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海神女若只权宜掌事,我族便散!”族人们也是纷纷嚷嚷,要海清女做族长主事,否则便作鸟兽散。玉天清默然良久,起身对族人肃然一躬:“兹事体大,容我明日作答。”便径自去了。
玉天清之难,却有一番分说。方氏一族自操持神业,日渐成为商旅望族,几代下来便有成了一套严苛的族规,尤其对族长的交接有明确法度:非常之期,嫡长子正妻可为掌事族长;但为族长,终身不得再嫁。海清女虽已嫁于方氏,然终未合卺,尚是处子之身;临危主事,原也只是出于急难之心,打算只要族人不散,安定之后便另举族长主事;不意族人竟以她为镇厄之神女,举族执意拥戴,便给海清女大大出了一个难题:不做族长,方氏立散,百余年丹砂巨商就此化为云烟;若做族长,便要终身守寡,满腹情愫将成一世磨难……那一夜,明月高悬,城堡深处的竹楼上,处子少妇玉天清一直痴痴伫立到东方发白。
清晨卯时,族老执事们纷纷聚来决事厅。玉天清只对着族老们淡然一笑,对着族长座案肃然一躬,便走上了已经被历代族长踩出深深脚窝的六级石板台阶。商社总事与执事们请示日后对秦国应对之策,玉天清道:“入秦籍,守祖业,散财货,固根基,秘密拓展中原商事。这便是我族日后方略。”族老执事们大是惊愕,不约而同地愤然嚷嚷,万事好说,惟独不能入秦籍!玉天清冷冷道:“方氏久事神业,闭目塞听已有八代,族人业已不知天下大势为何物也!方氏若得远图,便依我方略,否则,巴山丹穴便是举族葬身之地。尔等好自为之便了。”说罢起身便走。族老执事们慌忙一齐拜倒,请议一日而后决断。
秘密计议中,玉天清申明了族老执事们根本没有想到的一点:秦国越来越强,六国越来越弱,借此关节成为秦人正当其时;惟其成为秦人,方氏才能借强国之力席卷山东商社;若不为秦人,则只能以丹穴为业,富则富矣,王天下之商却是春秋大梦也!族老执事们顿时恍然,大是感奋,同声拥戴玉天清方略。暮色时分,诸般铺排已经筹划妥当,执事们立即开始忙碌。
巴郡郡守向白起与蜀侯禀报了方氏情形,白起念及方氏水手全数入军又甘愿倍出罚金,非但不再追究,且请准咸阳赐方氏新族长初爵两级。赐爵诏书到达之日,玉天清率族中族老执事大礼迎出,接诏后郑重地向特使申明:方氏居秦数世,实是老秦之民,自今愿弃客商之身,入秦籍,为秦人,诸般赋役与国人同等。特使回报咸阳,宣太后破例下诏:“方氏为秦人,秦始有大商矣!免方氏徭役,赐爵两级以示褒奖。”于是,方氏化入秦国,成了有第四级不更爵的秦商。
方氏变身大获成功,玉天清从此走上漫长的商旅生涯……
豁达的吕不韦第一次不能成眠了。
如此一个寡妇清,此刻在中原还是在巴蜀?她是否还在暗中关注着秦国,关注着吕不韦?虽入秦籍,寡妇清终是齐人,她有事秦之心么?诸般心思纷至沓来,吕不韦终夜辗转反侧,清晨刚刚朦胧睡去,却闻外厅急匆匆脚步轻悄悄话语纷杂交织,竟霍然离榻坐起:“莫胡,有事么?”莫胡轻盈飘进寝室低声说了一句,吕不韦立即下榻出了寝室,大步匆匆来到了书房。
一支熟悉的宽简工稳地插在案头笔架的中央!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吕不韦便决意会见这个神秘人物。按照宽简上刻画的路径图,吕不韦的垂帘缁车于暮色降临时终于来到了咸阳西南的沣京谷。这片山水并不陌生,当年华月夫人的历历往事还时常依稀浮现在吕不韦心头。到得那座巨石码头,吕不韦吩咐驭手与两名随行剑士留在岸边,自己只带着扮做童仆的莫胡上了山道。在一片松林入口处,两名黑衣人正在等候,验看了宽简便领着吕不韦进了林木荒莽的沣京废墟。
明亮的灯光闪烁在一片茅屋庭院。吕不韦记得,那正是华月夫人曾经的快乐居所。进得庭院,两名黑衣人在茅屋门外站定,廊下灯影里一名少女恭谨地将吕不韦引进了茅屋。吕不韦当年曾经是营造密室的高手,一进门便看出这茅屋决非其质朴外观那般简单——宽阔敞亮,重帘叠帐,显然是入深极大,一直通到了背后的山崖山洞亦未可知;脚地铺着厚厚的彩织地毡,任你身如山岳也没有丝毫声息。吕不韦依着少女手势,从容在东首案前落座,莫胡便站在了身后。另有一少女捧来煮好的鲜茶。吕不韦方啜得两口,却闻身后莫胡猛然一声喘息,蓦然抬头,心下便是猛然一跳!紫红的大屏后悠然转出一道黑柱——身着一领黑袍,面垂一方黑纱,正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对面座案前。
“文信侯老矣!”略显苍老的女声喟然一叹。
“清夫人别来无恙?”吕不韦不期然漾出了当年的满面春风。
“今日不速之请,得文信侯拨冗赴约,玉天清先行谢过。”黑衣人微微一礼便坐回到了对面案前,“文信侯治秦有方,老身时常感喟于心,惜乎无由得诉也。今日之约,略表寸心而已。老身一生无空言,亦望文信侯坦诚相向,毋得虚与周旋。”
“不韦谨受教。”吕不韦慨然拱手,“清夫人商道沧桑五十余年,亦曾救国于急难之时,不韦素来敬佩,却无由酬谢,心下惭愧久矣!”
“区区之举,文信侯幸勿上心了。”
“私恩身报,国恩功报。受恩无报,此不韦之不安也。”
“文信侯心有疑团,但说便是,无须以愧疚表疑。”
吕不韦原本欲引得神秘的寡妇清自己说出关注他的动因,不意这个老夫人竟是洞若观火,要他明白说话,思忖遮掩不得,便一拱手坦然道:“不韦心下不明者惟有一事:夫人何以时时关注不韦行止,总在急难关节处现身襄助,纵无所图,亦有因由,盼夫人明告。”
“也好,老身便说。”玉天清悠然一笑,“文信侯为商之时亦曾称雄天下,当知商旅所盼者,官府重商之法度也。邦国重商,则商贾兴。邦国贱商,则商贾亡。秦国固强,然法度贱商却是天下之最。文信侯秉政,渐开宽政之风,渐行农商并重之道,诚天下大幸也!老身既为秦商,不该助一臂之力么?”
默然良久,吕不韦慨然一句:“夫人远见,过我所望也!”
“且慢。”玉天清轻轻叩案,“老身也有一己之求。”
“夫人但说。”
“我有一族侄,欲入仕途,托你门下如何?”
“国家求才,此事何难!”
“好。日后但有持‘清’字简投你者,便是我侄。”
吕不韦点点头,略一思忖道:“夫人,不韦也有一请。”
“两座馆所,百万金,无须你请。”
吕不韦摇摇头:“不韦此请不成,宁不受援。”
玉天清显然一怔:“文信侯……可是要老身示以真容?”
“不情之请,夫人见谅。”
“天意也!”玉天清粗重地叹息了一声,“你担国政,不受疑人之援,却也该当。”说罢一挥手,两名侍女便退到了大屏之后。吕不韦回头一瞄,莫胡也轻步出门守侯去了。玉天清一抖黑丝大袖,一双纤细丰满白如凝脂般的手搭上了发冠,随着一头乌云般黑发散下,垂面黑锦倏忽落地,一张带着血红伤疤的丑陋面孔在灯下煞是狰狞可怖!
“夫人能否见告……”吕不韦声音有些颤抖。
那双绝美的手又缓缓抬起,不知如何在头上一绕,黑冠黑丝便依然故我,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想知道,我也无须相瞒。”玉天清轻轻叹息了一声,“要救我族,海清女便要永生做贞女,做寡妇清。留得处子面容,人我皆多不便……”平静淡漠的话语中渗着一丝细微的沙沙声,依稀便是秋夜苍凉的细雨。
又是默然良久,吕不韦起身深深一躬,一句话没说便出门去了。到得庭院门口,一个黑衣中年女子却从灯影里走了出来:“文信侯,夫人在咸阳灞上有金库一座。这是路径图。这是入库宽简。”吕不韦接过两样物事道:“若有要事,如何得见夫人?”中年女子沉吟片刻道:“夫人素来不喜人约,然从来不误大事,文信侯毋忧也。”吕不韦说声知道了,便一拱手去了。
回到咸阳,吕不韦又是夜不能寐,在池边林下转悠到月上中天才回到书房,铺开一张羊皮纸认真地写了起来——
请立怀清台书
臣吕不韦奏:老臣尝闻:石可破也,不可夺坚;丹可磨也,不可夺赤。今查:巴蜀大商玉天清者,少时入嫁方氏,尚未合卺而夫溺水,又卒遇翁公伏罪,族业分崩在即;玉天清临难救族,以处子之身继族长之位,使方氏得入秦籍,巴蜀赋税与日俱增;疏财好义,多筑路桥,常济急难,山民拥戴其业而不见侵犯,巴山之奉公守法遂成风习;其后,又襄助六十万金助我商战,去岁大饥,大舟助粮百万斛,诚有功于国也!尤令人感喟者,其女五十年守贞未曾改嫁,时已耳顺之年,犹处子之身矣!此等心志节操,理当为朝野万民感念也。凡为天下,治国家,必务本而后末也。所谓本者,务其人也。务人者,贵在彰其节操,若孝行,若守贞,皆当章荣与国,使民效之也。故此,老臣请立台祠,以表玉天清之操行,以彰我王德治之道也!此万事之纪也,我王当行之。秦王五年夏。
此日清晨,吕不韦上书依照惯例当即送往王城长史署。当值左长史王绾依照仲父秉政法度,当即将吕不韦上书改写为秦王诏书,并紧急呈太后宫阅过用印,回来后再加盖秦王铜印,而后立即作为秦王诏书颁发丞相府施行;而吕不韦的上书与诏书底样,则与当日公文一起呈送秦王嬴政做熟悉国事之读。
午后时分吕不韦接到诏书,立即在空白处批下:“着官市署会同司空府筹划实施,建成之日,择吉大表。”官市署是丞相府属官,统管举国商事。司空府则独立成府,执掌举国工程。两府奉命,次日便在渭水之南的灞水柳林中勘定了一座小山,开始了筑台工程。消息传开,关中秦人纷纷打问寡妇清其人其事,这位巴蜀女商人的神秘故事便在朝野迅速流传开来,遂有了一首巷闾传唱的童谣:“乌氏倮,寡妇清,封君筑台,礼抗千乘。牧长穷山,惟商显荣,嗟我耕战,萤萤其功!”童谣传开,蔡泽匆匆来到丞相府,力劝吕不韦立即停止建造怀清台。吕不韦思忖片刻沉着脸问:“纲成君以为,重商必妨农战么?”蔡泽红着脸道:“文信侯事中迷也!不是老夫以为如何,而是秦人如何想头!尊商重商,与秦国情不合,当审慎为是逐步化之!操之过急,祸在你我也!”吕不韦正色道:“化秦如同变法,当效商君之坚直方有功效。我政不伤民,何惧庶民一时之怨?商贾与民有功,何惜国家之显名?遇议则改,持之不恒,为政为法之大忌也。君可反我,且勿以保身之道劝我。”蔡泽一时大急,呷呷嚷道:“你十万户侯尚且不惧,我五千户封君怕个鸟!老夫偏跟你撑着,秦人终不成生咥了两副老骨头!”“好!你我双车共进退!”吕不韦笑叹一句又突然低声:“以君之才,便没有歌谣么?”蔡泽恍然点头,呷呷大笑着去了。
三日之后,又有童谣流传坊区:“耕者功,战者功,商者独萤萤。有国法,有王命,解我年馑者何无功?”此歌在秦中一时传开,原先的嗟叹童谣竟渐渐没了声息,老秦人却争先传诵起两年大饥时的商贾之恩。
原来,自嬴政即位的第三年起,自来风调雨顺的关中竟是连续两年大旱。滔滔渭水几乎干了河道,蝗虫大起,遮天蔽日,夏秋颗粒无收。大半年之后,庶民囤粮十室九空,朝野顿时惶惶。秦法不赈灾,吕不韦的丞相府只有依靠暗中抛出库金压低商市谷价来救一时之急,然若没有大宗粮米进入关中,再撑得半年势必会有民众大量逃亡。吕不韦紧急召见尚商坊的山东商贾,一则激励一则请求,期盼六国商旅设法解秦国燃眉之急。然六国商贾已各接本国密令,不许向秦国运粮!咸阳之六国商贾所能做者,也就是平价甚或低价卖完现有存粮而已,显然无法从根本上缓解饥荒。正在吕不韦决意冒险开启关中两座谷仓之时,潼关渡口传来急报:一支无名船队满载稻谷停泊于河口,因渭水枯涸无法进入航道,请派牛车五千辆运载入秦!吕不韦大喜过望,亲自带着一班吏员兼程东来,到达渡口之时,船队主人却已不在,水手班头只有一句话:“我家主人卖粮于秦,三年后收金便是。”递上一支宽简,便没了言语。吕不韦感慨万端,情知寻觅无着,只有连夜卸船运粮,立即向各郡县分发。
秋冬稍安,开春之后却是旱象依然,眼看夏种无着,秦国朝野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便在此时,北地郡又来急报:一支连绵马队南下,乌氏大商倮运粮救秦!吕不韦长呼一声天意也,便又立即亲自北上了。未到北地,吕不韦便清楚了乌氏倮的情形。
乌氏者,秦国北地郡之县名也。倮者,人名也。乌氏倮,便是乌氏的商人倮,人呼乌氏倮者是也。倮族世居北地,代代以畜牧为业。商鞅变法之后,整个河西高原被秦国收回,牧区再也没有了民众最怕的拉锯战,畜牧便蓬蓬勃勃生发起来。及至倮做了族长,倮族之畜牧业已经伸展到了阴山以北,与胡族常相交易了。倮豪侠仗义,善于周旋,与匈奴各部单于交好非常,便在畜牧之外做起了马商:将中原谷物盐铁卖与匈奴,再将换来的草原良马南下卖与中原各国。数十年下来,乌氏倮财货剧涨,声名遍及草原胡族。这年闻故国大旱饥荒,乌氏倮深感秦国之威秦人之身给自己的胡商生意带来的巨大好处,遂慨然买得大批燕赵粮谷并草原数万头肉牛南下救秦。吕不韦接得浩荡马牛与数十万斛燕麦稻黍,并力邀乌氏倮南下咸阳盘桓。乌氏倮入咸阳三日,“秦王”诏书封乌氏倮领上卿尊荣,爵位与封君相同,号为乌氏君。也就是说,乌氏倮虽非在朝官员,却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如同纲成君蔡泽一般的仪仗、府邸、衣冠、车马等等诸般尊荣。在“尊荣必出于农战”的秦国,商贾纵然有得金山,也不能建造具有贵胄格局的府邸,庭院再大房屋再多,门前也不能有石坊碑刻,门额也不能有府邸标记;衣食住行可富不可贵,譬如商贾不得乘坐带有伞盖轺的车,只因为伞盖高低是爵位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