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也!”蔡泽拍着石板,“迟早之事那是嬴异人!你却如何?不想自家全身之策?公子可拖,你不可拖!如今公子心急,你正好推出他前头出面,老秦王岂能不准?可你吕不韦却反而劝公子莫急,当真怪矣哉!”
“顺其自然便不能全身了?”
“不能!”蔡泽呼呼大喘,“老秦王高年风瘫,命悬游丝,纵能保得几年性命,可谁能保得他始终清醒?你不在老秦王生前立定根基,若其一朝归去,安国君那肥软肩头撑得秦国强臣猛士?其时……咳!口滑口滑,不说也罢!”
“我没听见,纲成君再说一遍。”
“好啊!没听见好,没听见好!”蔡泽嘎嘎笑了起来。
“来,摆棋如何?”
“好!摆棋!”
浓荫之下微风轻拂,悠长的蝉鸣中棋子打得啪啪脆响。一局未了,蔡泽便横卧石板大放鼾声。吕不韦笑了笑起身,唤来远处大树下的童仆照料蔡泽,便悠然去了。
嬴异人散漫地抚弄着秦筝,心下却是烦躁沮丧极了。
“我生多难矣!我欲何求?”轰然秦筝伴着一声吟唱,嬴异人不禁便是热泪纵横。生身于卑贱侍女,孩童时他便觉到了一种异样的冰冷。府中师吏对他的严厉似乎总是夹杂着轻蔑,侍女内侍们对他的粗疏中也似乎总是流露着轻慢。少年之期好容易遇到了志趣相投的蒙武,却被突然派去赵国做人质。十多年苦难屈辱的人质生涯,几乎彻底泯灭了他对生的乐趣,那时侯,他最为憎恨的便是这王子之身,无数次的对天发誓,来生再也不做王族子孙!偏在此时,吕不韦却撞了出来,他便懵懵懂懂成了王孙名士,锦衣玉食地过上了在秦国也没有享受过的风光岁月。正在他亢奋地品咂这梦幻般的荣耀,全副身心要与吕不韦建不世功业之时,胡杨林的那个夜晚,上天又突如其来地将一个神秘知音砸到了他的心弦。眼看神女无望身心即将崩溃,赵姬却又神奇地成了他的新婚妻子!与赵姬成婚,嬴异人第一次真正尝到了人的生趣,第一次知道了女人美妙,前所未有地沉浸在一种极为新鲜的激情与享受之中。赵姬是个拿得起放得下如火焰般热烈奔放的女子,非但没有因为与吕不韦的“兄妹情谊”而对他有稍微的淡漠,反而对他“宁失王孙,不失佳人”的心志如醉如痴。便在两人忘情地燃烧之时,吕不韦却突然将他们生生分开!那一刻,嬴异人又一次对自己的王孙之身生出莫名憎恨。离赵回秦,身中三剑四箭而大难不死,上天总该折磨我尽也。谁料回到咸阳又被冷冰冰撩在这郊野孤庄无人理睬,连蒙武这个少年至交都不敢留他。匆匆搬到吕不韦新庄,还是没有理睬他。太子是他父亲,老秦王是他大父,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回到了咸阳?断无可能!如此说来,他们是有意遗忘自己了。王族无情,宫廷无义,自古皆然,夫复何言?上天啊上天,你将嬴异人倏忽寒冰倏忽烈火地反复煎熬,却终归如此抛开,无聊之至,不觉可笑么?
在轰轰然散漫无序的秦筝中,嬴异人的心彻底冰冷了。渐渐地,一切物事都从心田消失,惟有美艳的赵姬鲜活地向他娇笑着!嬴异人清楚地记得,他与赵姬在邯郸度过了短短四十三个昼夜零一日再零三个时辰,只吃了三十八顿饭,其余时光都挥洒在了那座庭院的每个角落,铭心刻骨至此尽矣!每每心念及此,嬴异人都是无可名状地怦然心动,便是在开肉剥出箭头的疗伤之时,只要赵姬面影在眼前一闪,心中便漫过一层强烈的暖流,一切伤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夕阳西下,嬴异人抱起秦筝,木然走出了池边柳林,走进了自己的小庭院,片刻之后,提着马鞭背着长剑一身便装一头散发大步出了幽静的院门。
“敢问公子要去何处?”迎面而来的西门老总事大是惊愕。
“西门老爹,我被拘禁了么?”
“公子哪里话来?老朽前来知会:吕公要与公子议事。岂有他哉!”
“事已至此,议得何来?”嬴异人冷冰冰一句便走。
“老朽得罪,公子却是不能。”素来平和安详的西门老人却一步跨前,当头便是一躬,“公子身为嫡王孙,蒙武将军以官身交公子与吕庄,若不辞而去,吕公何以向秦国说话?”
“老西门岂有此理!”
“公子有失唐突,老朽却不能失职。”
“你!你有何职?一个老奴罢了!让道!”
“公子纵然杀了老朽,也不能不辞而去。”老人不温不火却也寸步不让。
嬴异人面色铁青突然一声怒喝:“吕不韦!你藏到哪里去了——!”
“谁在说吕不韦藏了?”林外一声熟悉的笑语,本色麻布长衣的吕不韦已经到了面前,打量着嬴异人装束不禁又气又笑,“公子成何体统,要做侠士游么?”
“我不要体统!我要去赵国!找赵姬!”嬴异人颓然坐倒在地哽咽起来。
默然良久,吕不韦走过去低声道:“公子进去说话,林下蚊虫多也。”
嬴异人抹着眼泪默默进了庭院,坐在厅中却只木呆呆不说话。那个跟随嬴异人二十多年的老侍女闻声赶来却不知所措。吕不韦摆手示意,老侍女便轻步出厅守在了廊下。吕不韦回身一拱手道:“公子已经生死劫难,但请明告,为何大功告成之时突生此等卤莽举动?”嬴异人冷冷道:“自欺可也,何须欺人?这也叫大功告成?回秦无人理睬,父母如弃敝履!”吕不韦恍然,长吁一声肃然一躬:“公子如是想,不韦之过也。原以为经此生死大劫,公子已是心志深沉见识大增,必能明察目下情势,洗练浮躁心绪,是以未能与公子多做盘桓彻谈,尚请公子见谅。”嬴异人面红过耳,搓着大手嘟哝道:“何敢怪公?我是耐不得这般清冷,更怕没人理睬,活似当年做人质一般……”
“公子居吕庄而感孤寂,不韦之过也。今日你我煮茶消夜!”吕不韦心头已然雪亮,连日沉心书房思虑长远,却忽视了嬴异人耐不得清冷孤寂的恒久心病,日后永远不能忘记这个关节!思忖间对廊下老侍女一招手,“老阿姐,拿上好茶叶来煮!看你茶工如何?”
老侍女对吕不韦最是景仰,闻言忙不迭做礼,笑应一句不消说得,便轻快利落地进了正厅。片刻茶香弥漫,吕不韦一耸鼻头惊讶道:“噫!香得炒面糊一般,甚茶?”老侍女殷勤笑答:“蒙武将军送公子的,说是胡茶。”吕不韦叹羡笑道:“呀!茶饮南北,还当真没品过胡茶也,回头我向蒙武将军讨个路数买它一车回来!”心不在焉的嬴异人陡地振作,恍然大悟般连连挥手:“快拿胡茶!全送吕公!我喝甚茶都一个样,暴殄天物!”神情竟是异乎寻常地兴奋。吕不韦笑道:“一桶便了,全数岂不掠人之美?”嬴异人却是慨然拍案:“吕公何解我心矣!异人只恨这胡茶不是河山社稷!”吕不韦肃然拱手道:“此乃咸阳,不是邯郸,公子慎言。”嬴异人眼中泪光闪烁喟然一叹:“异人一生多受嗟来之食,几曾有物送人也!吕公能将未婚之妻忍痛割爱,成我痴心,此等大德,何物堪报?”
“公子差矣!”吕不韦倏忽变色,“赵姬乃我义妹,岂有他哉!”
“情事之间,公却迂腐也!”嬴异人罕见地抹着泪水大笑起来,“秦人赵人皆出戎狄胡风习,男女之情素无羁绊,惟爱而已!婚约之言,只中原士人看得忒重罢了。当日异人已经看出,赵姬与吕公并不相宜。赵姬多情不羁,吕公业心持重,纵是婚配亦两厢心苦。否则,异人纵是痴心钟情于知音,也不会与公争爱!窈窕淑女,君子好俅。异人当日舍生求婚于吕公,非不知公与赵姬婚约也,而在看准吕公赵姬不相宜也。然天下多有此等人物,明知不相宜亦死不松手,生生酿得万千悲情!公之明锐在于知心见性,不为浅情所迷,亦未为婚约诺言所牵绊。痛则痛矣,却是两全!惟公有此等大明,异人方心悦诚服,决意追随也!时至今日,异人不敢相瞒:此前吕公之于我心,政商合谋之一宗买卖耳,成则成矣,预后却是难料也;自与赵姬婚配,异人不止一次对天发誓:此生若得负公,生生天诛地灭!”
嘭噗一声闷响,茶盅跌碎草席,滚烫的茶汁将吕不韦的白衣溅得血红。
“先生烫伤!”抱来茶桶的老侍女惊叫一声,连忙伏身擦拭。
吕不韦浑然不知所在,听任老侍女摆弄着。嬴异人的坦诚剖白象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暴深深震撼了他!应当说,嬴异人对男女情事的眼光与见识,是吕不韦远远没有预料到的,今日骤然喷涌,当真令他惊愕不已!在吕不韦看来,嬴异人不惜丢弃大业而痴情求婚,除了因胡杨林梦幻对歌而生出的知音倾慕之情,便是不知道他与卓昭的婚约实情,而相信卓昭只是他的义妹。如今看来,嬴异人非但知道实情而且见微知著,连他自己好容易才理得清楚的与卓昭之间的心隔也是洞若观火,实在令他有些难以言说的滋味儿。倘若当初果真回应了火热的卓昭而与她未婚先居,此事将何以了之!依嬴异人说法,若不是“夺情”成功而对他心悦诚服,两人之间便只是一宗预后难料的买卖而已。果真如此,卓昭反倒成了吕不韦与嬴异人真正结为一体的热胶?自己的深远谋划倒是凭着一个女子才变得真正坚实起来?上天晦暝,竟如此令人啼笑皆非也!一时之间百味俱在,吕不韦竟是回不过神来。然值得庆幸的是,嬴异人信誓旦旦,终身不会负他,长远谋划总是不会无端岔道了。说到底,目下还是大事当紧。
心念及此,吕不韦回过神来笑了笑:“此事已过,公子日后莫再提说便了。我只是不明:公子既信得不韦,如何却这般没有耐心?”
“没有赵姬,回到秦国我也只是个弃儿……”
“非也。”吕不韦长吁一声摇摇头,“公子念情,表象也。根基所在,却是对回秦大局失了信心。大事绝望者,惟情而生死也。若是公子已经认祖归宗冠带加身,纵然念妻,亦非此等凄绝之象。公子参详,可是此理?”见嬴异人长叹一声默默点头,吕不韦笑了,“恕我直言:公子虽秦国王孙,对乃祖乃父以至秦国政风,却不甚了了。长此以往,即或身居秦宫,公子之心依然还是赵国人质,与秦国秦政,与父母之邦,依然陌生如同路人,何以担得大任执得公器?”
“说甚?我对秦国陌生?”嬴异人的笑有着分明地揶揄。
“我且问你,毛公薛公何以没有入秦?”
“你回咸阳时说,我师随后入秦。”
“不。他们永生不会来秦了。”
“甚甚甚?永生不会来秦?我却不信!”
吕不韦也不分辨,只从邀薛公来河西说起,备细叙说了山河口话别之夜薛公毛公的说法,尤其是两人对老秦王为政禀性的剖析更说得点滴不漏,直说到纲成君蔡泽的郁闷与目下秦国秦政的种种“乱象”。嬴异人听得惊愕愣怔,竟是良久默然。
“两公不入秦,公子以为根由何在?”吕不韦终于入了正题。
“谋划故国大事,也是名士常心。”
“纲成君身居高位而无所适从,根由何在?”
“名士谋功业。无事徒居高位,任谁都会彷徨郁闷。”
“国中种种乱象,公子如何说法?”
“雄主暮政,鲜有不乱。大父风瘫,岂能整肃?”
“公子差矣!”吕不韦意味深长地摇头一笑,“三答皆人云亦云,远未深思也。”
“三答皆错?我却不服!”嬴异人论战之心陡起,“先说两公,除非留书所说不是实情,断无另外根由!”
“两公留书非关虚实,只是宜与不宜也。”吕不韦轻轻叹息一声,“毛薛之心,其实便是山东士子之心:对秦法心怀顾忌,深恐丧失自由之身。自来山东名士少入秦,商鞅变法前如此,是因了秦国贫穷孱弱野蛮少文,或情有可原。商鞅变法后,秦国风华富庶不让山东,强盛清明则远过之,然却依然如此,根由何在?便在‘惮法’二字!秦法严明,重耕战,赏事功,举国惟法是从;然拘禁言论,士流难得汪洋恣肆,除非大功居国而能言事,在野则言权尽灭。如此情势,一班士人但无绝世大才必能建功,便辄怀忌惮不敢入秦。薛公毛公者,坎坷之士不拘形迹,放言成性,不通军旅,入秦纵做你我之谋士门客,亦不得尽情施展其奇谋之能矣!盖秦国法网恢恢,凡事皆有法式,他国能出奇制胜之谋,在秦国大半无用。士无用则无聊,何堪居之?譬如公子,短暂寂寥尚且不能忍耐,况乎年年岁岁也!”
“也是。”嬴异人恍然点头,“吕公一说,我竟明白了过来:邯郸遇公之后实在舒畅,士林汪洋,交游论战,比在咸阳舒畅多矣!”
吕不韦道:“然秦国终是秦国,执一者整肃,自有另外一番气象。”
“好!此事我服。再说纲成君,能有甚根由?”
“纲成君之事,来日再说不迟。”吕不韦笑了,“目下我只问公子:听得毛公薛公故事,你我回秦后谋略该当如何?”
“愿公教我。”嬴异人恭恭敬敬地一拜。
“公子请起。”吕不韦大袖一扶,“公子少学,以何开篇?”
“自荀子出,秦国蒙学以《劝学》开篇。”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吕不韦点头吟诵一句。
嬴异人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鼓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名;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故君子结于一也……”
“好!”吕不韦拍案,“便是这节,公子可悟得其中精义?”
“执一不二,沉心去躁。”
“在秦国,这个一字却是何指?”
“……”
“在你我,这个心字又是何意?”
“……”
嬴异人木然良久,不禁又是一躬:“愿公教我。”
吕不韦郑重道:“荀子《劝学》,大谋略也!自与毛公薛公河西话别,不韦反复思忖,你我回秦谋略便是八个字:执一不二,正心跬步。这个一,便是秦国法度。凡你我看事做事,只刻刻以法度衡量,断不至错也。这个心,便是步步为营不图侥幸。连同公子,目下秦国是一王两储三代国君,及公子执掌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