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以小事为本?未尝闻也!”王绾第一次拍案了。
“新说……先生说下去。”嬴政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亮光。
“臣请念诵一文。”
嬴政点了点头,思绪还缠绕在李斯方才的新说中。
李斯咳嗽一声,竭力用略带楚音的雅言念诵了那篇短文。
嬴政默然良久。
“此文何典?”王绾皱起了眉头。
“我师荀子《强国篇》之一章。”
“怪也!大事不成王业,小事速成王业?这说得通么?”王绾兀自嘟哝。
李斯很认真地回答了王绾的困惑:“丞相,此论主旨,非是说大事无关紧要,实是说小事最易为人轻慢疏忽。对于庙堂君臣,大事者何?征伐也,盟约也,灭国也,变法也,靖乱也。凡此大事,少而又少,甚或许多君主一生不能遇到一件。小事者何?法令推行、整饬吏治、批处公文、治灾理民、整军经武、公平赏罚、巡视田农、修葺城防、奖励农工、激发士商、移风易俗、衣食起居等等等等。凡此小事日日在前,疏忽成习,必致荒政而根基虚空。其时大事一旦来临,必是临渴掘井应对匆匆,如何能以强国大邦之气象成功处置?是故,欲王天下,积微速成。不善小政而专欲大政者,至多成就小霸之业,不能一天下也!”
“依你所言,新局为政方略何在?”王绾又皱起了眉头。
嬴政没有说话,却猛然盯住了李斯,显然,这也是他要问的。
“五年之期,专务内政。”
“内政要旨何在?”
“整饬吏治,刷新秦国,仓廪丰饶,坚甲利兵。”
“而后?”
“东出函谷,势不可当,必一天下!”
嬴政肃然站起向李斯深深一躬:“敢请先生大笔,赐我积微篇章。”
次日午后,李斯在一幅绢帛上写成了那篇大论。嬴政立即吩咐赵高宣来尚坊令,遴选一名最好的石工,将这篇文字刻在了日常处置政务的东偏殿斜对王座的石柱上。嬴政特意为这篇大论取了个名目——事也政也,积微速成。柱石刻就,嬴政便钉在柱下不动了。
暮色降临,铜灯亮起,嬴政一如既往地坐到了大案前开始批阅公文。提起那支蒙恬大管,嬴政自觉心头分外平静。这种临案心绪的变化,只有嬴政自己清楚。既往临案,同样认真奋发,但他的内心却是躁动不安的。不安躁动的根本,是对终日陷溺琐细政务而不能鲲鹏展翅的苦苦忍耐,只觉得竟日处置政务小事,对一个胸怀天下大志的君王简直是一种折磨。假如不是他长期磨砺的强毅精神,也许他会当真摔下大笔赶赴战场的。今日不同了。荀子的高远论断,李斯的透彻解析,使嬴政心头的盲点豁然明朗——这日复一日的琐细政务,实际是一步步攀上大业峰巅的阶梯!何谓见识?发乎常人之不能见,这便是见识。荀子的“积微速成”说,不是寻常的决事见识,而是一种方法论,一种确立功业路径的行进法则。纵观历史成败,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也。思谋透彻,见识确立,嬴政突然觉得自己成熟了。嬴政清醒地知道了自己是谁,自己每日在做甚。这种对人生况味的明白体察,使年青的秦王实实在在地处于前所未有的身心愉悦之中。
提出“五年刷新秦国,而后东出天下”的为政方略后,李斯马不停蹄地走遍了所有官署。年关之前,李斯开出了一卷长长的整饬内政清单,分为农事、工商、执法、关防、新军、仓廪、盐铁、吏治、朝政、王室十大方面一百六十三项具体实务。也就是说,各个大口该当整肃的事务以及该当达到的法度目标,全数详细开列。
会商清单时王绾脸红了:“君上,臣请换位,李斯当任开府丞相!”
“丞相何出此言!”李斯也红脸了。
嬴政笑了:“自知之明,好事。然则目下丞相,还是王绾最宜,无须礼让。”
“君上明断!”李斯长吁一声。
“君上,臣忝居高位,终究不安矣!”王绾面有愧色地摇着头。
年青的秦王慨然拍案:“重臣高位,既在才具,又在情势,丞相何须不安也!目下之要,需我等君臣合力共济同心谋事,一天下而息兵戈,职爵之分何足道哉!”
“正是!职爵之分,只在做事便捷。”李斯坦然呼应了秦王。
“好!此话撂过。臣定依先生清单铺排,全力督导。”王绾也坦然地笑了。
那日,君臣三人将所有事项都做了备细分工,其中要害事项一一落实到最佳人选。落到嬴政头上的只有一件大事,此事非秦王出面无从着手。嬴政目下所看的公文,恰恰便是这件棘手的事情。
“小高子,羽阳宫之事如何了?”嬴政突然抬起头。
“好好好,好了。”看着秦王罕见的舒畅面容,赵高惶恐得不知所措了。
冰雪消散,启耕大典方过,沉寂多年的羽阳宫热闹起来了。
这是陈仓山地南麓的一片王室苑囿,占地三百余亩,南临滔滔渭水,北靠苍莽高原,与南山群峰遥遥相望,堪称形胜之地。从关防要塞说,这座宫室正在大散关、陈仓关、陇西要道之交汇处,一旦有事,这座宫室便是处置三方危机的枢纽之地。羽阳宫是秦武王时期的丞相甘茂选址建造的,其目的便在于上述关防思虑。唯其如此,这羽阳宫不大,却极是坚固厚重,砖石大屋黑顶白墙直檐陡峭,很是简洁壮美。直到后世宋代,大学问家欧阳修的《研谱》还记载着长安民献来“羽阳千岁万岁”字样瓦当的故事,“其瓦犹今旧瓦,殊不朽腐”。后人之《渑水燕谈录》亦有记载云:“秦武王作羽阳宫……其地北负高原,南临渭水,前附群峰,形势雄壮,真胜地也!”
苍翠的山径,碧绿的池畔,到处游荡着白发皓首的老人。他们或徜徉踏青,或泛舟池陂,或聚相议论,或遥望南山,啧啧赞叹山水形胜之时又透出隐隐不安。池畔十多个老人更是守着茶炉无心品尝,人人两手握着一只早已经变冷的陶盅转悠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虽则言语简约,却也你问我答地断续着。
“我说诸位,我等到底为甚而来?”
“为甚?奉王书而来,等候西畤郊祀也。”
“然则,西畤郊祀便撂下国事了?”
“啊呀,抚慰元老,赏宫踏青,有何不可!”
“非也!老夫之见,秦王要与我等会商大事。”
“会商个鸟!逐客令废除之后,他听谁?”
“依你说,将我等一班王族元老搬弄到此,意欲何为?”
“总归说,没好事!”
“不然不然。我等嬴姓子孙,秦国不靠我等靠谁?”
“对也,不靠我等靠谁?”终于,有了一片呼应。
“做梦!他连王后都不立,有了个夫人还不宣姓名,谁能左右?”
“未必也。王后太后,惹事老虎。老夫看,秦王此事没错。”
纷纷嚷嚷之际,一声尖亮的长宣突兀而起:“秦王驾临,列位大人回宫——”也是奇怪,内侍这种特异的声音总能破众而出直贯每个人耳膜。老臣们相互看看,各自嘟哝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牢骚感慨,终于摇开老迈的双腿向那座唯一的殿堂走来。
嬴政此来,长史李斯没有随同。
按照规矩法度,长史几乎是秦王的影子,外出政事尤其如此。这次却不然,秦王执意独自前来羽阳宫。理由有两个:一则是李斯须得尽快回北楚,接出妻小来咸阳;二则是王族元老之纠葛,年青的秦王不想教李斯陷入其中。后一点,嬴政是从先祖孝公的为政之风中学来的。孝公处置王族事务,从来不牵涉商君,为的便是要商君全力以赴应对变法大局。无数的历史证实,新锐大臣一旦卷入王族纠葛,往往都要埋下巨大隐患。孝公巡视不在国,商君毅然处置了太子违法导致的民变,刑治公子虔,不得已介入王族纠葛。便是这唯一的一次,使法圣商君在孝公之后惨遭车裂。对于秦国的这段历史,嬴政历来有不同见识。这个不同,便是不像寻常秦国臣民那般,以秦惠王之功忌谈杀商鞅之过。嬴政从来不讳言,商君之死于非命,是秦国的最大国耻!一个大君主面对复辟风暴,不是决然铲除复辟势力,而是借世族之压力杀戮自己心有忌惮的功臣,而后再来铲除复辟势力,实在当不得一个“大”字。嬴政无数次地在内心推演过当时情势,设想假如自己是秦惠王该当如何?结果,他每次的选择都是义无反顾——与商君同心,一力铲除世族复辟势力,而后一人主内政,一人专事大军东出。以商君之强毅公心,以惠王之持重缜密,秦国断不致在秦惠王初期那般吃紧,几乎被苏秦的六国合纵压得透不过气来。
“此次正好不用长史,空闲难得,先生安置好家事便是大功!”
嬴政慨然一句,李斯一时热泪盈眶。
李斯没有再推辞,带着秦王的特颁兵符,连夜赶赴关外大营去了。老桓龁一见兵符哈哈大笑:“秦王也是!老夫提兵关外,楚国敢来滋事?只怕它巴结先生还来不及也!铁骑之外五十辆牛车,先生看够不够?”李斯红了脸:“不须不须,李斯家徒四壁,三辆牛车足矣!”老桓龁却是不由分说,牛车一辆不少,还坚持亲自率领五千精锐铁骑护送李斯回到上蔡。李斯不赞同也没用,只好浩浩荡荡地回到了汝水东岸的老家。果然不出老桓龁所料,楚国上蔡郡守以“昔年旧交”的名义,率一班吏员迎出十里。当年举荐李斯出任小吏的老亭长更是上心,呼喝着四乡八村的民众聚在村头道口,鼓乐一片声浪阵阵,硬是将李斯的轺车抬着进了李氏小庄园。李斯很清醒,也很实在,既牵挂秦王离开后的中枢政务,又很不喜欢与楚国官员应酬,更不想学苏秦那般锦衣归乡散金乐民的豪举。路途之上,李斯已经对老桓龁说定,大队铁骑十里外歇息等候,他只带一个百人队并牛车十辆进庄,接出妻小当夜便回咸阳。老桓龁也笑呵呵答应了。及至官吏庶民纷纷来迎,老桓龁却立时改了主意,说是不能给秦国丢脸,不能悄没声地进出楚国。老桓龁一定要李斯风风光光地周旋几日,一应恩仇了却干净!不由分说,老桓龁立即下令五千铁骑在汝水河谷扎营,立即派司马飞骑转回,火速送来三十车秦酒肉菜。老桓龁给李斯只一句话:“鸟!撂开整!该当!不能教楚人说秦人不知乡情!”
接到老桓龁的快马急书时,嬴政正要动身西来。他给老桓龁的回书也只一句话:“务求长史平安返秦,余事老将军斟酌。”嬴政车马方到雍城,又得老桓龁快马急报:李斯只周旋了两日,流水酒宴昼夜不停,楚官与乡人全数与宴,赠老亭长五十金,庄园桑田捐入族产;目下长史已经回程,老桓龁亲自护送进入函谷关,三日后定可安然抵达咸阳。嬴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立即给假内史兼领咸阳令的嬴腾一道王书:“长史家室初安咸阳,府邸修葺、官仆选派等一应事务,务求以北楚风习安置妥当,不使其家人有隔涩之感。”
嬴政这次要处置的,是一件新锐大臣们无法插手的棘手事。
在李斯开列的一百多项积微政事中,只有这件事无法由任何官署完成。这就是,从官署中裁汰王族元老。裁汰冗员,本是整肃吏治的一个细目。裁汰王族元老,更是这一细目中的细目。然则,恰恰是这一细目中的细目,构成了整肃吏治的最大难点。商鞅变法之后,天下王族之中,秦国王族可说是最没有特权的王族了。然则,王族领袖国家,毕竟是全部族群的轴心。历史积累,邦国传统,无论法令如何限制,王族终究有着其余臣民无法比拟的诸多根基特权。便以秦国的官吏任职期限说,秦法没有明定退隐年岁,但却有裁汰力不胜任者的种种法度。具体说,但凡秦官,寻常五旬以上年岁者便进入了暮年之期,便进入了国正监的裁汰视野;其时若有困顿之相或某种老疾,是一定要被裁汰的。当然,这种正常裁汰不是治罪,自然不能削官为民,而是退隐闲居薪俸照旧。若是精神体力健旺超常,则可照常任事。譬如老将桓龁与军中一班老将,个个老当益壮,则谁也不会以其年高为由而生出异议。
因了此种法度传统,秦国官署的力不胜任者很少,病弱者更少。但是,此次五年积微,李斯仍然将裁汰老弱冗员列进了重点细目之内。李斯说:“兵在精,不在多,官亦同理。一官无力,百事艰难。大出天下,贵在官吏精干也!”
嬴政与一班新锐大臣无不赞同。
但是,秦国的王族官员却有所不同。不同者一,王族子弟但有军功政绩,所任多为要害官署之实职大员,至少是各官署的领班大吏。目下的秦国官署,六成的领事之“丞”(官署副职)都是王族子弟。不同者二,王族官吏年高不退隐者居多。除了明显的伤残大病不能理事者,王族官吏极少有因年高体弱而退隐的先例。其间因由有三:一则,王族子弟都有本来的家族封地与王室苑囿每年拨付的“例谷”进项,尽管是虚封不领民治,但所分赋税还是能在加冠之后人人拥有一座府邸;如此,王族子弟任官之后不须另建官邸,各方都觉得俭省物力。二则,王族官吏熟悉政务通晓各官署人事,办事利落快捷,无论其主官上司还是其属下吏员,都喜欢有个王族子弟做署丞。三则,秦国王族子弟向有传统,守法奉公,不贪不奢不争功。甚至多有王族子弟更换姓名隐匿出身而从军,直到高年,军中依然不知其为王族子弟。唯其如此,朝野对王族任官从来没有作为事端提出过。
因了秦国王族的奋发自律,也因了给官署带来的种种便利,各官署裁汰冗员,便极少列入王族官吏。只要不是显然病弱,王族子弟寻常都是老来依然在官在职。依据李斯与国正监的共同查勘,军中王族将士除外,在咸阳并各郡县任职的王族高年官吏百余人。此等高年老吏除了坚持每日应卯会事,迟暮懵懂者大有人在。而这些高年大吏的职司,恰恰又都是最需要能昼夜连轴转且机敏精干的要害职位。
反复思忖,嬴政登门探视了驷车庶长老嬴贲,会商出一则移势之策:以西畤郊祀为名,将在位的王族元老与年高大吏,全数高车驷马送到西畤左近的羽阳宫,而后由文火化之。西畤,是秦人立国之初在秦川兴建的第一座祭坛城堡,建成于秦襄公八年。西畤落成之时,东来秦人在西畤举行了盛大的祭祀白帝礼。此后六代一百余年,秦人一直奉上天白帝为秦人正神。后来,秦宣公在关中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