,威力势如破竹。这一百名铁鹰锐士都是重剑重甲,战马也是身披铁甲头戴面具,当真是铜人铁马。这种重剑都是将近四尺长,连同剑格,比寻常的长剑还长了七八寸,马上挥舞起来直是巨浪排空无可阻挡。一时间,敌军步兵的盾牌、长矛、短剑纷纷脱手飞出,军卒甚至来不及惨叫一声已经血溅三尺。小山头由蒙骜执掌的中军大纛旗则挂着一串小风灯不断摆动,敌军逃向哪里,大旗便指向哪里,秦军也便呼啸追杀到哪里。
堵在山口的秦军精神大振,铜墙铁壁般堵在山口,三晋残兵不能越雷池半步。眼看身边军马越来越少,浑身浴血的司马尚嘶声大吼:“东南,杀向东南——”三晋残余兵马蜂拥向东南方突围杀来。
秦军主力从西来,山口秦军在正东,东南方正是秦军兵力最少的薄弱环节。司马尚三将率领残兵拼死冲来,迂回赶先的秦军铁骑便显得太少,眼看三晋残兵便要落荒四散地逃往无边黑暗的山塬地带了。
正在此时,东南方又是杀声震天而起,恰恰是王龁的五万步骑大军迎面杀到。王龁大吼下令:“两万步军,强弓守住山梁。三万铁骑三面展开,兜上去!杀——”漫山遍野地包抄杀来。王龁与狂奔而来的司马尚碰个正着,一阵猛烈砍杀,赵军大旗及仅存的千余骑兵全数被杀。混战中司马尚单骑逃命,那匹阴山战马嘶鸣如飞,堪堪便要脱离战场。王龁胯下战马恰是一匹西域汗血马,大吼一声风驰电掣般追了上去。片刻之间,汗血马飞掠赶上,就在战马超前的刹那之间,王龁长剑闪电般劈下,只听一声惨号一声嘶鸣,司马尚连人带马被劈为两半。
“这厮好快,割下首级。”王龁嘶哑着声音对追上来的护卫骑士吩咐一声,又飞马驰回战场,四处奔驰大喝:“敌军不降,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大厮杀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将明的时刻,河外山塬终于沉寂了下来。白起下令:“整点军马,立即退到函谷关外扎营。”及至大军开到函谷关外扎好营盘,广袤的山塬在秋日的朝阳下混沌无边的雾红,极目望去,伏尸遍野,残烟袅袅,褴褛的战旗挂在战车上兀自猎猎飘飞,负伤的战马犹在悲切嘶鸣。站在山头的白起久久地伫立瞭望着辽阔的战场,心中却是若有所失——只可惜我手中兵力有限,若再有二十万大军,任你孟尝君狡诈,齐国的主力大军岂能逃脱?
第四章鏖兵中原(5)
五、君臣将士咸阳宫
旬日之内,六国悄无声息,白起方才下令从函谷关外班师回蓝田大营。
战胜消息早已不胫而走,秦国朝野一片欢腾。各县百姓们争相拥向渭水北岸的大军道路,竹篮中装着现蒸的麦饭团或豆饭团,陶壶中或盛着消暑解渴的凉豆汤,或盛着碧绿的藿菜羹,笑脸盈盈争先恐后地塞到士兵们手里,总是要眼看着黝黑精壮的后生们揣上两个饭团,喝上几口汤羹,方才美滋滋作罢。老孟子说的那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古朴场面,在渭水古道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短短的四百多里路,白起大军竟走了四日,才到蓝田大营。
华阳君兼领蓝田将军芈戎,早在大营外三十里专程迎候,并宣读秦王书:“白起班师之日,大军屯驻蓝田,着华阳君就地犒赏。白起率千夫长以上诸将,并斩首十级以上之有功猛士,直赴咸阳受赏得封。”白起遵命将大军交付华阳君,率领一千余名有功将士向咸阳徐徐而来。
路过栎阳,丞相魏冄专程在栎阳城外郊亭迎接犒劳。十辆牛车满当当全是秦凤酒,大陶碗大小酒瓮一字排开半里路长。白起遥遥一马飞来,魏冄哈哈大笑:“白起啊,大功臣!给老秦长脸!来,先连干三碗再说话。”白起二话不说,一气大饮了三碗,而后打量着魏冄肃然一躬:“丞相辛劳若此,白起岂敢居功?我代三军将士,敬丞相三碗!”
魏冄本来就在栎阳坐镇,督运大军粮草辎重,带着东部县令马不停蹄地征发车辆民伕,督促各县制作各种酱肉干饼,寝不解衣食不甘味,一个多月下来,黝黑干瘦胡须虬结,与出征归来的将士们一般无二。那日魏冄正在栎阳城外清点粮草,函谷关斥候快马飞来,魏冄读了捷报,一跳上车,喜极大吼:“秦军大胜了——灭敌三十余万——”两声吼罢,哈哈大笑着一头栽倒在粮草车下。绷紧的心弦终于松缓了——白起战胜之功对于魏冄实在是不同寻常,非但白起是魏冄力保的大将,更重要的是,有白起为大将,魏冄丞相位置几乎是无可动摇。魏冄赞赏白起,白起更是崇敬魏冄这样毫不拖泥带水的丞相,隐隐约约的,双方都引对方为知己。如今白起一句话,将自己的操劳与将士同功,魏冄大为感慨:“将军一言,老夫感佩也!看着,我干了。”一言落点,三大碗一气汩汩饮下。
“请将军弃马登车。”痛饮一番,魏冄指着石亭外一辆粲然生光的轺车慨然笑道,“这是太后特意送来的六尺轺车,老夫当亲为将军驾车。”
一急之下,白起的黑脸顿时成了酱色:“太后之赐如君恩,固不敢辞。然则,丞相驾车万不敢当。丞相素知白起……”一时没有适当说辞,只憋得满面通红。
魏冄大笑一阵:“只是四字无差:白起恶虚。”大手一挥,“小事一桩,随你挥洒便了。日后凡有此等局促,老夫与你挡驾。来,登车。”丞相驾车亲迎白起入咸阳,自然也是宣太后与秦昭王给白起的特殊褒奖。既是王命,自不能随意取消。然则魏冄敢作敢当,历来不拘泥成法,非但爽快地答应了白起,而且自承日后为白起挡驾,虽则是细行小节,却也是寻常大臣难以做到的。
白起自是清楚,一拱手笑道:“谢过丞相。”心中顿时轻松,将战马交给护卫,登上了那辆六尺轺车。白起不是富家名士,又是弱冠入伍,从来没有独自驾过如此华贵的轺车。但凭着对比轺车笨重得多的战车的熟悉,他还是干净利落地驾着轺车上了渭水大道,车声辚辚马蹄沓沓,别有一番滋味儿。快马轻车赶上来的魏冄笑道:“白起啊,这次不世大功,可不可多来两级?”白起摇摇头高声道:“这次齐军脱手,不算全功,还是一级扎实。”魏冄大笑:“好!听你的,还是一级一级来,我挡着。”
轻车快马,正午时分咸阳城遥遥在望。将近十里郊亭,亭外车驾煌煌,旌旗仪仗夹道而立,足足有三里路长。魏冄大笑道:“白起啊,秦王率百官相迎,你可是大有风光了。”白起停下轺车局促低声道:“丞相,这,这却如何应对?”魏冄低声说了几句,白起回身高声下令:“将士下马,纵横百十,随我参见秦王!”说罢一跃下车,领着全副甲胄十人一排的将士们雄壮威武地进入红毡铺地的仪仗甬道,反倒比驾着轺车自在了许多。魏冄轺车缓缓殿后,分外孤立显赫。
年青的秦王早已率领全体大臣隆重等候了半个多时辰,见白起一班将士赳赳而来,兴奋地走出石亭迎了过来。白起一班将士整齐拱手轰然一声:“参见秦王!”秦昭王一阵大笑扶住了白起,同时向后排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