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异常地敏感。当他把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和动态禀报给国君时,秦孝公却笑着挥挥手:“教他们说去,吹吹风也好。”
秦孝公心中却是有数,和卫鞅彻谈三昼夜,信心大增,原来准备自己苦修自己动手的悲壮,化成了烈烈变法的昂扬情怀。但是,长期锤炼的沉稳性格却使他很是冷静地思索了几日。他不想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势下急于动手,他思谋了一个周密的疏导方略,而且决意不让卫鞅过早地在前期疏导中显露锋芒,树敌于元老重臣。当世族层沸沸扬扬地奔走议论时,他开始了不着痕迹的疏导。
孝公的第一个动作,是拜卫鞅为客卿,赐两进院落的宅邸一座。此令一颁,栎阳世族与朝臣大出意外,招贤馆士子则忐忑不安。朝臣世族们原本以为,卫鞅马上就要成为红得发紫的权臣,耀武扬威地立即对他们动手,就像韩国的申不害那样。孰料,国君才给了卫鞅一个客卿。客卿者,没大没小的一个虚职,对任何官署都不能干预,只能和国君叙谈叙谈罢了。世族朝臣们顿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松了下来,觉得这个卫鞅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杜挚和孟坼几个人晋见秦孝公时,还抱怨国君对卫鞅官职太小太虚,不利于招贤,请国君对卫鞅再升一级。秦孝公淡淡笑道:“诸卿贤明,我已知晓。但有大任再说。”出得国府,几人相对大笑,分外畅快。招贤馆士子们不然,一看卫鞅如此赫赫才拜了客卿,自己如何有指望在秦国做官,自然是愁眉苦脸,聚相议论,思谋着要回老家。
然而就在这时,国君却颁下君书:招贤馆所留士人,全部派为县令、郡守和国府官署的实权官吏。最高职位是王轼,做了栎阳令。原先的栎阳令子岸则重回军中做大将。此令一下,朝野又是一片哗然。招贤馆振奋庆贺,世族朝臣却又变得茫然失措。战国初期,县比郡还重要,县令比郡守爵位也高,是国府直辖的最高地方官署。变法前的秦国,除了在陇西戎狄区域和北部荒凉地带设郡以外,腹心地带全部以县为治,而不设郡。所以县令、郡守都是当时十分重要的地方大员,军政一把抓。至于栎阳令,那更是都城长官,非同寻常。这些如此重要的职位,大部分派给了这些外邦士子,世族元老们可是老大不舒服。不舒服归不舒服,嘴里却讲不出。国君花大力气招贤,没有重用那个咄咄逼人的卫鞅,还能不教用其他贤士?令世族元老们沉住了气的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国君对招贤馆士子们只授了官,而没有授爵。在一个老牌国家,有官无爵的实际含义是临时任职,尚未进入真正的上层世族,一旦罢免,即为平民。
君书颁布三天之后,秦孝公在招贤馆设宴为新任大员们饯行。酒间秦孝公郑重叮嘱,新官上任,不要急于做事,半年之内许静不许动,只准熟悉政务治情督导劝耕,不许擅行新政。这个奇特的命令,引来士子们一片茫然——强大秦国却又不许创新不许做事,却要贤士何用?又想想初任重职,谨慎为是,也无人异议,饯行结束,士子们便各赴任所了。
此信传出,世族朝臣们又是大为宽心,认定国君招贤只是求治而已,并非要拿祖制开刀。就在朝臣世族们虽有狐疑而又无话可说的时日,秦孝公依然天天和客卿卫鞅见面叙谈,却始终没有出人意料的大举动。一个月过去,寒冬来临,又没有战事,进入了老秦人说的“窝冬”期,也就没人再关心这件事了。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秦孝公来到左庶长嬴虔的府中,密谈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孝公举行朝会,册封上大夫甘龙为太师,辅助国君承当协理阴阳、融通天地、聚合民心的重任;长史公孙贾升任太子傅,左庶长嬴虔也加太子傅,共同教习太子文武学问;中大夫杜挚升任太庙丞,掌祭祀大礼,职同上大夫。三人原先所辖的“琐碎政事”,分别交于左庶长嬴虔和内史景监,国政大计由左庶长统摄。四道书令一颁布,政事堂中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以然了。
说起来,秦国素来没有太师这个显贵尊荣的职位,那只是商周两代王室才设置的“百官之首,协理阴阳”的首要大臣,有无实权,视时视人而定。老秦国素来认为那是不着边际的荒诞高位,从未设置。而今国君竟然抬出一个“太师”给了元老重臣,实在莫名其妙!想想却又无法诘难于国君。甘龙本是东方大儒,寻常时动辄来一通老秦臣子们摸不着头脑的高论,让他去“协理阴阳融通天地聚合民心”,倒也是合适不过,况且又是大大升了两级爵位,比上大夫显贵多了,又如何质疑于国君?长史公孙贾的太子傅更重要,历来为学问大臣所争夺,公孙贾又本来就是文臣,又能说甚?至于杜挚,从中大夫一下子升到了上大夫一级,也是非同小可的升迁,不好么?一阵惶惑,大臣们终于一齐向甘龙、公孙贾、杜挚三人庆贺。三人虽是笑意盈盈,却显得颇为尴尬。
散朝之后,孟西白三人在孟府议论了半日。西乞弧说他总觉得这几件事来得蹊跷,认定国君还有举动,说不定还会罢免了他们几个的官职。说得孟坼和白缙惶惶不安。谁知过了几日,秦孝公召集军中将领议事,宣示秦军将领一个不动,每人还晋爵一级。将军们放了心,栎阳又安静了下来。
秦孝公并没有停止他的举动。三日之后,他分别和景监、车英密议了半日。第二天颁布书令,迁景监为长史暂署左庶长府事务;迁车英为栎阳将军。内史迁左庶长府长史,爵位降了一级。卫尉迁栎阳将军,爵位降了两级。新贵贬官,世族元老们忒是快意,却又一次感到了莫名其妙。这俩人虽然遭贬,但迁后的职位却极为重要。是明降暗升?也不对。这两个新贵本来的职位也都是冲要高位,一个掌国府庶务兼领栎阳民治,一个总领国府护军,绝非虚职,似乎谈不上明贬暗升。然二人又无过错,却何以贬官?一时间,朝臣们云山雾罩,纷纷揣测却又莫衷一是,渐渐地又平静了下来。
这一段日子里,卫鞅的小庭院大雪封门,异常冷清。秦孝公没有来过,景监也没有来过。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客卿院落的四周总有三五甲士不断经过,转角隐蔽处,还有钉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便装武士。栎阳国人悄悄议论,那个院子里的官人肯定是被囚居了,否则哪有如此森严的警戒?这一切,足不出户的卫鞅自然不知道。买菜、造饭并一应琐务,都有国府派来的两个仆人打理,他是整日埋首书房,不是读书,便是谋划,仿佛山中一般。
这日午后,依旧是大雪飞扬,却有人嘭嘭敲门。
仆人开门,卫鞅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先生在家否?”侯嬴?对,是他!卫鞅疾步出得书房,来到廊下,见满身是雪的侯嬴提着一个大竹篮走进院子,不禁高兴地大笑:“侯嬴兄,想煞我也!”侯嬴笑道:“鞅兄做了官,就忘记我这贱商了,怪得谁来?”卫鞅笑道:“客卿也算官么?”说着接过侯嬴手中的大竹篮,耸耸鼻子:“好香,定是秦酒羊肉!”侯嬴大笑:“没错。大雪窝冬,不痛饮一顿说不过去。”卫鞅便将竹篮递给仆人吩咐道:“加加火拿到书房来。”老仆人恭谨应诺,连忙到厨下去了。侯嬴走进书房低声问:“说话方便么?”卫鞅揶揄笑道:“如何不方便?这是我的府邸。”侯嬴摇头道:“如何外面有暗岗?还有兵士巡查?”卫鞅一怔,想想心下明白,爽朗笑道:“没事儿,只管痛饮。”说话间老仆人已经将热气蒸腾的炖肥羊捧来摆好,又将烫好的酒壶用棉布包裹,斟好两杯,轻步退出。侯嬴微笑点头:“看来,给你这个客卿派的仆人倒还够格。”卫鞅笑道:“我是没管,这都是国府分派。来,先干一杯!”俩人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陶杯叮当一碰,痛饮而下。侯嬴困惑道:“秦国从来不给上大夫以下的官员配官仆,你这客卿,职同上大夫?”卫鞅大笑:“客卿者,没大没小也,礼遇有加,也不为过。”侯嬴道:“没有实权执掌么?”卫鞅摇摇头:“没有。”侯嬴沉吟道:“鞅兄,招贤馆士子们都做了县令郡守。秦公和你畅谈三日三夜,栎阳国人皆知,却给了个有名无实的客卿,究竟是何道理?”卫鞅思忖有顷道:“侯兄,我与秦公披肝沥胆,引为知音,我卫鞅愿与这样的国君终生共事。至于用我为何职,何须虑之。给如此一个国君做谋士,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也!”
侯嬴又斟满一杯,共饮而尽:“你就听任摆布?”显是颇有不解。
卫鞅又是哈哈大笑:“侯兄差矣!我观秦公绝非举棋不定之人,更非斡旋无能之主。然为人君者,有寻常人所不能体察的难处,凡事须给他一个疏导的余地。既为知音,若连此点都不能理会,急吼吼求官,岂非大煞风景?”
“你还有信心?”侯嬴认真问。
卫鞅点点头,斟满两杯:“来,不要辜负了烈酒苦菜。”
一杯饮下,侯嬴从怀中掏出一个铜管:“白姑娘给鞅兄带来一信。”
卫鞅眼睛一亮,惊喜地接过铜管打开,抽出一卷展开,却是一方白丝,上面是白雪秀劲的小字:“自君别去,倍加思念。秦国诸事,大略知之,虽多曲折,然必有成。唯念君者,孤身自理,清苦有加,无以为助,刻刻挂怀。愿君保重,以慰我心。”白丝左下角,画了一只展翅飞翔的鸿雁。
卫鞅看得眼睛湿润,举杯一饮,良久无话。
侯嬴喟然一叹:“白姑娘用心良苦,若有不察处,鞅兄莫要上心。”
卫鞅默默地递过白绢,侯嬴犹疑着接过,看后笑道:“知鞅兄者,唯白姑娘也。来,为鞅兄有如此红颜知己,干!”
卫鞅举杯饮尽,慨然道:“侯兄稍待,我书一信给她。”
侯嬴笑道:“正当如此。三日后白姑娘便可看到。鞅兄只写。”
卫鞅走到旁边书案前,拿出一方羊皮纸,提起鹅翎却是感慨万端,含泪下笔,竟觉字字艰难。写完后在火盆上稍一烘烤,墨迹干尽,卷起来装进原来的铜管递给侯嬴。侯嬴一摁管头的铜豆,管盖“当”的一声扣紧,笑道:“这是白氏特制的密管,一管一法,最为保密。”卫鞅笑道:“那就烦劳侯兄送给她了。”侯嬴道:“方便得很,反正客栈每旬都要回魏国进货,你有事,随时找我便是。”卫鞅高兴,俩人将一坛秦酒在侃侃叙谈中饮了个尽干,直到暮色降临,大雪稍停,侯嬴方才离去。
整个冬天,秦孝公都在忙碌,每隔几日总要和左庶长嬴虔、长史景监、栎阳将军车英、栎阳令王轼会商,要么就是单独和其中的一位密商。唯独和卫鞅没有见过一次。窝冬的朝臣们也几乎忘记了客卿卫鞅这个人。
第六章栎阳潮生(5)
五、政事堂发生了尖锐对立
转眼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三月初三,秦孝公举行完一年一度例行的启耕大典,笑着对参加大典的朝臣们道:“明日朝会,议定今岁大计,诸卿各做准备。”这也是每年启耕大典后的第一次隆重朝会,官员们称为“春朝”,是朝臣们特别看重的年首朝会。
这天晚上,景监来到了客卿卫鞅的小院落。卫鞅正对着书房墙壁上的大图出神,见景监来到,微微一笑:“久违之客,必有大信,是么?”景监一言不发,从怀中摸出一支宽宽的竹板。卫鞅接过一瞥,只见竹板上赫然四个大字——明朝廷争。卫鞅拊掌大笑:“好!又一个启耕大典。”景监笑道:“一冬蜗居,鞅兄冷清否?”卫鞅道:“秦公教我养精蓄锐,安得冷清?”景监感慨:“知君上者,唯鞅兄也。”卫鞅却笑道:“知卫鞅者,唯君上也。”景监道:“鞅兄上路,真让我欣慰。想起去冬,时觉后怕也。”卫鞅不禁大笑,景监也大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政事堂早早生起了四个径直六尺的大燎炉,红红的木炭火使阴冷的大厅暖烘烘的。春寒料峭中赶来的朝臣们,进得大厅直喊好暖和,搓搓手便脱去皮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与左右谈笑。杜挚笑问公孙贾:“太傅大人,那个位子谁坐啊?”他指的是中央国君长案稍下的两张书案,一张显然是太师甘龙的坐席,对应的另一张何人?太子傅公孙贾没有坐,左庶长加衔太子傅的嬴虔也没有坐,还有谁能如此尊贵?有些人原本没注意,杜挚一问,恍然大悟,顿觉蹊跷。再一看,栎阳将军车英全副戎装肃立在政事堂门口,外面大院中两队甲士盔明甲亮,持矛带剑,整齐威武。朝臣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有些异常。除了嬴虔、景监、王轼几个人默然静坐外,竟都是忐忑不安。
正在这时,门外内侍高声报号:“客卿大人到——”
众人一惊,哄嗡议论声大起。除了国君偶然为之,朝臣们进政事堂都是自己进来便是,哪有隆重报号的?哪个客卿何以如此气魄?仔细一想,秦国只拜了一个客卿,不是卫鞅,还有何人?议论之中,但见卫鞅一领白袍,头顶三寸白玉冠,从容走进政事堂。内侍总管黑伯亲自引导卫鞅在那个空闲的尊贵位置上坐下。一时间,朝臣们骤然安静,面面相顾,脸色很是难看。
又一声报号:“君上到!”话音落点,秦孝公已经走进政事堂,惯常的一身黑衣,与卫鞅适成鲜明对比。令朝臣们惊讶的是,从来不在朝会上带剑的国君,今日腰间竟然挎上了那支铜锈斑驳的穆公剑。隐隐约约的,朝臣们觉得将有大事发生,几个月来扑朔迷离的疑团将要在今日揭破了。
秦孝公走到中央长案前就座,环视大厅道:“诸位卿臣,秦国《求贤令》发出已经一年,入秦贤士历经坎坷,已经各任其职。秦国求贤,不为虚名,而为强国。何以强国?唯有变法。客卿卫鞅,对本公提出了变法强秦之方略。念及变法乃国家大计,须得上下同心君臣一体,是以举行今日朝会,商讨议决。列位皆秦国文武重臣,须得坦诚直言。”
政事堂一片安静,朝臣们低头沉思,甚至连寻常时日遇到困惑便相互目光询问的举动也没有了。半日,还是甘龙咳嗽一声,打破了平静。
甘龙在升为太师以后,极不是滋味。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