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安阳,时人呼之为东安阳,以与河内安阳相区别。东安阳在平城东南大约二百多里,北临治水,东南距代郡治所代城只有五十里之遥,城池不大,却是占据水草丰茂的河谷之地,算得平城防区内一片富庶之地了。废太子赵章被临时安置在这里。
抵达安阳城外,正是日暮之时。赵雍也不进城,只将行营扎在城北一座小山下,下令护卫将军进城密召安阳相来营。片刻之后,安阳相忐忑不安地跟着护卫将军来了。赵雍屏退左右卫士,开始细致盘问赵章在平城情形。安阳相说,王子很是守法,在平城一年有余,只是深居简出读书;官仆禀报,王子除了在每月末的互市大集上转悠一次,从不与任何官身人士来往;连他这个地方官,也只在王子到达的第一天见过一面,此后再也没有见过王子。赵雍默然良久,吩咐安阳相立即回城护送赵章前来行营。
刁斗打响三更,行营大帐外传来了赵雍熟悉的脚步声。
明亮的巨烛下,一个黝黑的胡服短衣汉子默默站在帐厅里,瘦得连紧身胡服都显得那般宽大,那与赵雍如出一辙的连鬓络腮大胡须,夹杂着清晰可见的缕缕白色,沉郁的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往昔的虎虎生气已是荡然无存了。这是那个正当三十岁如日中天之期的大儿子赵章么?父子两人静静地打量着对方,都愣怔着没有话说,儿子苍老了,父王更是苍老了,刹那之间,大帐中只有两个人粗重的喘息声。
“入座吧。”赵雍终于挥手淡淡地说了一句。
“戴罪之身,主父前不敢有座。”赵章低声答了一句,依旧肃然站立。
“早知今日,何须当初。”赵雍长叹一声,“咎由自取,虽上天不能救也。”
“不,儿臣当初并无罪责。”
“如何?当初你并无过错?再说一遍!”倏忽之间,赵雍一脸肃杀之气。
“主父明察,这是儿臣当年与几位大臣边将的来回书简,儿臣须臾不敢离身。”赵章从身边提起一个木匣,恭敬地捧到了帐厅中央的大案上,又恭敬地打开了匣盖。
赵雍目光一闪,大步走到案前,呼啦倒出匣中竹简,拿起一卷一扫而过,片刻之间,浏览完了十多卷竹简,一时愣怔得没有话说了。这些竹简全是来回书信,与周绍几名文臣者,去书都是求教《尚书》之精意,回书都是简言作答;与牛赞几名边将者,去书都是求教练兵之法以正《吴子兵法》,回书都是如实照答,全无丝毫涉及国事朝政之语。
“如何可证不是你后来伪造?”赵雍语气冰冷淡漠。
“太子府有史官属员日日当值。周绍老师一丝不苟,执意依照法度将储君全部书简刻本交于史官,存于国府典籍库。主父但查便知,儿臣何能伪造?”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做申辩?”
“父王正在盛怒之时,儿臣若强行辩解,大臣边将便会立分两边,父王则必得立下决断,严厉处置一班大臣边将。人头落地,大错难以挽回。儿臣唯恐有乱国之危,不敢以清白全身之私念搅乱朝局,无得有他。”
“今日再说,不觉太迟么?”
“于儿臣虽迟,于邦国却利。”
赵雍目光炯炯地盯住儿子:“然则,你终究不能复位,服气么?”
“但使主父对大臣边将释疑,上下同心扩边,儿臣足矣,夫复何求?”
“天意也!夫复何言?”赵雍怦然心动,一声喟叹,转身良久默然。
“主父,儿臣告辞。”
“且慢!”赵雍骤然回身,“身为王子,你从未入军历练。明日随我入军,征战扩边,为国建功。”
“儿臣谢过主父!”
赵章走了。赵雍却久久不能安枕,辗转反侧直到五更鸡鸣。
第一次,赵雍觉得自己老了。分明是须得查勘清楚才能定策的大事,如何自己当初一意孤行?那时,肥义也很惊讶,再三劝阻自己查勘一番再做定论。可自己却狠狠骂了肥义一通,说他是谋而无断不堪大任,还逼着他立誓辅佐赵何,而且莫名其妙地坚持将肥义誓言录入国史。如今看来,这一切都太草率了。赵何尚不到十岁,显然是太嫩了。赵章显然要成熟得多,且有如此难能可贵的忍辱负重与全局胸怀,有此气度再加军旅磨炼,眼看便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君王了。然则,覆地之水难收,已成定局的国事如何再能无端折腾?赵雍啊赵雍,你当初忍耐十九年而不发的韧劲儿却到哪里去了?就不能等到赵何长大看看比比再说了?这种种变化,究竟是甚个根由?是吴娃么?不是?那却是甚个缘由?赵雍实在不忍心将自己的错谋推到一个清纯娇憨得甚至不知国王与头人哪个更大的美丽女子身上,可是,这一切又分明都是在有了吴娃之后才有的啊。不!自己错就自己错,赖一个女子何来?吴娃入宫十年,前些年如何你赵雍不发癫狂?偏偏在后来发癫狂了?吴娃,大胡子对不住你也!赵雍第一次羞愧了。
第十一章雄杰悲歌(5)
五、一错再错雄杰悲歌
两年征战,赵雍大军又一次令天下震惊了。
西路大军由大将廉颇统帅,再次激战匈奴,将匈奴部族一举驱赶出阴山以北千余里,云中郡彻底稳固,秦国也默认了压在云中秦长城外的赵国云中郡。这便是令天下震惊的最大原因——强悍的秦国第一次在赵国的胡服大军面前保持了守势,赵军之强何人堪敌?北路大军由老将牛赞统帅,半年之中,一举将林胡东胡以及楼烦北逃之残余势力,驱赶到北海外的茫茫丛林。赵国代郡骤然扩地三千里,将阴山草原与东部岱海草原连成了一体。赵国的胡族人口大增,兵员充足,人强马壮。东路大军则是赵雍亲自统帅,三个月攻下了燕国渔阳郡的二十三座城堡,沽水沽水,战国水名,后世亦称沽河,上游为今河北省白河,故道流经今北京顺义、通县,下游为今北运河。之北悉数成为赵地。南路大军六万,由王子赵章为将,国尉楼缓副之,一举攻灭残存之中山国,赵国西部廓清,直接与秦国晋阳晋阳,今山西省太原市。接界。班师之日,赵国已有大军六十三万,疆土六千余里,人口千万之众,成为仅仅稍次于秦国的超强战国。
班师邯郸论功行赏,主父下了一道特书:王子赵章,爵封安阳君;擢升右司过田不礼为安阳君封地相,领封地民政。
主父书一下,举朝大臣骚动起来。
肥义此时已经是开府丞相,见主父突然加显赫爵位于赵章,心下忧虑重重。这日正在书房思忖,要否正式上书剖陈利害以防老主父再有心血来潮之举,相府主书李兑轻步走了进来。主书者,统领丞相府文书典籍事务,由国君任命之首席文官也。李兑正在中年,颇是精明强干,进得书房一躬道:“相国忧思,莫非为安阳君乎?”
“子有建言,入座明说。”
“相国明察,”李兑轻步掩上书房厚重的木门,才回身席地坐于案前低声道,“李兑以为,王子章复出,将有大祸于相国,相国宜早做计议。”
“大祸?老夫如何没有觉察?”肥义悠然一笑。
“我近闻之:王子章密结边军将士,羽翼将成,祸在不测之时也。”李兑先撂下一个秘密消息,接着正色说开去,“王子章外谦和而实则强壮志骄,若无私欲,联结党羽何来?主父又封田不礼相安阳,安知不是王子章所请?田不礼之为人,机心深沉,且残忍好杀。此两人结谋,不久必生大乱。相国若不早设避祸之策,诚恐晚矣!”
“以子之谋,计将安出?”肥义依旧是悠然一笑。
“称病辞朝,举荐他人为相。”
“举荐何人?”
“公子成素有根基,可保相国无事。”
肥义黑脸一沉,双目骤然射出凌厉的光芒,却又倏忽收敛,正色长叹一声:“李兑啊李兑,老夫虽不知你在为何人游说,却要请你传回话去:肥义已经对天盟誓,且已载入煌煌国史,岂能贪图自保而贻误国家?谚云:死者复生,生者无愧。《史记》原典,意谓不能害人以沽名,做事之人当心底正大,即或死人活过来对证也毫无愧色。危难见忠节,国乱明赤心。彼虽有谋,肥义却不敢舍大义而苟且偷生也!”
李兑惊讶地看看肥义,骤然哽咽起来:“诺诺,古人答应语气词,有认可之意。!相国好自为之。我见相国,也只此一年也!”说罢扶案站了起来,拭着眼泪出去了。肥义听着这莫名其妙的谶语,看着这作势涕泣的滑稽模样,不禁哈哈大笑:“怪亦哉!老夫万莫想到,主书竟有巫师大才也!”
没过得几日,府吏密报:主书李兑频繁出入公子成府邸,公子成封地已经开始隐秘招募私兵了。一闻李兑与公子成联结,肥义便大体清楚了其中奥秘。这公子成是王族最有根基的老派大将赵成,便是赵雍胡服骑射时的那个第一道门槛。也不知是当日太子赵章防范赵成,还是赵成蔑视太子赵章,反正这赵成与赵章间素来是冷淡之极。当初罢黜太子,赵氏王族大臣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十有*是赵成的根由。如今李兑为赵成做说客,要肥义让出相国于赵成而遭拒绝,赵成李兑还欲做何图谋?肥义素来机警缜密,立即觉察到了某种隐隐约约的危险在迫近。凡出此等谋划之人,必是私欲极盛,绝非为人谋划,只能为己图权图利,纵然他等公然打出护卫新赵王的旗号,也不能与他等联手,须得立即有自己的筹划。
说动便动,肥义立即进宫找到执掌王室事务与国王行止的御史信期,将近日诸般异常以及自己的思虑备细说了一遍,末了吩咐道:“目下要务,在于保王。自今日起,无论何人要召新王出宫晤面,须得老夫先知而后可行。”
这信期,原本与肥义同根,都是已经消散解体了的草原“肥”族人。肥义家族*裸以族为姓,信期祖上却改了中原姓氏,从军立功得爵入朝。十年前,信期做了肥义府邸职掌机密的司过主书。肥义做了摄政相国后,将信期举荐给新王赵何做掌宫大臣。信期机警干练,极是聪敏能事,一听便知就里,由衷赞叹一句,相国大义高风也!信期敢不从命?
肥义谋划应变之时,赵国朝局出乎意料地平静。赵成一方再没有任何动静,安阳君赵章也回了封地,主父赵雍依旧带着那支精悍的马队巡边去了。如此一年有余,肥义也渐渐淡漠了紧张的心绪。
次年春四月,却是赵国盛会。臣服赵国的草原部族,被迁到雁门郡大山的中山、楼烦的王族后裔,都一齐来到邯郸朝贡。在赵国近两百年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以战胜大国的地位,接受臣服部族邦国的礼仪朝拜,自然是朝野欢腾。还在三月,主父便发来羽书令:届时他将赶回邯郸,赵王当举行大朝礼接受朝贡。大朝礼,本来是夏商周三代天子接受诸侯岁贡的最盛大典礼。其时诸侯自治,天子王室与京畿之地也主要依靠王畿之地的赋税供养,诸侯的朝贡不做定数,但以本邦特产献来便算。虽则朝贡不是赋税,没有定数,但朝贡大礼却是每年必须举行的。因为这是臣服天子的最主要形式。只有诸侯国与所有臣服邦国岁岁来朝,这才意味着天子威权的稳固存在。若不行朝贡,便被天下视为“不臣”之邦,天子便可行征伐之权,直到你重新恢复称臣朝贡。这种古老的朝贡制是诸侯制的最主要纽带,它隐藏了华夏族群的一个古老传统:轻财货经济之利,重权力从属名分;富则多贡,穷则少贡,但不能不贡。到了战国之世,各大国均是举国一体治理的郡县制,集权程度虽有差别,封地制也还没有彻底消失,但无论如何,这种朝贡制早已经是荡然无存了。但是,在中原大国与周边游牧部族的关系上,朝贡制还是依稀存在着远古的影子。秦国与楚国,都曾经用朝贡制维系着因战败而臣服但又不能彻底化入本土的游牧部族、山地部族。
赵国扩边,除去夺取燕国渔阳郡的一部分,征服的全数都是胡邦——中山、楼烦、匈奴、林胡、东胡等。赵武灵王对所有这些征服领土,分做三种处置:燕国土地化入本土;留在已征服草原上的游牧部族,则行朝贡制而不纳赋税;对中山楼烦这两个半农半牧之国,则灭其国而全其王室,将两国王室部族迁入赵军可牢牢控制的山地,同时行朝贡制。赵雍打完仗的两三年来,便是在孜孜不倦地周旋这件“化邦”大计。唯其如此,才有了这战后第一次朝贡大典。
这时,正好是赵雍做主父的第四年初夏。
那日大朝,破例地在王宫广场举行。暖风吹拂,晴空艳阳,少年赵王高高坐在十六级白玉阶之上的王座上,接受着鱼贯而过的臣服首领、各国特使、赵国封君大臣的朝拜。司礼大臣高声念诵着贡品礼册,乐师吹奏着宏大悠扬的颂曲,两厢朝臣四面甲士以及广场外人头攒动的万千国人不断呼喊着“赵王万岁”,使这个少年国王当真如天子一般无上尊荣。
赵雍没有露面,他隐身在距王台外围三丈高的一架云车上,兴奋得比自己坐在王座上还要沉醉。是他开创了如此宏大的基业,又是他眼看着儿子登上了王位,赵国后继有人,赵国将更加强大。人生若此,夫复何求?便在这沉醉之时,他的心却猛然颤抖了。
最后是赵国封君的朝贡礼。安阳君赵章是王族嫡出封君,自然要走在第一位。曾经是何等丰采烁烁的太子赵章,今日却一身布衣一顶竹冠,索索颤抖着躬身匍匐在地,对着王座上的少年弟弟叩头礼拜,寒瘦委靡,竟是那般可怜……顷刻之间,一盆冷水泼上火红的炭团,赵雍的牙关咝咝作响,颓然一靠,云车围栏喀啦一声大响。
当晚,主父的篷车在马队护卫下辚辚驶入相国府邸。
“肥卿,我有最后大计,需你全力襄助!”进得书房,赵雍当头一句。
“老臣愿闻其详。”
“赵章初罪,原是错断。赵章领军,又建灭国大功。老夫之意,立赵章为北赵王,专心拓边,使赵国更为强大!”但见肥义,赵雍便是粗豪不羁全然没有丝毫矜持作势。
“……”肥义惊讶地瞪大了一双老眼,仿佛不认识面前这个须发同样花白的壮猛老国王了,“主父之意,是要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