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斯丹笑道:“是马商,也是将军。我胡人没有官商区分,出来做马商,回去做打仗将军。丞相不知胡人风习么?”
“你如何知道我是丞相?”魏冄突然声色俱厉。
乌斯丹哈哈大笑:“是老鹰就得在天上飞,是骏马就得在草原跑,游荡的牧人谁个不认得它们?你是丞相魏冄,他是上将军白起,我胡人不当知道么?”
“林胡已经被赵国追杀到北海,日前又臣服赵国,要巨万精铁做甚?”魏冄撂过话题,一句直逼要害。
“狼群进入草原,牧人要为羊群筑起结实的围栏,为狼群打好锋利的战刀。”
秦昭王目光一闪:“如此说来,林胡还有复仇大志?”
“夺我草原,杀我族人,驱我于寒天冻土,若是中原英雄又当如何?”
秦昭王思忖间道:“林胡要单独复仇?抑或联结匈奴一并复仇?”
“战刀还没有打造,猎人还没有进入猎场,怎知道一起狩猎的朋友?”
秦昭王正色道:“将军若是林胡单于特使,便请明言:若秦国与你成交,林胡该当如何?”
乌斯丹黝黑粗糙的脸膛涨得通红,酒气喷发之下似乎分外亢奋:“大邦若卖我三百万精铁,我林胡十万勇士便要夺回两海草原,猛攻赵国背后!秦国若能从南夹击赵国,林胡与秦国,分了赵国这只肥羊。”
“之后如何?”秦昭王微微一笑。
“秦国是天上老鹰,赵国是地上狐兔。林胡臣服秦国!”
“噢,家底终究是兜出来了。”秦昭王呵呵笑了。
“大胆!”魏冄啪地拍案而起,“胡人匈奴,几百年掳掠中原侵凌华夏,如今竟要借秦国之力卷土重来,狼子野心何其猖狂也!我今明告与你:赵国驱胡,华夏壮举,秦国岂能落井下石!赵国与匈奴血战,便有我大秦十万铁骑在后。平得胡患,纵然赵国与秦国为敌,也是我华夏邦国之争,秦赵自当堂堂正正决战疆场。尔等外敌鼠辈若敢火中取栗,当心秦赵联手,剥下你二十万张狼皮!”魏冄本是粗豪凌厉秉性,这番话霹雳闪电一般,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真一只老鹰!”那乌斯丹目光炯炯地跷起大拇指高声赞叹,“胡人虽与中原为敌,却是敬重英雄朋友。丞相骂得好!”哈哈一笑,却又对着秦昭王颇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乌斯丹听说了,赵国要设云中郡,可是欺负到秦国头顶了,秦国当真不恨赵国?”
秦昭王脸上露着笑容,语气却是一板一眼:“林胡密使乌斯丹谨记:秦国赵国,同种同根,纵有争端,自有大争归一之道。与你林胡,却是无涉。”
乌斯丹的目光倏忽收敛,良久默然,突然起身道:“秦国不忘同种同根,大义之邦。乌斯丹敬重秦国君臣。”说罢对着秦昭王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又是慨然拱手,“生意没做成,乌斯丹告辞。”转身大步嗵嗵地砸了出去,骤然之间,洪钟般的哈哈大笑在宫殿峡谷中回荡开来。
“白起,你以为这个乌斯丹如何?”秦昭王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上将军。
白起悠然一笑:“以臣忖度,此人绝非林胡马商,亦非林胡密使。”
“噢?却是何人?”
“可能是新近称王的赵雍。”
“啊——”秦昭王与魏冄不禁浑身一震。
“臣之叔父白山,当年曾几次护送张仪丞相入赵,见过当年的太子赵雍,后来几次对我说起赵雍异相。今日留心,依稀符合。”
“何不当面揭破?”魏冄急追一句。
白起笑了:“丞相不觉得,今日结局最好么?”
秦昭王恍然一跺脚道:“快说!追不追这个,赵雍?”
魏冄立即道:“白起说话,你一直思虑,当有成算。”
“非但不能追,还要隐秘保护赵雍出关。”白起站了起来,“有赵雍在,秦赵至少十年无大战。臣正要回蓝田大营,此事有臣安排。”
“赵雍?匪夷所思也!”秦昭王长长地喘息了一声,倚在座案前兀自嘟哝,“不可思议!当真不可思议也!”
白起魏冄刚走,秦昭王便接到云中将军密报:赵王乔装胡地马商,率一个百人骑士队秘密进入秦国。秦昭王拿着泥封羽书,半日没有说话。
回到邯郸,已是春暖冰开,赵雍旬日闭门不出。
秦国之行,对赵雍触动太大了。他抛开邦交使节的正道,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南下,从根本上说,是要真正试探出秦国争霸天下尤其是对抗赵国的手段界限,也就是说,秦国的扩张争霸是否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具体而言,秦国究竟会不会借用诸胡与匈奴的力量夹击赵国?毕竟,对于扛着天下八成胡患的赵国来说,对手如何对待利用这支力量,对赵国来说几乎是头等重大的事了。往前说,当年在秦孝公变法之前的六国分秦时,赵国就曾经利用与胡人的历史渊源,将联结西部戎狄作为夹击秦国的重要手段。虽则分秦没有成功,但这个路数秦人是清楚知道的。往近处说,秦惠王初期老世族要复辟旧制,也走的联结西部戎狄而内外夹击这条路子。数百年来,戎狄诸胡匈奴等蛮夷部族祸患中原,秦赵两国受害最深,与边地游牧部族斡旋的手段也最多,利用边族之经验也最为丰富,秦国若利用三胡匈奴之力牵制赵国,赵雍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阴山大战匈奴,赵雍其所以要将战场拉到秦军驻守的云中长城外的阴山草原,便是要给秦国一个公然警告:你要利用匈奴胡人,赵国不怕。当时若秦军趁机夹击赵军,赵雍心里反倒会踏实起来,即或阴山不能战胜,也会重新思谋如何将匈奴祸水引向秦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想秦军非但没有偷袭夹击,反而准备施以援手,赵军胜利之后,秦军的欢呼雀跃曾经使赵军将士何等感慨!
便是这一次,赵雍大为奇怪了,秦国这种史无前例的做法,图谋究竟何在?是真正的视胡人边患为华夏共同大患么?秦国当真有此等胸襟气度?莫怪赵雍疑惑,在铁血大争的战国之间,螳螂捕蝉,确实是没有任何人放弃过任何一次做黄雀的机会。赵雍是果敢的,然则赵雍更是有深沉谋算的,秦国果真如此,赵国对这个对手便当另谋方略,走先辈的老路显然不行。可说到底,秦国究竟是否果真如此?
派出特使公然摆明了说事么?一是两国二十年相安无事,此等敏感话题突兀提出,岂非自认要与对方为敌?硬着头皮说开,若对方一席不痛不痒的官话,反倒是云山雾罩难以揣摩了。反复思忖,赵雍才有了这奇特的林胡马商之行。更有幸的是,秦王还将他误认林胡密使,竟是实实在在地试探了一回。
然则,对赵雍触动最甚者,与其说是秦国君臣的对赵根基,毋宁说是自己三个月在秦国的所见所闻。自从进入秦国,一种无处不在的浪潮时时冲击着他拍打着他,使他一刻也不能安宁。及至出得函谷关那日,他竟在关外一家酒肆痛饮了三坛老秦酒,暮色夕阳中对着函谷关虎狼般尽情呼啸了一阵。
同为战国,何独天下竟有如此之邦?
同为君王,赵雍终知天外有天了。
三个多月中,赵雍马不停蹄地走遍了秦国。因了秦国与赵国接壤,在赵人心目中,秦国与赵国都是强悍的北方大邦,强又能强到哪里去?自上郡入北地郡,秦国边塞关隘虽则整肃森严,然毕竟与赵国相差无几,赵雍倒没有多少新奇之感。然则一进关中,那无尽沃野的殷实富庶却使赵雍眼界大开心中大动。及至进入咸阳,仅是尚商坊那淌金流玉吞吐天下财富的大气象,更使他深深震撼了。平心而论,仅是咸阳一城的财富,两个赵国也难以抵敌。从咸阳出来,赵雍又生出了一个念头:走遍秦国,彻底摸清这个庞然大物。
说巧不巧,在蓝田塬下,赵雍意外地撞上了策马回营的上将军白起。两人由贩马说起,竟是分外投缘。白起请乌斯丹来年秋季前为他提供五千匹胡马。乌斯丹慨然允诺,说是南下巴蜀买得一批丝绸之后,便北上为他筹划战马。白起大是高兴,邀他进入蓝田大营痛饮,还陪他里里外外看完了蓝田大营,尤其是备细观看了秦军的各种大型攻防器械,笑说秦军再有战马三万匹,便可力扫阴山诸胡,林胡可要小心了。乌斯丹哈哈大笑,说打不过便跑,林胡完不了,乌斯丹照样给你战马。那一夜,两人在白起幕府痛饮谈兵,白起竟毫不隐晦地对乌斯丹将军叙说了秦军二十多年来拔城二十座以上的六次大战,尤其是夺取魏国河内与楚国南郡的两次大战。乌斯丹听得全神贯注,末了笑问一句,上将军以为大战根基何在?白起也只笑着一句,在国力,国无实力,虽能数胜而终败也。乌斯丹借着酒意,突兀追问一句,秦之实力,赵之几何?白起哈哈大笑,乌斯丹将军,秦赵军力可比,实力不可比也。乌斯丹大为不服,赵国一败林胡再败匈奴,虽秦国不能,如何赵国实力不堪比秦了?
白起掰着指头数了起来:“秦之关中陇西抵赵国腹地两郡,秦之上郡北地两郡抵赵国雁门、代郡,秦之商於抵赵国新设之云中郡;除此之外,秦国还有千里巴蜀、六百里南郡、三百里河内,赵国却拿甚相抵了?”乌斯丹还是不服:“赵国北部有万里草原,巴蜀荒山野岭穷极山乡如何能比?”白起又是哈哈大笑:“乌斯丹将军,巴蜀之丰饶已直追关中,号为天府,你信也不信?”“不信!”乌斯丹硬邦邦一句。“好!”白起酒气醺醺地一拍案,“乌斯丹将军也不用山道跋涉,我派一只战船,你只从彝陵溯江直上巴蜀如何?”
这样,赵雍轻快简便地直接进入了巴蜀。且不说巴郡那峡谷大江的战船打造、精铁冶炼、丝绸药材已令他大为震撼,当他站在岷江岸边,遥望村畴相连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热气腾腾的蜀中沃野平川时,关中沃野的景象在他眼前蓦然闪现出来。几乎整整一个时辰,他只愣怔地站着望着想着,没有说一句话。
东出峡江,再踏南郡,他已经对秦国由衷地生出了敬意。同是战国争地,哪个大国都曾经有过夺地几百里的胜利,可能如此快速稳定地将夺地化入一体法度,而立即形成本国有效实力者,谁个做到了?赵国得齐国济西三百里平原,至今仍是地广人稀,既留不住原来的齐国人,赵国人也不愿迁入,只能做平原君封地而已。魏国曾经占领秦国河西之地五十余年,始终是治不化民地不养人,魏惠王时反倒成了魏国累赘。齐国灭了宋国,守了十年也没焐热,宋人离心离德,最终也成了不得不撒手的一块火炭团。燕国灭了齐国六年,除了大掠财货,最终还是两手空空。楚国更是吞国吴越数千里,可硬是将吴越之地弄得反而不如春秋之吴越那般富庶强盛了。即便是韩国,也曾经灭了郑国,后来又抢占了上党要塞,可吞地之后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都城新郑远不如郑国子产时期繁华富庶,上党山地的民众更是穷得大量逃亡,连守军给养都难以为继了……
凡此种种,都教赵雍辗转反侧不能安席。
你不得不承认,秦国是一个全新的战国——法令完备,朝野如臂使指;农人入秦便得耕耘之安,商家入秦便得财货之利,百工入秦便得器用之富,精壮入军便得战功之赏,士子入秦便得尽才之用;如此之邦,士农工商趋之若鹜,如何不蒸蒸日上?天地间却有何种力量能够阻挡?相比之下,赵国还远远不够强大。要在战国之世立足,赵国必得另辟蹊径。
第十一章雄杰悲歌(4)
四、雄心错断陡陷危局
赵雍开始了果断的行动。
这是他历来的秉性,谋不定不动,一旦谋定,则是无所畏惧地去实施,纵有千难万险亦绝不回头。这日暮色降临之时,他钻入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径直来到肥义府邸。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肥义似乎并没有感到惊讶,只将赵王迎进府邸便肃然就座。听赵王侃侃说起了一冬一春的种种神奇游历,直说了一个多时辰,赵雍方才撂出一句:“要与秦国比肩相抗,便要内修法令,外拓六千里国土!”
“老臣愿闻我王细策,法令如何修?六千里如何拓?”肥义心知赵王已有成算,先问得一句。
“内修法令,是推行第二次变法,与秦国一般,废黜封地,凝聚国力。”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肥义嘴角一抽搐:“拓地如何?”
“北灭燕国,西灭中山,占据阴山漠北三千里!”赵雍斩钉截铁。
“先走哪一步?”
“修法稍先。”赵雍慨然拍案,“修法但入正道,由你辅佐太子推行新法。我立即北上扩军拓地。再有十年,赵国当可与秦国比肩而立,逐鹿中原,决战高下!”
肥义却是良久默然。赵雍大是疑惑:“肥义,我之谋划有错么?”肥义长嘘一声,骤然一声哽咽扑地拜倒:“老臣请罪。”赵雍大惊,连忙扶住了肥义:“出事了?慢慢说,来,坐了,别急。”肥义入了坐席,感慨唏嘘地向赵雍诉说了一个颇为蹊跷的朝局变故。一时,赵雍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自从肥义任职左司过以来,纠察百官成为职责所在。二十多年来,无论肥义兼领何职,对左司过职责都没有丝毫懈怠。尤其是赵雍经常在外巡边作战,肥义更是加倍留心国中动静。赵国素来有兵变传统,且肥义自己也曾经参与,深知其中奥秘,所以早早就向各个权臣府邸通过各种方式安插了忠实小吏,随时向他秘密禀报权臣之异常动静。明知此等做法不甚妥当,肥义给眼线小吏们订下了三条法纪:其一,除了他所指定的事项与军政来往,不许窥探大臣寝室私密;其二,眼线小吏一律为左司过府吏员,领官俸办国事,但有谋私诬陷者立斩;其三,任何密报只许以他所指定的途径交他本人,不得对任何人泄露。由于谨慎周密,多年来没有出任何纰漏,权臣间也未见异常,肥义渐渐踏实了。
可正在肥义准备撤销此等人员时,却突然从平城老将军牛赞府邸传来一份密报:牛赞书房出现秘密书简,褒奖牛赞大义有节,将为靖国功臣。三日后又来密报:前书为太子赵章秘密送来,已经做特急羽书发往平城。不久,太子傅周绍府中也传来密报:连续三月,周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