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之论大谬也!”蔡泽慨然拍案,“民乱始因固为未治灾,然目下事实已耽延变化,陷于不赈灾便不能治灾之两难境地!公子做名家辞义之辩,实在非其时也!”
“且慢且慢。”嬴柱苦笑着摇摇手,“纲成君,秦国各仓究竟有几多粮货?”
蔡泽不禁愤然红脸:“主君明察:老臣不掌相权,却是如何查勘!”
一言落点,嬴柱顿时尴尬。蔡泽的相权早在几年前太子府立嫡时便被父王下诏交由他这个太子统摄,蔡泽居高爵而无实事,本来就愤懑不已牢骚不断,父王新丧威慑不在,蔡泽倚老卖老自然要找机会“提醒”,自己竟生生撞将上去,问出一个本该由自己回答的难题,实在是自讨无趣!然当此危局,嬴柱也自知不能斤斤计较,便歉然苦笑道:“无心之言,纲成君莫得上心便是。子楚,即刻召回太仓令问对!”
正在此时,老内侍走过来道:“禀报主君:先生书房外候见。”
“我迎先生。”子楚陡然振作,霍然起身便大步出了书房。
吕不韦匆匆走进,风尘仆仆汗水津津,一身厚重的国丧麻袍也是皱巴巴粘满了泥水脏污。蔡泽不禁大皱眉头:“先生素来整肃,纵是无爵吏员,何当如此有失检点?”口吻之揶揄竟带有几分刻薄。吕不韦浑不在意,只接过子楚递过来的温茶大饮几口,便坐进了蔡泽左下丈余的末位案前。嬴柱一指与蔡泽座案平行的子楚座案道:“先生莫拘常礼,这厢入座。子楚另案便是。”吕不韦正要辞谢,却被子楚不由分说扶了过去。待吕不韦坐定,嬴柱关切问道:“先生莫非来路翻车?要否太医诊治?”吕不韦拱手做礼道:“谢过主君。三个月来,不韦走了秦川二十六县,又连日去尚商坊挤抢,些许脏汗而已,身子并无关碍。”嬴柱不禁悚然动容,拍案慨然一叹:“举国惶惶,先生独能入乡查勘,难亦哉!若有应对良策,先生但说无妨,毋得任何禁忌!”
“国难当头,不韦自当言无不尽。”吕不韦回头对着蔡泽一拱手,“纲成君经济大家,愿先请教君之长策,不韦斟酌襄助补充可也。”虽然因国丧而没了脸上那一团春风的微笑,吕不韦的口吻却是柔和谦恭的,显然是要蔡泽明确的知道:吕不韦清楚自己尚是吏身,对纲成君这般高爵大臣是敬重的。
“老夫有甚长策,一番老论罢了。你若愿听,老夫再说一遍何妨!”蔡泽原本便对吕不韦接受太子府丞这样的吏职大有不屑,此刻见吕不韦对他的敬重竟是比白身商旅时还进了几分,心下颇觉受用,不禁也大度豪爽了起来,大咧咧一摆手,将自己的王道赈灾对策又说一遍,末了敲着长案加重语气道,“三代无定法,国难当变通。若墨守成法而不开赈灾之例,秦国危矣!”
“难处便在这修法赈灾,先生以为如何?”
“纲成君,恕不韦直言:目下最不能做的一件事,便是这修法赈灾。”吕不韦从嬴柱的殷切目光中看出了这位被灾异国丧折腾得疲惫不堪的新主的期盼所在,但他却没有回应这位新主,而是直截了当地面对蔡泽开了口。
“岂有此理!因由何在?”蔡泽顿时红了脸。
“不韦初入秦国,便想多多揣摩秦人法令风习。适逢太子府事务井然有序而无须过问,不韦便从四月游历秦川,直到老霖止息方回。”吕不韦平静得讲述故事一般,“据实而论,秦国灾情大体三等:关中西部之雍城、虢县、陈仓多山塬,涝灾稍轻,民失囤粮当在三四成上下;自郿县以东至栎阳以西,关中腹地平野受灾最重,民失囤粮当在七八成上下;关中东部之平舒、下邽、频阳并洛水诸县,受灾稍重,民失囤粮当在半数上下。陇西上邽地裂,死人两万余,然草场牲畜却无伤损,存活人口之生计已经由郡县大体安置妥当,并非大患。目下所之危,惟在关中。关中之危,七八成在人心浮动,三两成在生计之忧。”
“笑谈!”蔡泽冷冰冰插断,“久雨久水,房倒屋塌,囤粮随波逐流,此乃常情!足下几成几成之算,何见得不是故弄玄虚?”
吕不韦依旧平静如常:“纲成君所言之常情不差,然秦人却有非常处。秦自孝公商君变法百余年,关中庶民尚耕尚战勤奋辛劳,纵是小户,存粮亦过三年。秦人之非常处,便是经年备战之下生出的囤粮之法。秦人囤粮不在家居庭院,不在草席之囤,而在山洞石窖;山塬之民囤粮于石洞,平野之民囤粮于石窖;家中所囤者,半年粮也。此等藏粮风习,若非雨涝大灾时不韦跟随民人入山排水护粮,只怕也不知实情。”
“对也!”嬴柱恍然拍案,“如何这茬也忘了?洞窟藏粮,那是老秦人久战陇西,未进中原立国时的老规矩!没错!”
“既有此等牢靠囤粮,民心何以浮动?国人抢市岂非刁民寻衅?”
“不。人心惶惶乱象在即,是为不争之事实。”吕不韦叩着书案,“然根本因由不在所余口粮几多,而在官府治灾滞后,庶民眼见秋播无望而大起惶惶!惟将根由分清,处置之法方能妥当。”
“足下是说,民非饥荒,惟地饥荒,不救民而救地便是了!”
“民要救,地要救,国更要救。然救法须得对症,否则事与愿违。”
“好也好也。”嬴柱皱着眉头摇摇手,“纲成君对策已明,该当先生倡明谋划了。”
“但凭主君,老臣洗耳恭听。”蔡泽冷冷一句便捧起了茶盅。
“在下之见:今岁民乱乃多方纠葛而成,非纯然救灾可了,须一体治之方能见效。”吕不韦始终以吏身自称,平静的口吻中却蕴涵着坦然自信,“不韦谋划只有三句话:新主即位称王,官府治灾救地,商战救民安国。但做好三事,秦国可安也。”
“且一句句说来。”嬴柱大是困惑,“父王尚未安葬,如何能即位称王?”
“即位称王之要义,在于振奋朝野示强六国,不能以迂礼自缚。”
“称王老夫却是赞同!”蔡泽陡然“啪!”地一拍案。
嬴柱惊得心头一颤,皱着眉头挖了蔡泽一眼,片刻默然,叹息一声道:“非常之时也,非常之法也!即位便即位,此事交纲成君筹划了。”
“父亲明断!”嬴异人大为振奋,霍然起身走到吕不韦座前,“先生说不能修法赈灾,却要商战救民,定有甚个奥妙,盼能赐教!”
“公子谬奖也,说不得奥妙。”吕不韦一拱手道,“秦人之乱起于抢市,抢市之因在于山东商贾贱价抛物。贱价成市,并非六国商贾发兼爱之心代秦赈灾,而在图谋大榨秦人之市力。更要紧者,六国商贾随时可能陡然抬价。一旦贱市变贵市,愤愤秦人便可能立时民变,杀戮外商捣毁尚商坊,如此必要激怒山东六国愤然合纵,趁我国丧攻秦。”
“先生大是!”嬴柱不禁悚然动容,“索性关闭尚商坊!”
“商战商决。目下秦人需要六国商贾,强行关闭尚商坊,无赈饥民若逃国避荒,则更伤秦国长远大计。”吕不韦起身肃然一躬,“不韦请于半年之内暂领官市丞一职,与六国商贾一决商战之道。”
“好!先生出马,商战无忧!”嬴异人抢先一句,一瞄父亲却突然噤声了。嬴柱肃然起身整衣深深一躬:“先生救民安国,请受嬴柱一拜!”回身一直在旁肃立的桓砾,“长史下诏:一年之内,举凡秦国经济官署悉听先生密行号令,钱财物之调遣不受限数,违者视同上抗王命之罪!”吕不韦却是肃然一躬道:“主君信得不韦,不韦不胜感念。然太过彰显未必成事,不韦一不调遣国库钱财,二不掌诸多官署,只一个官市丞便可!”旁边蔡泽却嘎着公鸭嗓长长一叹:“天公昏聩也!阴差阳错也!”嬴柱脸色不禁一沉:“纲成君也以为不妥么?”蔡泽兀自摇头晃脑地嗟叹:“老夫终生欲操经济实权,却总是脱不得徒有虚名之风光!某生分明志在政事,却总是脱不开个钱粮支付!谋事者不得事,谋政者不得政,奇哉怪哉!敢问我君,上天公道么?”嘎嘎公鸭嗓尚在回荡,偌大厅堂便轰然暴出一声大笑,却又一齐捂着脸噤声。
走出门厅,吕不韦压着笑意低声道:“若非国丧,便得灌君几坛!”蔡泽哼哼一声冷笑:“你心舒坦,老夫却是憋闷,恕不奉陪!”转身便摇到自家车边去了。吕不韦顾不得理会,径自匆匆走出宫门便上马去了。
第八章 风雨如晦 二、咸阳大市
三日之后,咸阳举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太子嬴柱即位称王,史称秦孝文王。
特急诏书星夜颁行郡县山乡,晓谕国人“新王当承先王之志,力行秦法强国之道,凡我大秦臣民,皆当戮力同心勤奋治灾奉法耕战,毋得懈怠!”诏书的最后一行是“邦国灾异,先王国葬延迟于秋种之后,大黼免行,民耕不服丧,国人体察之。”随着诏书,非但郡县官吏匆匆赶赴关中受灾村社,便是咸阳国府的一班经济大臣也在纲成君蔡泽统领下悉数赶赴郡县官署督导治灾。
诏书官吏接踵而至,关中老秦人精神顿时一振!谁都知道,天下万事国丧为大,更不说秦昭王这般战国在位最长的明君英主薨去,理当更为隆其葬礼了。魏国那个魏惠王在位年数比老秦王还少着几年,丧葬大铺排竟是惊动天下!其时魏国暴雪异灾,大雪深及牛眼,大梁不少城墙也被压跨,根本无法出葬。魏国新王(魏襄王)非但不思救灾,反而征发民众修筑栈道,要数万精锐的“魏武卒”轮流抬惠王灵柩进山!若非惠施冒险智谏,说天降大雪是先王思念大梁魂灵盘桓不去,该当留住先王灵柩待来春安葬,魏国庶民便要大大受苦了。两厢比较,秦国新王奋然即位行政,将国葬延迟到救田秋播之后,且将服丧官员大半差遣到山乡村社治灾,原本已经是开旷古之先例了。然更令老秦人暖心的是,民耕不服丧与大黼免行这两条。“民耕不服丧”,是秋播耕作期间百姓不用穿戴累赘的麻衣丧服;“大黼免行”,是免去了举国痛饮大咥以庆贺新王即位的大礼。大黼,原本是春秋之前的古礼。其时酒肉稀缺,寻常时日不得饮酒食肉,国有大喜之事,天子方才下诏赏赐朝野臣民大吃大喝一顿,是为大黼。就实说,大黼之日天子只象征性地赏赐些许酒肉给诸侯,到得村社乡野,那是一片肉一碗酒也不会有得了;然大黼既为国之大礼,庶民百姓又不能不行;于是,痛饮之酒与粮肉菜蔬便要村社自筹,实际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而已。战国之世大黼虽不再拘泥,然在新王即位这等大事上,各国大体上还是要国人大黼庆贺的,形式也依然与古礼无异,仍然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如此一来,大灾之年若行大黼,百姓便是苦不堪言了。如今新王竟将这虽属虚应故事然却是即位大礼不可或缺的“赏赐”也给免了,分明是体恤村社灾后乏粮乏货,庶民岂能不思之念之!感奋之下,秦川庶民闻诏即动,连夜举着火把下田开泥松土,次日清晨各村社的牛车队便拉着凑集起来的各色土产涌向咸阳大市,要换回农具食盐与最要紧的麦粟菽种子 。 谁料便在这一夜之间,咸阳的尚商坊大市陡生波澜,粮价物价一夜飞涨,种子价更是惊人!昨日还是一皮一石粮,一钱一只铧,依着今日行情,一村凑集的百十张熟牛皮才能换回一石种子,五十枚秦半两钱才能买来一只铁铧头!
老秦人怒不可遏!叫骂奸商的喧嚣的声浪淹没了整个尚商坊,不知谁个一声喊打,愤怒的人群潮水般爆发,飓风般卷进店铺货棚便砸了起来!六国商社的东主与大执事们却是一个不闪面,只有小执事领着仆役们拼命关门收货,一时十里尚商坊竟是前所未有的大乱!
正在此时,一阵低沉犀利的牛角号响彻大市,一队护市铁骑簇拥着一辆轺车直冲尚商坊的市令台下!立即便有人高喊起来:“官市巡市了!举发六国奸商!”声声传开,愤怒的老秦人们便轰隆隆卷了过来,高喊着“奸商抬价!以律腰斩!”,将市令台围得水泄不通。
号角又起,一个精瘦黝黑的中年人利落登上高台,人海便是一片惊天动地的声浪:“官市行我秦法!没收奸商!腰斩奸商!!”接连三声静军长号,人海才渐渐平息下来,精瘦黝黑的官市丞洪亮苍劲的声音便回荡开来:“老秦人听了:没货腰斩,是秦法对秦商。六国商贾乃客商,不能以秦法治罪!这是商君老法,行之百年,我秦人不能乱法哄抢,更不能砸店伤人,但有违犯,依法严惩!”人海一片死寂,显然的愤怒化成了清晰可闻的粗重喘息,猛然便有人高喊:“奸商坑秦!天理不容!法不行理行!”立即有人接喊:“甚个官市!新王救灾,容得你袒护六国奸商!”眼见人海便要骚动,精瘦官市丞连忙插断高喊:“商事商治!本官市得报:咸阳百家秦商联手,南市大开!种子农具六畜应有尽有,国人只到南市买货,莫误了抢种大事!”人群静得片刻,骤然山呼海啸般呐喊一声“万岁!”便隆隆涌出尚商坊,涌向毗邻的咸阳南市。
这咸阳南市,实际是秦市中最大的农市。“南市”之名,却是老都城栎阳时便有的。秦人感念商鞅变法时在栎阳南市徙木立信而开新法,便在迁都咸阳之后,仍将这片坐落城南的大市叫做了南市。南市与商街不同,紧邻城墙,占地五里,没有店铺而只有连绵不断的各种货棚,雨天可拆晴天可撑,牛羊马匹等六畜可直然哄赶到市内货棚下交易。虽是粗放,却最是适合农家交易,便渐渐变成了与城内长街商家不同的农市。尚商坊在东南,南市在正南,中间隔着一片两百多亩地的树林。这片树林原本是南市的六畜交易地,因了六国大商们不耐其骚臭弥漫而屡次与秦国官市交涉,张仪为相时要连横破合纵,为了吸引六国商贾,便下令将六畜交易地内移,原地种起了一大片苍苍林木,将南市与尚商坊隔开。秦法虽从来没有过不许六国商人进入南市的禁令,但六国商贾却因鄙视南市粗俗村臭,竟是从来不入南市设棚。于是,这南市便成了秦国农事商人与南下的林胡匈奴商人的集中地,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便在这里大行其道大得其乐,活生生一幅远古交易图!老霖雨以来,胡地商人南下受阻,关中秦人陷于泥泞,南市货棚收敛,行市大为萧条,才将老秦农人逼进了平日极少涉足的尚商坊。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