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倒是忘了,仲连生平唯受一人钱财,这便是号称商旅孙吴的田单。对么?”
“不然,后来还有这个商旅大士。否则,我喝着西北风周旋列国么?”
“惭愧惭愧!”范雎呵呵笑着抱拳一拱,又是轻轻一叹,“老哥哥书吏根底,委实是不解商旅,心下实远之。说说,你老兄弟生平至交,如何偏偏是两个商人?”
“天意也!虽我何能知之?”鲁仲连诡秘地笑笑,“也许,见了此人你便明白。”
范睢慨然拍掌:“既入得仲连法眼,自然要见识一番!”
倏忽间已经是暮色降临。小越女燃起了一堆篝火,幽暗的河谷便闪烁出一片亮光。鲁仲连与范雎还是无休止地说着无休止地喝着,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谁也没有睡意,不知不觉间,天竟是渐渐亮了。
“晨风清凉,莫如直下陈县!”鲁仲连霍然起身。
“妙!你快马我轻车,到了陈县再大睡!”范雎欣然赞同。
小越女咯咯笑道:“亏你好盘算也,到陈县你便睏不得了。”
“我便不信,谁能当得睡神大驾?”范雎呵呵笑着,三人便动手收拾车马物事,片刻就绪,两马一车便飞出阳夏河谷,从鸿沟官道辚辚南下了。
第二章 商旅大士 二、天府鬼蜮
鸿沟南入颖水的交会地带,巍巍然矗立着一座大城,这便是陈。
陈虽县城,却是楚国北部重镇。天下人但说“楚头”,十有八九指得都是这陈县。其所以如此,在于陈非寻常县城,而是一个风华古国的大都城。这个古国,便是陈国。周武王灭商后首封八个诸侯国:燕(召公姡В⒁螅ㄎ涓⒐埽ㄊ逑剩⒉蹋ㄊ宥龋⒒簦ɑ羰澹⒖担ǹ凳澹⒉埽ㄊ逭耦欤⒊拢ê0舜笾詈钪校鹿湮涣凶钅词呛蘸杖槐鹩蟹绻狻F涮匾齑Γ辉蚴俏淮嗡淠从胪踝逯詈钔硪坏裙簦彀倮镏兀欢蚴侵芪渫踅约旱脑ǔづ┐蠹Щ榕涓撕鹿愠闪送馄葜詈睿鹣硗踝迦僖6〔孔逅猿晌追獍酥詈睿罡敬Γ阍谟谡飧霾孔迨撬吹酆笠幔黄浯危阍谟谠霰辖蛑苊鹕獭T豆胖保床孔寰幼≡诤佣逆K庸取 9潘滓缘匚眨迦吮阈樟随!3隽烁鏊吹壑螅2孔迦匆恢逼狡降奈暇釉阪K庸雀牛倜挥行似鸸缋肆恕V枞涣⒐詈睿匀灰怨盼螅鲦2孔逡惨怨拧俺隆弊隽诵眨煜麓哟吮阌辛顺率稀�
周武王于灭商第二年病逝,第一批诸侯中的六大诸侯(管、蔡、霍、康、曹、殷)竟一齐叛乱发难!于是,便引出了周公东征平乱。陈国也决然加入了王师东征大军。靖乱之后,六大诸侯悉数湮灭,首封八诸侯便只剩下了燕、陈两国。周公以周成王名义再行分封,才有了鲁、齐、卫、宋、晋、楚、郑、蔡等一班诸侯。从此,陈国便有了忠勤王室克难靖乱的无上荣耀,一举成为西周初期诸侯中的赫赫栋梁。
世事沧桑,也是难料。自此以后,这陈国便再也不出彩了。到了西周三百余年的末期,陈国便悄无声息地沦落为二三等诸侯了。谁知到了春秋之世,陈国却又一次声名鹊起,成了大名鼎鼎的诸侯。
其间因由,一则是陈国地处颖水两岸,土地肥沃多有沟洫,陈人又善于耕作,农事兴旺,国人丰衣足食。于是,陈便有了“足食之邦”的大名,小国辄遇水旱饥谨,便多向陈国借粮。二则,陈国都城修得坚实雄峻,春秋之世又几次扩建,气势竟超过了一等一的老王族诸侯鲁国郑国的都城,自是分外显赫。三则,陈国公室以先祖阏父曾在周武王时做陶正为荣耀 ,自诩陈人“善营作”,君主代代好商,为商旅大开国门:免去关隘税收,大召列国商旅入陈,官市之外大建自由交易的民市。渐渐地,陈国便成了中原以南的第一富庶风华之地。
若仅仅如此,这陈国倒也暗合了天下潮流,天下人也绝不会如后来那般蔑视陈国。偏偏是风华浸淫之下,陈国君臣耽于奢靡,国君大臣竞相以玩乐为能事,淫靡之风大兴,种种丑闻不断随着商旅车马流布开来。流风日久,陈国便渐渐糜烂了。
传到第十八代君主,陈国终于出大事了。
这第十八代君主便是陈灵公。灵者,窃国之谓也。以“灵”字谥号于国君,大体都是乱国失国之辈。古人很睿智,创制了谥法,便是在人死之后将其生前作为品行给予一个总评定,加给死者一个称号,从而弘扬王道君德,贬斥奸恶劣迹。《周书》云:“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车服者,位之彰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国君之号,由礼官提出经大臣公议而定。臣下之号,则由国君颁赐。应当说,直到秦汉之世,古人对谥法还是很实在的,所加称号,大体百不失一。不若后世将谥法变成了歌功颂德的廉价伎俩。譬如春秋之世还有一个晋灵公,便同样是一个忠奸不辨昏聩致乱的国君,酿出了“赵氏孤儿”的悲剧,导致晋国从此衰亡。这个陈灵公却更是荒诞乖戾,即位之后一件正事未做,却生出了一件天下所不齿的最大丑闻——
时有郑国少女名姬,貌美痴淫,嫁给了陈国臣子夏御叔,便被人呼为夏姬。夏姬生下了一个儿子夏征舒,其夫夏御叔便死了。府中童仆便有传言,说是家主不堪夏姬昼夜痴淫,硬是给累死了。流言不胫而走,喜好淫乐的陈灵公便以抚慰亡臣之名进入夏府,与夏姬私通了。另有两个大臣,一个叫孔宁,一个叫仪行父,都是陈灵公寻常淫乐的伴当,闻得消息,便也先后与夏姬私通了。君臣三人竟各自藏了一件夏姬的贴身衣衫,在大殿朝会后相互观瞻品评,看谁的藏品是真正的亵物。后来,君臣三人索性不再避讳,公然与夏姬一起宣淫于夏府,指着在厅廊外习武的夏征舒,高声谈笑争论是谁的儿子?话虽风出,夏征舒听得清楚,心中便是怒不可遏!一天夜里,陈灵公从夏姬寝室刚刚出来,便被夏征舒一箭射杀了。赶来接活儿的孔宁、仪行父大惊失色,便连夜逃亡楚国去了。
其时,楚国正是雄心勃勃的楚庄王在位的第十六年。一闻消息,楚庄王立即带领大军入陈靖乱,杀夏征舒,灭了陈国,将陈地变成了楚国的陈县 。不久,中原以晋国为首的诸侯联盟声讨楚国“不奉王命,僭越灭陈”,要出兵干预。面对强大压力,楚庄王便将陈灵公的儿子陈午拉出来重新做了国君,算是恢复了陈国,这便是陈成公。
虽则复国,陈国的名声却因这一特大丑闻而一落千丈,始终只能战战兢兢地做楚国的附庸,在诸侯争霸的夹缝里生存。又过了五代一百二十年,晋国的四大部族(智、魏、赵、韩)已经将这个最大的老诸侯掏空,晋国再也无力主持诸侯纷争的“公道”了。其时楚国势力大涨,便一举出兵灭了陈国,再一次将陈国变成了陈县。传了二十四代六百四十五年的陈国,便永远地消失在战国前夜了。
这一年,是楚惠王十年,距三家分晋而天下进入战国只有四年 。
陈国归楚,楚国在淮北便有了立足之地。其时楚国的腹地虽然在荆山云梦泽一带,被天下称为“荆楚”,但因长江下游有吴越两国,长江中游的洞庭湖两岸与岭南之地尚是蛮荒未开发之地,要谋取丰腴土地与人口财货,便只有向中原拓展。春秋数百年,楚国的有为君主从来都将北上中原争霸当做拓展楚国的第一要务。对楚国而言,争夺中原只有两个方向最理想,其一是老路,从东北上与齐国争土;其二是新路,越过淮水北上,正面进入中原与三晋争夺土地人口。然则,三百余年过去,楚国始终没有大胜过齐国,这条老路眼看是劳师费力而没有结果了。要北上,便只有打通淮北!
天缘巧合,压在淮北的最大诸侯便是陈国。灭陈而占据淮北,便是春秋战国之交楚国最大的梦想。楚庄王闻陈之乱而毫不犹豫起兵,这便是根本原因。历时百余年,楚国终于梦想成真,陈国变成了楚国陈县,楚国如何不大喜过望?
灭陈得地,楚国的第一要务便是延续陈城的商旅都会传统,将陈地变为楚国汲取中原财富的最大吸盘。为此,楚惠王将陈县令升格为“上执圭”爵位的大臣,由左尹担任。上执圭是楚国第三等高爵,仅次于君、侯两级,因有楚王亲赐圭(长条形礼器玉)而得名,封地相当于附庸小国之君。左尹,则是令尹之副。也就是说,陈县令实际上是由做过副丞相(左尹)的大臣担任,其爵位比做左尹时还高!就实而论,楚国将陈地陈城看做重镇经营的。但在名义上,却只将它做一个县。这便是楚国君臣的高明处:麻痹中原诸侯,宣示自己对中原垂涎的陈地并不如何看重。
如此一来,陈县便成了中原边缘最为繁华的商旅都会,与大梁、洛阳、新郑这三个最大的中原都市比翼鼎足,成了天下最著名的商旅都会之一。其所以著名,便在于陈城既非当时都城,却又有大诸侯都城的文华底蕴与商旅传统,纯粹的商旅天下,几乎没有任何交易限制,更没有大都城的诸多官府与关节的必须应酬,商人只要缴了税金,便再也无人过问其它了。久而久之,这陈城便成了天下商人的福地乐园,非但中原各国商旅云集,便是戎胡商人也如过江之鲫,大凡在大国都城官市不能交易的物资财货,在这里都是应有尽有。白昼大市,夜来海市,吞金吐玉出铁进盐聚敛财货醉死梦生,陈城的每个时刻,都是商人心醉神迷而又心惊胆战的生死关头。
商旅大都,自然也是百业作坊的渊薮之地。作坊云集,自然便有各式工匠纷至沓来寻觅生计。这里没有“料民”法度 ,对所有人口都不盘不查,不管你是逃亡奴隶,还是饥民逃国,亦或杀人越货的罪犯,只要有人雇佣收留,便再也无人问你的来龙去脉。如此一来,这陈城人口便是纷杂无计,冠带轺车如云,贩夫走卒如流,锦衣满街,饥民当道,各色人等汇成了汪洋恣肆的大海。
于是,天下商旅便有了“楚头陈城,天府鬼蜮”的说法。
说也奇怪,如此一个长鲸饮川般吐纳天下金钱财货的商都鬼蜮矗在中原边缘,楚国却没有大军驻防。直到战国末世楚国将都城北迁到陈,陈城一直都是兵不过万,吏不过百,几乎是无为而治。更令人不解的是,进入战国近二百年,竟没有一个国家试图争夺陈城,也没有一个国家声讨楚国坏了世道人心,更没有列国盟约压迫楚国改变规矩。大国小国都对陈城视而不见,也从没有一个邦国限制过商旅入陈 。
倏忽之间,陈城商风便蓬蓬勃勃地弥漫了淮北。
第二章 商旅大士 三、天计寓三
鲁仲连一行进入陈城,正是凉爽的早晨,也正是陈城街市最热闹的辰光。
长街两侧全是大木搭起的连绵板棚,棚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几乎望不到尽头。每段板棚便是一家坐贾商铺,柑橘、丝绸、兽皮、麻布不一而足。最显眼者,便是短兵器商铺显然多于其它商铺。一眼望去,吴钩、越剑、胡刀、韩弓、兵矢的幌子随风摇荡相连,令人目不暇接。拐过街角便是一条宽阔的石板街,青砖大屋鳞次栉比,市人略少,大店比邻而立,盐社、铁社、木社、谷社,每家都是一大排店面,街中多有锦衣商人的精巧轺车与运货牛车交相往来,辚辚隆隆之声连绵不绝,气势却是比板棚街市大多了。来往行人的服饰更是色彩纷繁,既不是楚国郢都的满街黄衣,也绝然看不出任何一种色彩的服饰占据了主流,直是草原河谷的蝴蝶漫天飞舞,教人眼花缭乱。
“四海杂陈,竟不知谁家之天下也!”范睢不禁便是一声感叹。“只要不是一片黑,范兄便左右不好受。”鲁仲连不无揶揄地一句,便指点着车马人流高声笑道,“惟其五湖四海,才是真天下也!”
范雎微微一笑:“浩浩之势也,岌岌之危也,见仁见智了。”见无回话,范雎回头看去,原来已经到了又一条街口,旁边牵着马的鲁仲连目光只在人群中巡睃,便问一句,“仲连找人么?”
鲁仲连遥遥一指:“看!那里。”
一眼望去,只见前方十字路口的热闹处树着一面大木板。木板左右的大石上各站一名白衣人正在大声喊话:“进山伐木,日赚五钱,愿去报名啦!”木板周围聚着一群又一群衣衫破旧身背小包袱的青壮男丁,围着木板指指划划。距木板丈许之地,立着一顶大帐篷,一名麻布长袍的中年人正在给一些人发放小木牌。领到木牌者便依次坐到大帐旁的草席上,此刻已经坐了一大片人。
“差不多,走!”鲁仲连将马缰交给小越女,“你且等等。”拉着范雎便过了路口。
路口大木板上赫然一幅粗黑的木炭画:左上方是三人伐木(两人拉锯,一人斧砍),右中间是两枚刀币光芒四射,直指木板下方最大最显眼的画面——农人盖屋的热闹景象!
一个粗黑的男子向同伴嚷道:“一年伐木,能盖三间砖瓦房,值!”
同伴连连点头:“值值值!快走,报名!”拉着粗黑男子便向大帐篷挤了过去。
鲁仲连笑了:“又有新点子了,妙!”
“伐木耳耳,千年旧事,妙个甚来?”范睢不以为然地笑了。
“范兄慢慢品味便了。随我来!”
鲁仲连哈哈一笑,拉着范雎的手便向大帐篷走了过去。帐篷前的中年人连忙迎了上来拱手笑道:“二位先生,在下这里不做生意,尚请见谅。”鲁仲连也不说话,只从腰间皮袋摸出了一枚小铜牌向中年人眼前一亮。中年人略一打量便是深深一躬:“先生风尘劳顿,在下却是卤莽了。敢问,先生可是欲找先生?”鲁仲连一拱手道:“多有叨扰,敢问先生在否?”中年人却只笑道:“二位稍待。”便匆匆过去对几个正在忙碌的短衣人吩咐几句,回头过来一拱手,“先生,请随我来便了。”鲁仲连笑道:“我等还有车马在街。莫耽搁足下活计,你只指个路径便了。”中年人谦恭笑道:“先生初来,只怕我说了先生也是难找。车马在下已经看见了,自有人随后赶来,先生无须操心。”堪堪说罢,便见小越女笑吟吟走了过来道:“车马妥了,走吧。”白衣人一声请了,便领着三人向一条稍许僻静的石板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