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发下,举国为之大振。非但关中各县的剩余民力纷纷赶赴泾水,连陇西、北地、巴蜀、三川等郡也纷纷请命,要输送民力粮草援助秦川治水。嬴政将此类上书一律交由蒙恬与老廷尉处置,定下的回复方略只是十二个字:各郡自安自治,关中民力足够。咸阳政事一交,嬴政便全副身心地扎到泾水工地去了。
三月中,秦王行营大举驻跸泾水瓠口。
黄尘飞扬得遮天蔽日的泾水工地,骤然间成了秦国朝野的圣地。行营扎定的当夜,嬴政没见任何官员大吏,派出王绾去河渠幕府与李斯郑国会商明日事宜,便提着一口长剑,带着赵高,登上了瓠口东岸的山顶。此地正当中山最高峰,举目望去,峡谷山原灯火连绵,向南向东连天铺去,风涛营涛混成春夜潮声弥漫开来,恍如隆隆战鼓激荡人心。若不是呼啸弥漫的尘雾将这一切都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朦胧苍茫,这远远大过任何军营的连天灯海,直是亘古未有的壮阔夜景。
嬴政伫立山冈,静静凝望,几乎半个时辰没有任何声息。
“君上?”赵高远远地轻轻一声。
“小高子,眼前这阵势,一夜能用多少灯油火把?”嬴政的声音很平静。
赵高暗自长吁一声走到秦王侧后:“君上,这小高子说不清楚。”
“咸阳书房的大铜人灯,一夜用几多油?”
“这小高子知道。大灯一斤上下,小灯三五两上下,风灯一个时辰二三两。”
“王城一夜,用灯油多少?”
“小高子听给事中说过,王城一夜,耗油两千斤上下。”
“连绵千余座营盘,顶得几个王城?”
“这,这,大约总顶得十数八个了。”赵高额头汗水涔涔渗出。
“估摸算算,河渠一夜,耗油多少?”
“君上,小高子笨算,大体,两三万斤上下。”
“一月多少?”
“君上,百万斤上下。”
“一年多少?”
“君上,一千五六百万斤上下。不对,过冬还要加。该是,两千万斤上下。”
“这些油从何处来,知道么?”
“君上,除了牛油羊油猪油树脂油,秦国还有高奴猛火油,不怕。”
嬴政再也没有说话。赵高轻声地喘息着,远远地直挺挺站着,当然绝不会饶舌多嘴。如此石雕般伫立,直到硕大的启明星悄悄隐没,嬴政还是石雕般伫立着。
“君上,黎明风疾……”
“回行营。”嬴政突然转身,大步匆匆地下了山。
一进行营,赵高立即到庖厨唤来晨膳。嬴政呼噜噜喝下一鼎太医特配的羊骨草药汤,又咥下两张厚锅盔,脸色顿时红润冒汗,冰冷僵直的四肢也温热起来,站起正要出帐,王绾轻步走了进来。
“君上,一夜不眠,三日难补……”王绾打量着秦王。
“我又不是泥捏的,没事。说,都行动没有?”
“君上,各方人马已经到齐,只地方改在了幕府。”
“噢?”
“行营辕门太小,幕府有半露天大帐。”
“好。走。”嬴政挥手举步,已经将王绾撂在了身后三五步外。
第二章 大决泾水 五、碧蓝的湖
首次泾水行营大会,嬴政要明确议定竣工放水期限。
依照初议,李斯郑国力争的期限是秋种成渠放水,距今大体还有五个月上下。果能如期完成,已经是令天下震惊了。可是,自从北地巡视归来,眼见春旱又生,嬴政无论如何按捺不住那份焦虑。反复思忖,他立即从泾水幕府调来了全部河渠文卷的副本,埋首书房孜孜揣摩。旬日之后,一个新的想法不期然生出——泾水工期,有望抢前!这个紧上加紧的想法,源于嬴政揣摩泾水文卷所得出的一个独有判断:泾水河渠之技术难点,已经全部攻克,郑国与工师们画出的全部施工图精细入微,任谁也没有担心的理由;泾水河渠剩余之难点,在施工,在依照这些成型工图实地做工;也就是说,最难而又无法以约期限定的踏勘、材料、技术谋划等等难题,已经被郑国与一班工师在十年跌宕中全部消磨攻克了;如今泾水河渠的进展,全部取决于民力施工的快慢。果真如此,依着老秦人的苦战死战秉性,这工期,就不是没有提前的可能。可是,嬴政有了如此评判,却没有透漏给任何人。毕竟,李斯郑国都是罕见大才,原定工期已经够紧,更何况是否还有其他未知难点一时也不能确证,自己未曾亲临踏勘,便不能做最后判定;在举国关注水旱的紧要关头,王者贸然一言施压催逼进度,是足以毁人毁事的。嬴政很清楚,若不实地决事,纯粹以老秦人秉性为依据改变工期,在李斯郑国看来定然是一时意气,往下反而不好说了。嬴政反复揣摩思忖,最后仍然确认自己的评判大体不差,这才有了“亲统河渠,大决泾水,为秦人抢一料收成”的暗自谋划。这则谋划的实施方略是由微而著,逐步彰显:先发王书,再沟通会商,再亲上河渠;只有到了河渠工地,嬴政才能走出最后一步棋,最终议决泾水工期。
嬴政直觉地认定,夏种前成渠,有可能。
然则究竟如何,还得看今日的行营大会。
因为事关重大,嬴政昨日进入泾水的第一件事,便是派王绾与李斯郑国会商今日行营大会如何开。嬴政只有一个要求:各县、亭、乡统领民工的“工将军”全部与会。王绾知道,秦王不召见李斯郑国而叫自己出面会商,为的是教李斯郑国没有顾忌,以常心对此事。唯其如此,王绾一进幕府就实话实说,将秦王对与会者的要求一说,便没话了。王绾很清楚,有国王驾临的朝会如何程式,完全不需要会商,要会商的实际只有这一件事。果然,郑国李斯谁也没说议事程式,便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郑国是惊讶:“河渠决事,历来不涉民力。民力头领两百余人,闹哄哄能议事?只怕不中。”李斯片刻思忖,却舒展起来,对郑国一拱手道:“老令哥哥,此事中不中我看两说。秦王既想教工将军与会,必有所图。左右对工期有利,无须忧虑。”郑国连连摇头:“有所图?甚图?秋种放水,工期已经紧巴紧。治水不是打仗,不能大呼隆,得有章法。老夫看,不中!”李斯呵呵一笑:“老令哥哥,你也曾说,秦王善激发。忘了?只要没人动你施工图,一切照你谋划来,快不比慢好?怕他何来?”王绾连忙补上:“对对对!秦王就是想听听看看,施工法程决不会触动。”郑国黑着脸转了两圈,嘟哝了一句:“善激发也不能大呼隆,添乱。”便不再执拗。李斯对王绾一点头:“好了好了,其余事我来处置。行营事多,长史回去便了。”王绾一走,李斯立即派出连串快马传令。赶天亮,散布在东西四百余里营盘的民工头目们,已经全部风尘仆仆地聚集到了泾水幕府。
嬴政第一次来泾水幕府,方进谷口,惊讶地站住了脚步。
天方麻麻亮。幕府所在的山凹一片幽暗,游走甲士的火把星星点点。幕府前的黄土大场已经洒过了水,却仍然弥漫着蒙蒙尘雾。场中张着一大片半露天的牛皮帐篷,帐下火把环绕,中间黑压压伫立着一排排与会工将军。早春的料峭晨风啪啪吹打着他们沾满泥土的褴褛衣衫,却没有一个人些微晃动,远远看去,恍如一排排流民乞丐化成的土俑。
年青的秦王心头猛然一热,站在帐外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驾到——”王绾连忙破例,王未达帐口便长长一呼。
帐下土俑们呼啦转头,秦王万岁的呼喊骤然爆发,小小山凹几乎被掀翻了。
一般干瘦黝黑的郑国李斯匆匆迎出:“臣郑国(李斯)参见秦王!”
嬴政只一点头,一句话没说大步赳赳进帐。
年青的秦王堪堪在小小土台站定,帐中便呼喊着参拜起来。匆忙聚集,李斯没有来得及统一教习礼仪,这阵参见便乱纷纷各显本色。除了前排县令颇为整齐,那些由亭长乡长里长兼任的工将军与纯粹是精壮农夫的工将军,便纷纷依着自家认为该当的称谓吼喝一声,或躬身或拱手,有的还扑在地上不断叩头,带着哭声喊着拜见秦王。一阵乱象,看得郑国直摇头,低声对旁边李斯嘟哝一句:“这能议事?大呼隆。”李斯也低声一句:“怪我也,忘记了教习礼仪。”年青的秦王嬴政却是分外激动,站在土台上拱着手殷殷环视大帐一周,嘶哑着高声一句:“父老兄弟们劳苦功高!都请入座。”
嬴政一句话落点,帐下又是一阵纷纭混乱。
李斯原以为此等大会不可能太长,于是设定:与会工将军以县为方队站立,队首是县令,既容易区分又便于行动;除了秦王与郑国王绾三张座案,举帐没有设座,所有与会者都站着说话。之所以如此,一则河渠幕府没有那么多座案,二则农夫工将军们也不大习惯像朝臣一般说话间起坐自如,有座案反倒多了一层绊磕。所以,地上连草席也没有。可秦王大礼相敬,呼工将军们为父老兄弟且激赏一句劳苦功高,又请入座,慷慨恭敬使人感奋不已。商鞅变法以来,秦人最是看重国家给予的荣誉。秦王一礼,工将军们顿时大感荣耀,人人只觉自己受到了秦王对待议事大臣一般的隆遇,安能不恭敬从命?想都不想,满帐一阵感谢秦王的种种呼喊,人人一脸肃然,便呼啦啦坐了下去,地上纵然插着刀子也顾不得了。春旱又风,地上洒水早已干去,两百余人一齐坐地,立即便是黄土飞扬尘雾弥漫。可是,令人惊讶的是,整个大帐连同秦王在内,人人神色肃然,没有一个人在尘雾飞散中生出一声咳嗽。连寻常总是咳嗽气喘的郑国,也庄重地伫立着,连些许气喘也没有了。
“上茶!”李斯略一思忖,向帐外司马一挥手。
这是李斯的精到处。土工又逢旱,人时时念叨的都是水。昨夜快马一出,李斯派定幕府工役的活计便只有两桩:一拨搭建半露天帐篷,一拨用粗茶梗大煮凉茶,将帐外八口大瓮全部注满。以李斯原本想法,凉茶主要用在会前会后两头。如今满帐灰尘激荡,几乎无法张口说话,李斯心思一动,便命立即上茶。及至大陶碗流水般摆好,工役们提着陶罐利落斟茶,工将军们人人咕咚咚牛饮一阵,帐中尘土已经渐渐消散了。
嬴政始终站在土台王案前,没有入座,也没有说话,扫视着一片衣衫脏污褴褛的工将军们,牙关咬得铁紧。年青的秦王很清楚,依目下秦人的日子,不是穿不起整齐衣服,而是再好的衣服在日夜不休的土活中也会脏污不堪。虽然如此,嬴政还是不敢想象,所有的工将军们会是如此丝絮褴褛泥土脏污。他至少知道,这些人都是吏身,在山东六国便是庄园成片车马华贵衣饰锦绣的乡间豪士,这些人能滚打成这般模样,寻常民工之劳苦可想而知。果真如此,工期还能不能再抢,该不该再抢?
终于,帐中尘雾消散。
郑国还是咳嗽了一声才开口:“诸位,秦王亲临泾水,今日首次大会。老夫身为河渠令,原该司礼会议。然老夫不善此道,唯恐丢三落四,今日便请河渠丞代老夫司礼会议。”短短几句话说完,郑国已经是满脸涨红额头出汗了。
嬴政一摆手:“老令坐着听便是,事有不妥,随时说话。”
郑国谢过秦王,又对李斯一拱手,便坐到了自己案前。
李斯跨前一步高声道:“行营大会第一事,自西向东,各县禀报工地进境。”
郑国嘶哑地插了一句:“诸位务必据实说话,秋种之前完工,究竟有无成算?”
前排一个石礅子般的汉子挺身站起:“云阳县令禀报:瓠口工地定提前完工!”
王绾插进一句:“光县令说不行,各县工将军须得明白说话。”
云阳县令一转身未及开口,十几个汉子刷地站起:“瓠口工地,两月完工!”
又一粗壮汉子站起:“甘泉县与云阳县共战瓠口,两月完工!”
县令身后十几个汉子站起齐声一喊:“甘泉县两月完工!”
郑国摇摇手:“瓠口开工早,不说。要紧是干渠。”
话方落点,其余县令们纷纷高声:“瓠口两个月能完工,我县再赶紧一些,两个月也该当完工!”立即有人跟上道:“要能抢得夏种!脱几层皮也值!”工将军们立即一片呼喝,话语多有不同,其意完全一样:跟上瓠口,加紧抢工,两个月可能完工!一片昂昂议论,连禀报各县施工情形也忘记了。郑国完全没有料到,本来是会议究竟能否确保秋种完工,如何竟突然扯到夏种完工?这是治水么,儿戏!便在郑国呼哧呼哧大喘着就要站起来发作时,李斯过来低声一句:“老令哥哥莫急,我来说。”
不等郑国点头,李斯转身一拱手高声道:“诸位县令,诸位工将军,秦国以军制治水,这幕府便是军帐,军前无戏言。诸位昂昂生发,声称要赶上瓠口工期,抢在夏种完工,心中究竟有几多实底?目下瓠口虽然打通,可四百多里干渠才刚刚开始。河渠令与我谋划的预定期限:瓠口扫尾之同时,九个月开通干渠,三个月开通支渠毛渠,总共一年完工。如此之期,已经是兼程匆匆,史无前例。去岁深秋重上河渠,今岁深秋完工,恰恰一年。若要抢得夏种,在两个多月内成渠放水,旷古奇闻!四百多里干渠、三十多条支渠、几百条毛渠,且不说斗门、渡槽、沙土渠还要精工细作,便是渠道粗粗成型,也是比秦赵长城还要大的土方量。两个多月,不吃不喝不睡,只怕也难!治水之要,首在精细施工。诸位,还是慎言为上。”
县令工将军们素来敬重李斯,大帐之下顿时没了声息。
李斯职任河渠丞,尚只是大吏之身,寻常但有郑国在场,从不就工程总体说话。今日李斯一反常态,又是一脸肃杀,王绾便觉得有些蹊跷。再看秦王,却平静地站着,平静地看着,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
“老臣有话说。”郑国黑着脸站了起来。
无论李斯如何眼神示意,郑国只作浑然不见。
秦王慨然点头:“老令有话,但说无妨。”
郑国对秦王一拱手,转身面对黑压压一片下属,习惯性地抓起了那支探水铁尺,走近那幅永远立在幕府将台上的泾水河渠大板图,嘶哑的声音昂昂回荡:“李丞替老夫做黑脸,老夫心下不安。话还得老夫自己说,真正不赞同急就工的,是老夫,不是李丞。诸位且看,老夫来算个粗账。”郑国的探水铁尺啪地打上板图,“引水口与出水瓠口,要善后成型,工程不大,却全是细活。全段三十六里,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