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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睡觉,还能做甚。”蒙武一笑。
“不。这只魏獒,在做狗梦。”
姚贾话音落点,蒙武王贲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蒙武恍然醒悟,饶有兴致地问起自己不甚了了的“魏獒”来由。王贲也是大感兴致,凑过来细听姚贾叙说。于是姚贾从头说起,将魏假的獒犬癖好说了小半个时辰,末了道:“大凡庙堂凋敝,从来都与君王恶癖相关。春秋战国以来,恶癖之君多有:燕王哙酷好上古虚名,行禅让大乱燕国;韩桓惠王酷好权谋,以水工疲秦之滑稽谋划救韩;齐宣王好学术,稷下养士而不用士;楚宣王好星相,以天意决邦交之道……凡此等等,虽也荒谬,然大体不脱正道偏好。唯独这魏国君王,魏惠王之后代代有癖,且皆是恶癖,奇也哉!”
“代代有恶癖?”王贲惊讶了。
“你且听。”姚贾掰着指头一一道来,“魏惠王酷好珠宝,魏襄王酷好种马,魏哀王酷好工匠,魏昭王酷好武士,安釐王酷好美女,景滑王酷好丹药。凡此六王,皆不如这魏假癖好獒犬之奇特。如此邦国,安得长久哉!”
“丰饶魏国,风华大梁,如此这般去也!”蒙武感慨拍案。
“狗日的!我拿了这个魏假,非叫他做狗不成!”王贲愤愤然。
“别。你还真成全了他。”
姚贾淡淡一句诙谐,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洛水大营会商完毕,王贲回到汜水河谷,恰逢李斯郑国堪堪赶到。一说朝会决断,王贲大是振奋,立即向这两位水事大家请教起诸般细节。李斯只转述了秦王一个叮嘱:从此之后,天下是秦国的天下,无论战事如何谋划,都得虑及庶民生计,也就是说,既要尽可能地少淹没村庄田畴,还要与颍川郡会商好水战之后修复鸿沟的大事。郑国早已经知道秦王这番叮嘱,然在听完李斯转述后,还是大大感慨了一阵。列位看官须知,战国兵争百余年,打仗虑及民生者不能说没有,然确实少而又少;秦王嬴政在一开始灭国时便曾着意叮嘱王翦,灭国战法不能等同于寻常战法,其意便在于此。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嬴政实施水利、交通、边塞、城池等诸般建设的实际功绩,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帝王皆无法与之比肩。
就水事而言,郑国说得简洁明白。以大梁为鸿沟南北分段,鸿沟南段不用看,鸿沟北段是水攻要害,北段最要紧处,是引河人沟的沟口。沟口如何开?开在何处?得多少民力?他得亲自踏勘一番才能定下来。次日清晨,王贲率领着一支千人马队护卫着郑国李斯赶赴大河南岸的广武城郊踏勘。此时魏国实力大衰,秦国灭韩后,秦军的实际威慑范围已经遍及大河两岸,魏国军兵在大梁以北几乎销声匿迹。是故,此时魏国北部的荥阳、广武等小城池形成了战国之世的特有景象:只有民户居住,既没有魏军防守,也没有秦军占领,恍然是兵戈消失了的寥落田园。王贲带千人马队也只是谨慎防范意外,并非实际危险所致。所以,遥遥看见广武城,王贲便下令马队隐蔽在一片山坳,没有军令不许出山。护卫郑国李斯等踏勘的,实际只有王贲与一班司马。
广武城坐落在大河南岸。这里原本是一片无名山地,因了广武城,这片山地叫做了广武山。广武城依山势修筑成了东西两座小城堡,中间是一道宽约二百余步的山涧,时人也称做广武涧。当年开凿鸿沟引河,便是利用了这道天然山涧。先将山涧向北与河岸打通,河水先入涧再入沟,如此,山涧之岩石入口可控制水量。否则,两道土堤筑成的大沟,堤岸无论夯得如何结实,也经不起汹涌大河的浪涛冲击,要修一道引出大河的人工运河实在是不可能的。唯有天成广武涧,鸿沟才得以修通。郑国是鸿沟后期开凿的水工,对鸿沟水路地脉了如指掌。踏勘大半日,郑国心下已经有数,对着身旁王贲低声指点了各处要害,在暮色时分赶回了汜水营地。
当夜,王贲立即派出快马特使请来了蒙武与颍川郡守,会同李斯郑国,五人一一将各方事务会商妥当。次日清晨,王贲幕府聚将发令,一体部署了水攻方略。各方散去,整个河外的秦军营地与郡县官署便悄无声息地忙碌了起来。蒙武回到洛水大营,立即派出一万轻骑交给颍川郡守,分别护卫郡守与郡丞率领的两班吏员赶赴鸿沟南段,秘密督导分别属于魏国南部与旧韩西南部的鸿沟两岸庶民退到山地高处暂住,更南段进入淮水一段,已经是楚国北部,一时无法顾及了。
王贲部五万主力分作了三路:一路是赵佗率领五千人马,督导两万名精壮民力开决沟口;一路是王贲的四万主力秘密进逼大梁外围的四面山丘高地,在决水之前同时策应赵佗两翼;一路是五千轻骑各方策应。三路之中,赵佗军是要害,限定决口时间是五天五夜。这是郑国测算的时日。郑国说不能再短,否则不能保得稳妥无事。赵佗的决水工程分作四个部分:其一,要将原来的进水山口拓宽,使灌田水量变成足够大甚至尽可能大足以淹没大梁城的水量;其二,要将河水进入山口的引沟拓宽,尽可能使河水畅通无阻地进入拓宽了的涧口;其三,要将广武涧进入鸿沟的沟口拓宽,使大大增加的水流能汹涌入沟;其四,要将鸿沟至大梁的沟段清淤开挖,以防水流进入大梁之前无效漫溢。这四处,最难的是最后一处。因为,清淤鸿沟靠近大梁,只能在夜间进行,还不能举火照明。为此,赵佗加意提防,下令清沟工程全部由两千骑士担当。不料,清淤河沟的第一夜便出事了。
“禀报将军,魏獒出动,咬死了一百多清淤士兵!”
在大梁南面的山丘上,一接到斥候急报,王贲带着卫士马队风驰电掣般去了。紧急查问,才知道大梁城夜间放出了数十只魏獒在原野流窜,士兵们低头劳作猝不及防,突兀被咬死咬伤百余人。王贲勃然大怒,断然一句:“清淤不停!我来杀狗!”飞马便去了。到得山丘,王贲立即下令:调三千轻装飞骑,人各携带一支长矛与一具臂张弩,分作十队沿鸿沟北段巡视,专一射杀魏獒!十支马队不举火把,黑色闪电般掠向旷野,及至五更,几乎全部射杀了在旷野流窜的几十只獒犬。
“岂有此理!何方猎户敢射杀我一队神獒!”
当魏假看见几只獒犬带着箭镞狂吠着跑回来时,惊恐愤怒得连连大吼,整个王城都被震动了。匆匆赶来的大梁将军说,秦军已经在鸿沟动手,射杀獒犬不是猎户,是秦军弩机马队,请命立即率军出城防守鸿沟大堤。魏假正在恼怒急恨,当头一句厉声叱责:“秦军动静你总这般清楚,你是秦将还是魏将!”大梁将军涨红着脸高声道:“鸿沟北段百余里,秦军出动数万军民劳作,虽说不举火把,可郊野民户人人清楚!老臣有斥候营专司探察,再不知道岂非愚昧猪狗也!”“住口!狗比你强!”魏假最厌恶人骂狗,愤然戟指大梁将军,“你还不如狗!”声音尖厉得几乎如同发怒的内侍。大梁将军秉性刚直,一时不堪羞辱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大步便走。老尸埕情急,一阵碎步飞跑扯住了大梁将军低声道:“老将军素顾大局,臣子如何能与国君较真?”大梁将军黑着脸没有说话,但总算是被拽了回来。尸埕过来一拱手道:“老臣之见,大梁城防可全权交老将军处置,老臣自请全力征发民力督导粮草,我王坐镇王族便是。”魏假冷冷道:“城防无论交给何人,大军都不能出城。”尸埕抹着额头汗水颤声道:“秦军决堤,我不护堤,岂非坐观水淹大梁么?”魏假道:“大军出城能保得不被秦军吞了?届时没了大军,大梁纵有财货粮草,还不是砧板鱼肉任人宰割?!”尸埕急得左看右看摊着双手直叹气:“君臣不协力,非忠爱之道也!无忠无爱,焉得有国哉!”大梁将军顿时觉得自己又将被这云山雾罩的大道之辩绕进去,立即慨然一拱手道:“禀报魏王、丞相,非老臣不知忠道,实是自古打仗没有如此打法!国有大军二十万而不敢出城决战,未尝闻也!二十万大军窝在大梁城内,一不能施展兵力,二不能施展谋略,只能死死等着挨打!普天之下古往今来,有如此守城之法么!”尸埕也忧心忡忡道:“老将军说的是战法,从大梁民治说,似乎也当如此。大梁以汇聚四海商旅为根基,自秦军南下以来,外邦商旅几乎逃离十之八九,若再不能使大梁城外水陆官道畅通,只怕连魏国商人也要逃走。其时,大梁内外隔绝,难矣哉!”
“也好!明晚你率三万人马出城,先做试探。”良久,魏假终于开口了。
“魏王,出则出,不能半吞半吐!”
大梁将军话还没有说完,脸色苍白的魏假已拂袖而去了。尸埕长叹一声,想对这位愤怒的老将军说几句抚慰话,可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又怕站得久了魏王回头问说了些甚自己不好回答,只有低头踽踽去了。大梁将军想走,却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次日三更,魏军三万铁骑隆隆开出西门,越过城外两道宽阔的石桥,卷向人影涌动的鸿沟堤岸。大梁将军的谋划是先给为数不多的堤岸秦军一个猛袭战,而后立即退入荥阳郊野的山地秘密驻扎。如此可收两效,一则迟滞秦军水攻进程,二则至少可在城外保留一支策应人马。为奇袭得手,魏军三万铁骑一律不举火把,要打秦军一个措手不及。不料,三万铁骑堪堪逼近堤岸将要撒开阵形做扇形冲杀时,左右前三方陡然响起尖厉的呼啸,万千长箭在暗夜之中骤雨般当头压来。大梁将军一听箭镞风声,便知道这是秦军特有的大型弓弩阵出动了,不及思虑一声大喝:“全军撤回!杀!”魏军尚未展开便蜂拥后撤,人仰马翻一时大乱,死伤不计其数。当此之时,黑暗的旷野中杀声大起,鸿沟堤岸下杀出了一支不辨人数的飞骑,兜头向魏军退路方向截杀过来。魏军根本无法向荥阳方向冲杀,只能在箭雨飞骑的追杀中跌跌撞撞退向大梁。大约十里之后,秦军不再追杀,魏军这才渐渐聚拢起来。
“回,城……”
只说得两个字,胸前中箭的大梁将军昏厥了过去。
尸埕闻讯,连夜赶来清查人马。魏军被当场射杀两千余人,一万六千余人中箭带伤,其余全部是或轻或重的挤伤撞伤跌伤踩伤,军营一片血污一片呻吟,连外伤老医士们都有几个忍不住呕吐了。尸埕深为震惊,清查完毕后,于五更时分紧急请见魏王。不料,王城书房的主书却出来说,魏王正在獒宫医治狗伤,魏王令明日午时探视大梁将军,丞相同往。尸埕惊愕万分,愣怔在书房廊下半晌没有一句话,眼看着曙色初上,这才被循迹赶来的家老扶了回去。
“本王早有预料,惜乎老将军不听也!”
正午时分,尸埕在大梁将军府门前与魏王会车。魏假当头一句感喟,尸埕却第一次默然了,第一次没有了称颂魏王的兴致。一直到大梁将军榻前,尸埕都没有说话。大梁将军的箭镞深入骨肉,老太医只锯断了箭杆,却起不出箭镞。魏王假与尸埕来到榻前,大梁将军已经没有了血色气若游丝了。尸埕对着这位浑身浴血的老将军,第一次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魏假却皱着眉头,很是平静地说:“老将军若听本王,何有今日?”大梁将军艰难地翻了翻老眼,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秦军有备,我军太少!……”喉头一哽没了气息。魏假吩咐一声厚礼安葬,板着脸走了,对尸埕一句话也没有。尸埕却没了老泪,召来老将军家人抚慰了一阵,又亲自拟定了安葬礼仪并向各相关官署做了部署,使老将军家人不致多方奔波,这才回府去了。
次日清晨,魏假召尸埕会商城防,王使回来禀报说老丞相府邸空空,除了官派仆役,合族百余口都走了。魏假很是惊讶,立即宣来城门尉查询。城门尉禀报说,昨夜二更,丞相马队出城,因有大梁将军府的夜出令箭,末将无权盘诘。说罢,城门尉捧出一支铜管,说这是老丞相吩咐呈送魏王的。魏假令主书打开,一方羊皮纸上只有寥寥几行:“老臣忠爱治道无以行魏,故此去矣!王不爱人而爱犬,将军尽忠而无门,岂非魏国之哀乎?大梁城破之日,乃王受天谴之时,王毋怨天尤人也!”
“老尸埕大胆!”魏假奋力将羊皮纸撕扯得粉碎。
魏假很是不解,这个老尸埕与这个老将军分明不是一种人,如何竟能撺掇到了一起竟至于惺惺相惜,岂不怪哉?更有甚者,大梁将军原本最该对魏假有怨气,因为他是当年信陵君的死力拥戴者,宁可上将军空缺魏假就是不用他。可是,这个老将军临死都没有怨他恨他,没有说他一句话。相反,老尸埕最不该恨他,因为尸子之学实在不是治国之学,魏假能破例起用尸埕,该当对尸埕是永生的恩泽,然则,老尸埕偏偏怨了他恨了他,非但不辞而逃,还对他说了一番最难听的话。世间事,怪也哉!
两个老臣一死一走,很是自负的魏王假大感刺激。终日郁闷无以排解,魏假索性将国事一应交付给了太子,自己窝在獒宫整日与狗戏耍闭门不出了。魏假事后想起,太子丞相一日曾经禀报,说秘密派出特使去齐国楚国请求合纵抗秦,齐国丞相后胜与齐王建拒绝了魏国,楚国推说兵力单薄也拒绝了魏国,辞色都很是冰冷。后来,太子丞相也没有了举动。魏假还记得,大约窝进獒宫半个月后,一个夜半时分,王城外突然弥漫起无边无际的喧哗,正要下令查问,太子已经大汗淋漓地飞步跑来了。
“父王!水!水!大,大水——”
儿子那惊恐万状的神色,永远地烙在了魏假的心头。
那一夜,魏假在一队獒犬的簇拥下亲自上到城头看了水势。那无边汪洋的大水,成了他永远的噩梦。在高高城头看去,白茫茫大水映着天上一轮明月,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