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此话,老廉颇更是面色胀红:“便是赵王不公,老夫何惧也!他日若见蔺相如,老夫必得羞辱这个贱人门客!”
送走楼缓,廉颇便唤来府务司马吩咐道:“日后无论街行还是入宫,但见蔺相如车驾,便给老夫顶头上去!”府务司马本是边将出身,“嗨!”的一声便去安顿了。
风声传扬开去,自有一班好事者立即报到上卿府。
蔺相如听到后却只是微微一笑,吩咐卫士百夫长日后避开大将军车驾便是。这一年的三次朝会,蔺相如都事先上书告病,避免了朝臣列座时的难堪。好在一年没有几次朝会,并不耽搁日常国务。一次,蔺相如出邯郸巡视民情,回程时已是暮色,轺车刚驶进府邸方向的一条长街,便闻前方车声辚辚,却正是廉颇车马迎面而来。卫队与驭手似乎忘记了蔺相如吩咐,竟是照常前行丝毫没有回避之意。站在六尺车盖下的蔺相如已经看见了那熟悉的雪白须发、飞扬的大红斗篷与那顶粲然生光的铜盔上的将矛,脚下用力一跺,驭手才将轺车匆忙驶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听见身后传来的哈哈大笑,所有随行吏员与卫队甲士都愤然作色,惟独蔺相如浑若无事,竟在车盖下打盹瞌睡了。
回到府中,掌管府务的门客舍人却跟进了书房,对着蔺相如便是一拱:“上卿明察:今日之事,我等不服也!”蔺相如笑了:“何事不服,但说无妨。”门客舍人道:“我等所以放弃亲朋而投上卿门下,只在敬佩君之铮铮风骨。今上卿与廉颇同爵而位列其右,廉颇口宣恶言,而上卿却回避逃匿,恐惧之情,庸人布衣尚且羞之,况于将相乎!我等为君门客,实在汗颜无地自容,今日便请辞君而去也!”昂昂一句,转身便走。
“且慢。”蔺相如一挥手,“士不可屈节,自是来去自由了。然则,你只答我一问,而后去留两由之,如何?”
“上卿但问无妨。”
“在你等看来,廉颇之威比秦王如何?”
“自是不如秦王。”
“尚算明白也!”蔺相如拊掌大笑,“夫以秦王之威,蔺相如犹公然斥责于天下君臣之前,而秦国大臣武士无可奈何。今相如纵然驽马,何独畏惧廉颇老将军之威势哉?所念不同,所持不同。究其竟,我所念者:强秦不敢加兵于赵,便是有老将军与蔺相如在也。若两虎相斗,必是两败俱伤。蔺相如回避老将军,只是先国家之急,后一己私仇,岂有它哉!”
思忖良久,舍人便是肃然一个长躬:“在下谨受教。”
“相如言尽于此,舍人去留自便了。”
门客舍人没有说话便转身大步去了。他找到卫队,找到驭手,找到府中所有吏员仆役使女,向他们反复诉说了蔺相如的大义苦心,与卫队驭手仆役人等约定:决意遵从上卿之令,不与大将军府任何人滋生事端!上卿府邸终究是稳定了下来,吏员卫士仆役人等但在邯郸遇见大将军府中之人着意寻衅,便是远远回避开去,竟丝毫没有懊恼之情。在看重名节尊严的战国,尤其在国风剽悍决斗蔚然成习的赵国,上卿府上下人等的这种退让,便令各大臣府邸与邯郸国人大惑不解,一时间竟是议论纷纷了。各府邸吏员们纷纷私相盘诘嘲笑,上卿府吏员忍无可忍,终于将蔺相如的一番话和盘托出,末了便是一句慷慨激昂:“上卿一心谋国,我等岂能与上卿二心!”言谈之间,非但没有丝毫的屈辱愤激,反倒是油然生出一种忍辱负重而全大义的凛然之情,听者竟是无不悚然动容。
渐渐地,蔺相如的一番话便流传了开去。
一年多来,老廉颇肝火日旺。蔺相如不列朝会,他看着右手的空座席便直窜怒火。道上相遇,蔺相如又远远躲开,竟是每次都避开了他。老廉颇牛劲儿大作,便对几个司马下令,寻衅上卿府吏员,逼蔺相如出来与老夫理论!饶是如此,蔺相如也还是不露面,连上卿府吏员仆役也是匪夷所思的好脾气,只死活不与他府下人士碰面。威风是威风了,可老廉颇却更是憋气得火冒三丈了。无论是依行伍军风,还是依朝野国风,受辱者都必与寻衅者有个了断。这个了断,在庶民士子便是决斗,在军营便是比武,在朝臣便是直面理论甚至相互仇杀。譬如当年晋国的权臣赵盾当着国君大骂臣子屠岸贾,而屠岸贾便公然放出神獒捕杀了赵盾一般。赵国本是晋国承袭者之一,赵氏一族历来都是军旅世家,国风刚烈民风剽悍风尘朝野多慷慨悲歌之士;朝局冲突动辄便是兵戎相见,庶民冲突动辄便是大举械斗,遇挑战而退避三舍,便会被指为懦弱不肖,从此无人与之来往。按照本意,老廉颇也就是想羞辱蔺相如一番,出口恶气了事,绝不会联络群臣迫使赵王罢黜与蔺相或与其如兵戎相见。毕竟,廉颇是行伍出身的忠勇大将,蔺相如也是赵王倚重的治国邦交能臣。老廉颇一心想的便是个不服,一心要做的便是个出气,最终要得到的便是个你蔺相如须得服膺老夫!然则气昂昂寻衅年余,竟是夯锤砸到了云气里软绵绵无可着力,当真气死老夫也!思忖一番,老廉颇决意上书赵王:辞去这窝囊大将军,自请赴云中统兵大战秦军,离开这令人憋气的邯郸,从此不再见这个教人腻歪的蔺相如!否则,便是罢黜蔺相如这个门客贱人,总归是老夫与此等贱人势不同殿两立!
这日老廉颇从武安军营赶回邯郸,一路思忖妥当,回府沐浴后换得一身干爽的苎麻布衣进了书房,尚未在案前就坐,府务司马便匆匆来到了。老廉颇一瞄便知他有事禀报,便站在了书案前,有事便说,吞吐个甚来?府务司马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期期艾艾竟是开不得口。老廉颇大怒喝道,吭哧个鸟!教蔺相如割了舌头么?府务司马一惊,这才结结巴巴地说了听到的蔺相如的一番话,末了竟是面色胀得通红地低下了头去。
“此话是蔺相如说的?”老廉颇板着脸。
“正是。”
“还有谁听说过?”
“邯郸城都传遍了。大将军可证之于平原君。”
“真道怪了。”老廉颇嘟哝一句,却是半日无话,连府务司马何时出去都毫无知觉。
这段时日以来,老廉颇也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同僚们的神色有些蹊跷,车马行于长街大道,国人也都远远地避开了,再也没有那种争相观瞻老元戎风采的热火气了,总归是走到那里都是冷冷清清。便在府务司马禀报之前,他都将这些事浑没放在心上,只以为人各有事,谁竞日只等在那里钦敬你了?府务司马这一说,老廉颇便如同吞了一剂怪药,竟是半日回不过味来,只觉得原先那股火气莫名其妙地化做了一片冰凉,心里沉甸甸地不舒坦。细细想来,那些原本毫不在意的景象,此刻却如此清晰地纷纭浮现在眼前,连朝臣国人的眼神也是那般清晰。是了,那是奚落嘲讽又夹杂着些许怜悯,朝臣们嘲笑老夫不能容人,市井国人怜悯老夫年迈昏聩。如此说来,在朝野上下看来,老夫已经成了一个倚老卖老无可理喻的疯子么?是了是了,肯定是如此了。
蓦地,老廉颇想起了半个月前赵王的一句话。
那日,廉颇进宫与赵王商议如何蚕食韩国上党的大计,末了赵王一声叹息:“老将军,邦国如同广厦,独木可是难支也。”他当时便赳赳挺胸回答:“我王毋忧,老臣定与平原君携手同心,整军经武,与强秦一争高下!”赵王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是欲言又止。今日想来,赵王也分明知晓他寻衅于蔺相如而致将相不和,方才有此感喟了。然则,赵王为何不明说了呢?是信不过老廉颇?不,绝然不会!老廉颇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历经三代国君,从来不曾见疑于国君朝野,即或战败或谋划不当,老廉颇的耿耿忠心荡荡胸襟都是无人有任何非议的。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对老廉颇有所期望?期望何在?老廉颇心中一沉,尽管独自一人,蓦然便是脸色胀红了——赵王给老臣留下回旋余地,期望两名重臣主动修好。目下想来,若是蔺相如主动登门,老夫倒是可以就势下台言归于好。念头一闪,老廉颇便又脸红了。蔺相如敢来么?你老廉颇气势汹汹寻衅于人,人家回避礼让一年有余,你个老东西的弓弦都没松,人家来做甚?公然让你羞辱么?要和,只有自己亲自登门了。仔细回味,蔺相如确实是个硬骨铮铮的名士,你老廉颇虽则上得战场,可做了特使直面秦王未必便有如此英雄气概,孤身挺剑血溅五步,难道便不如战场搏杀?不!平心而论,比起千军万马的战场搏杀,蔺相如非但需要同等的勇气胆识,而且需要骤然应变的急智说辞。如此等等,你老廉颇行么?不行。不行还不服人!这叫甚来?军中便叫“鼠肚鸡肠该吃打”!更有甚者,你老廉颇原本也是农耕子弟军旅行伍出身,做了几日大将军竟骂蔺相如是“贱人”,当真老杀才也!论起来,蔺相如还是读书士子,迫于无奈才做了门客舍人,次等情形在战国名士中比比皆是,苏秦张仪不是都做了丞相?人家是凭真本事挣得的功劳,你老东西泛得甚酸?你老东西泛酸,人家却以国家安危为重处处礼让,两厢比照,你老廉颇算个甚等物事?恶行是自己做的,却等着人家来给自己台阶下,廉颇啊廉颇,你枉自活得年逾古稀,坦荡本色当真让狗吃了去也。
整整一宿,廉颇书房的灯烛都亮着,麻布窗酃上的高大身影竟一直徘徊到五更鸡鸣。
清晨卯时,太阳堪堪爬上东方山巅,正是车马流水市人当道新一日劳作伊始的喧闹时刻。大将军府邸的正门隆隆打开,车马仪仗辚辚涌出,当先青铜轺车的六尺伞盖下虽然空无一人,前行开道的卫队甲士与车后随行司马却是神色肃然,竟是比寻常时日上道更加郑重其事。
车马仪仗辚辚出街,一个未及走开的市人突然便是一声惊呼:“快看!肉袒负荆!”便是这一声喊,街边匆匆行人竟呼啦啦围了过来,一看之下,却是没有一个人说话,竟都跟在车马之后缓缓涌动着。
青铜轺车之后,走着一个须发雪白赤裸上身的老人,古铜色的脊梁上绑缚着一支粗大带刺的荆条,荆刺扎出的滴滴鲜血流成了一片殷殷红线!老人神色肃穆,坦然的望着围观市人,只是默默一拱,便跟在轺车后一步步走去。没有一个好事者解说,任谁都明白大将军廉颇要到何处要做何事。倏忽之间,慷慨豪迈的邯郸国人一片感慨唏嘘,虽然随行者越来越多,却竟是肃静得唯闻喘息之声。
蔺相如正在书房启开一封羽书急报,尚未浏览,便闻总管舍人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急促的锐声骤然扑了进来:“上卿,快,老将军来了!”
“莫慌。”蔺相如转身一笑,“老将军既能登门,蔺相如还能逃到何处?”
“不!老将军肉袒负荆,请罪来了!”
蓦然之间,蔺相如便是一个愣怔,却又立即下令:“快!打开中门,我立即便到。”
待上卿府的中门隆隆打开,吏员们匆忙激动地出门排列仪仗时,府前街巷与车马场已经涌满了肃然无声的人群。就在大将军车驾从人海甬道辚辚驶入正门之际,门廊下的总管舍人一声长长地宣呼:“上卿恭迎大将军——”随着宣呼之声,蔺相如大步走出,束发无冠,布衣左袒,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迎着肉袒负荆的老廉颇肃然走来。骤然之间,万千国人鸦雀无声,竟是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依照古老的习俗,肉袒负荆为最真诚地请罪,袒露左臂则是对重大提议或事件的认定。两者之间原本没有必然联系,而只是不同情势下的不同标记。然则蔺相如却是急智非凡的明锐之士,顷刻之间便想到了如何应对老将军这古老隆重的请罪?老廉颇在万千国人注目下公然肉袒负荆,非但是向他蔺相如请罪,更是坦荡地向朝野上下请罪;而车驾随行,则是老将军的一种深重自辱:此肉袒负荆者是赵国大将军,其行不配职爵,当受荆鞭之笞!老将军如此赤诚肝胆,当真令人震撼!若以官身冠带出迎,虽则不算错,然在礼仪上却有居高临下之嫌,非但自己过意不去,看在国人眼里分明也不舒坦;若以布衣之身相迎,礼仪算是平了,然却总是欠缺了什么。将相不和,你蔺相如当真便没有丝毫错失?仅仅是回避挑衅便是为国赤心了?一年多来,你蔺相如身为相职上卿总摄国政,对同爵重臣不理不睬,延误了多少邦国急务,当真不感到惭愧么?蓦然之间,蔺相如心头震颤不已,一种深切自责便油然涌出,竟是立即除去冠带,袒露左臂迎了出来。
走在车前的老廉颇原本也有着一丝不安,虽说自己真诚请罪坦荡之至,心下也有了预备,纵是对方也如自己原先一般见识而借机羞辱自己一番,也是自己该当!老夫有错老夫认,上卿如何对待是上卿的事,想他何来?老夫认罪,对方还是做大,那便只有井水不犯河水,岂有他哉!抱定这个心思,老廉颇在两箭之外便走到了车驾前面,一路走来身躯晃动,粗长尖锐的荆刺反复割划,赤裸的脊梁上的血线已经变成了淋漓流淌的鲜血,顺着那些紫红色的累累刀疤蔓延下来,将本色紧身胡服裤腰也染得一片鲜红,围观国人无不悚然动容!老廉颇百战之身,对此等血肉疼痛竟是浑然无觉,虽则心下忐忑不安,却也是坦然大步走来。
骤然之间,老廉颇钉在了当地,双眼顿时模糊了,哪哪布衣左袒者是谁?
“上卿!”大将军老泪纵横,一声哽咽便拜倒在地。
“老将军!”快步迎来的蔺相如也扑地拜倒张开双臂便抱住了廉颇,“相如后生,拘泥过甚,当真不肖也!”旋即转身,“医士何在?为老将军去荆!”
“且慢!”老廉颇一拱手,“上卿如此胸襟,老廉颇更是无地自容也。上卿在上,受老廉颇三拜,后请上卿执荆鞭笞。”
“老将军!”蔺相如哽咽了,“若信得相如为人,相如请与老将军结刎颈之交!”
骤然之间,老廉颇双目生光:“此话当真?”
“老将军豪迈坦荡,蔺相如敬佩之至!”
廉颇一阵大笑,沟壑纵横的古铜色大脸却是热泪纵横,“蔺相如大义高风,老廉颇三生有幸,诚当刎颈之交也。”
“好!老将军在上,请受相如礼拜。”不由分说,蔺相如扶起廉颇站好,便是伏地一个大拜,肃然立誓,“廉颇但去,相如墓前刎颈相随。”廉颇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