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疾部留守平舆,一则搜集城内粮草辎重以为根基,一则接应后来步军;一俟步军赶到,立即在城外郊野构筑壁垒,城内城外相呼应,可确保平舆无事。末了,李信重重一句道:“项燕主力未显踪迹,两军决战定然在平舆、寝城之间铺开,不可大意!”冯去疾呵呵一笑道:“李将军放心也,只要你勾出项燕主力,我第一个喊你万岁!”李信笑应一句你等着好了,大步而去。出得城外,只见连绵军营火把大亮,遍野可闻狼吞虎咽的呼噜咂咂声和战马喷鼻声。李信匆匆找到了大将辛胜,叮嘱了明晨进军城父的路径,遂带着幕府马队连夜赶赴蒙武军去了。
蒙武的密件说了两件事:一是寝城守军不战而降,城内却没有囤积粮草辎重,似乎原本便没打算抵御,令人可疑;二是蒙武派斥候营乔装楚人散开探察,得知楚军主力似在汝阴河谷地带秘密隐藏,当速定对策。第一桩事,李信与蒙武同感,否则不会有对冯去疾的着意叮嘱。第二桩消息李信不能确信,须得立即探察确实。李信知道,直到三日前南下之际,楚国的淮南军与江东军尚在半道磨蹭,粮草辎重也未见大规模输送迹象。项燕能够聚集的军马事实上只有从陈城南撤的七八万与汝阴、城父的数万兵马,而今城父尚有守军,则项燕麾下至多只能有十万上下的军力,与李信预料的二十余万人马尚有很大距离。
李信的原本的谋划很清醒,估算楚国的可调兵力,满打满算三十万,加上楚国分治藏兵的实际情形,能真正抵达战场者至多二十万上下。为此,李信才信心十足地提出了二十万秦军灭楚的方略。如今,楚国的情形并未超出李信的任何预料,则所谓项燕主力隐藏不显,便成为一个很可疑的事实。接到蒙武密件后,李信一直在思忖揣摩,末了判定:项燕聚兵不成。遂以其十万兵力据守汝阴、城父两地,抵御秦军,以给楚国都城留出尽可能多的南撤时日。因为同时有斥候密报,楚国的舟师已经进入江水,郢寿王室事实上已经在准备南逃。当此之时,项燕军只能固守,绝不会主动寻求与秦军决战。
晨雾弥漫之中,李信马队进入了寝城幕府。
匆匆用罢一顿热和战饭,两人立即走进军令室秘密计议。蒙武判断,平舆寝城两地以同样方式降秦,说明楚军已经有了统一部署,而能统一驾驭楚军者,目下只有项燕。两地守军不撤,似是诱惑秦军继续在此地作战,两地守军不战而降,似乎又是在保存人力,毕竟,楚军做了秦军战俘,还是有可能再度成为楚军。果真如此,项燕军匿伏汝阴。很可能有蓄谋已久之计,秦军远离本土,当谨慎行事。蒙武将该说的都说了,然每一件都不肯定不明确,犹疑之辞显然多了一些。
“果真如此,项燕神乎其神也!”李信颇见揶揄地笑了。
“总归是谨慎为上。”蒙武皱着眉头重复了一句。
“老将军是说,项燕怕失却与我决战机会?或者,项燕寻求与我决战?”
“大体……然,楚国力弱,项燕似乎又不可能如此……”
“对也!”李信大笑了一阵,“一泻千里倒能寻求决战,岂非滑稽哉!”
“种种迹象,委实可疑……”蒙武终究默然了。
“老将军狐疑也!”李信在立板地图前转悠着,口吻全然是在对帐下将士讲说兵法,“举凡大军战场,惑人耳目之迹象多多。否则,兵家何有‘示形’之说?评判诸般消息之唯一依据,在国力,在大势,而不在就事论事。楚国分治已久,庙堂浮华世族败落,项氏自保尚且艰难,寻求决战岂非痴人说梦!项燕也算宿将,会做螳臂当车之蠢举?据实评判,项燕所谋只有一途:据守汝阴迟滞我军,以给郢寿南逃云梦泽断后!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有理……老夫谨受教。”
蒙武终于心悦诚服了。李信的评判有一种坚实的依据,是环环相扣的合理推演。蒙武所疑,却仅仅是一丝基于直觉的闪光,既没有坚实的大势依据,又显然是自相矛盾的。蒙武敦厚坦诚,全然没在意李信的语势,反倒真心地认可了李信。
“当此之时,我军唯有一法。”
“但听将军谋划!”
“城父合军之后,立即南下攻占汝阴,全歼项燕军!”
“好!”
“汝阴打通,立即连攻郢寿,俘获楚王负刍!”
“将军壮勇,老夫佩服!”
“老将军能与李信同心,灭楚何难也!”
“汝阴之战,是全军皆出?或留平舆冯去疾一军断后?”
“平舆、寝城、城父,三处皆留守军,老将军统辖以为后援。”
“将军独攻汝阴?”
“李信率主力大军会战项燕,再进兵楚都!老将军只护住后援便是!”
“……”蒙武张口结舌,想说什么却又终未说出来。
此时,汝阴城外的楚军幕府中,正在部署一个秘密进兵的方略。
远在秦军屯驻安陵的时日,项燕派出了百余名通晓秦人习俗又会说秦语的精干斥候,乔装成秦人进入韩魏旧地刺探军情,对秦军情势了如指掌。李信大军汹汹南来,一路声威远远大过灭赵灭燕之战。面对强大的秦军,项燕的总体方略是:弃淮北之北,保淮北之南。也就是说,项燕将郢寿以北的整个淮北分作了两大区域,平舆以北为北淮北,平舆之南为南淮北,弃北保南。项燕对楚王上书陈述这一总体方略,要害的几句话是:“弃淮北之北者,避秦军锋芒也,不弃淮北之北,楚军无以回旋。保淮北之南者,伺机而战也,不保淮北之南,楚国无以立足。”面对亡国危难,楚国庙堂没有了争议。楚王负刍的快马王书立即回复了项燕:抗秦战事悉交大将军运筹,无须先报后决。得楚王下书,项燕立即实施了第一步收缩:北淮各城守军退入淮南,民众去留自便,不得裹挟。
“所以如此,势也。”项燕对将士们如是解说,“秦军强盛,楚军弱散。与秦军正面摆开战场决战,楚军没有此等实力。是故,楚军只能在南撤中寻求战机。若秦军占据沿途城池,则秦军必然分散,或可露出破绽;若秦军置淮北空城于不顾,一味全力南下,则我军只能若即若离,视秦军之情势伺机而战。”
当此之时,楚国朝野震恐,楚军将士也同样紧张不安。面对项燕的从容不迫胸有成算,上下都没有了往昔无休止的纷争,项燕的诸般运筹实施倒是比战前顺当了许多。秦军越过陈城之时,项燕已经下令将平舆、寝城的粮草辎重与民众全数撤空,只留下两支守军不战而降。同时,项燕对城父万余守军的将令却是:必战而后降。如此部署,大违寻常用兵之道。抗秦而降秦,本身便自相矛盾,且有不战而降与必战而后降之分,更是怪异。然,派系林立的楚军将士都毫无异议地执行了。如此大违常理,项燕是要给秦军一个假象,使其以为楚军仓皇撤军不及,全然没有战心。项燕之真实意图,恰恰在于以此三地守军的不同降秦方式,使李信得出既是项燕所期望又是李信所期望的判断:楚军濒临溃散,然毕竟尚有兵力可战,必须夺取几个城池以为根基。也就是说,项燕要有意制造出李信所期望看到的事实,也期望李信得出符合自家预料的评判。若李信果真如此判断了,则对楚军有明显好处:不致过早地形成两军会战,从而楚军能借机聚结兵力,并使楚军将士稍有适应秦军威势的时日,有效消除已经成为天下通病的恐秦之心。
旬日之间,情势已经很清楚。秦军主将李信急于一举灭楚,又极度蔑视楚军,抛下坚甲重阵无以撼动的秦步军,单独以铁骑大军闪电南下,全然长途奔袭战法。在淮北之南,秦军已经占据了平舆、寝城,又攻克了稍有抵抗的城父。期间,秦国后续步军相继抵达,已经开始在三城郊野构筑壁垒。显然,秦军立定根基之后,必然是南下汝阴会战楚军主力。
“当此情势,出战时机正在到来!”
灰白间杂的山羊胡须在干瘦黝黑的下颌第一次翘了起来,项燕指点着高大的图板继续解说着,“目下秦军兵力分布是:占据三城,大体分流秦军八万上下,主将李信所率的主力步骑军大体只有十一万上下。反之,我军业已大有充实,淮南军与江东军已经开到,且一路秘密北进,没有露出形迹。唯其如此,我军可战也!”
“愿闻大将军将令!”楚军大将们久违地冲动了。
“诸将留意,初战之要,唯求小胜。”
战心初起,项燕便着意泼了冷水,大将们多少有些意外。然则,听完了这位大将军的部署,大将们心下却更踏实了。项燕部署的秘密进兵方略是:留五万步军据守汝阴,而主力大军则秘密东进,聚结于城父东南的山塬地带;一俟李信大军南下汝阴,楚军主力便全力攻秦留守军。战法清楚明了,又简单易行,大将们同声拥戴。
此时,项燕的战场目标还远非后来那般宏大,只求击溃秦军一部,使楚军能与秦军相持对垒。这便是项燕所强调的初战小胜。所以如此,在于面对天下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秦军,项燕力求谨慎谋战,小胜一仗,能争得再次伺机而战的周旋余地,是最为稳妥的方略。还有一处不能对将士们明言,然却是最要紧者——只有初战获胜,楚军才能获得朝野合力支撑;否则,楚国庙堂将因初战败北而大起争端,楚军也将会爆发族系纷争,以致大军难以掌控。也就是说,使秦军知难而退,项燕这时尚不敢想。因为,项燕很清楚秦军实力,也很清楚秦军顽强相持的战事传统:长平大战,白起秦军与赵军相持三年;灭赵大战,王翦秦军与李牧赵军相持一年;纵使一战失利,志在灭楚的秦军也决不会退兵。楚军则不然,能在秦军势如破竹的灭国大战中有一小胜,已经十分的难能可贵了,若主力楚军没有一场开手胜仗,则楚军必然后继无援,也必然无法坚持下去。是故,项燕首战不求大胜,而宁可选择最为稳妥的小胜之战。目下最稳妥的战胜之法,只能是避开秦军主力,相机奇袭秦军两地守军。
“今夜三更,全军轻装,秘密东进垓下!”
“遵令!”大将们整齐一声,匆匆散去了。
大军开向的垓下,是项燕为楚军选择的秘密汇聚之地。
垓者,层层台阶环绕之地也。王者居九垓之地,此之谓也。就实而论,此地方圆百余里,层层山峦起伏,铺展之态颇似阶梯,当地百姓便将山峦阶梯之下的河谷地带呼之为垓下。这垓下有一道沱水流过,人烟稀少草木茂盛,一片片河谷交错分布于曲曲弯弯的山峦之间,十余万大军分开驻屯,外界根本无以觉察。项燕确信,只要楚军秘密进入垓下不被秦军发觉,以兵力对比,此战便有了八成胜算。
“季梁呵,破秦壁垒,谁堪披坚执锐?”
“我部八千子弟兵!”
诸将散去后,项燕独留下项梁。一句问话,项梁回答得如此响亮,项燕倒一时默然了,只在狭窄的军令室转悠着。看着面色沉重的父亲,项梁低声一句:“父亲有话,尽管说了。”项燕长吁一声,转过身来道:“秦军两壁垒,大体各有万余人马。八千壮勇全力一战,该当可为。为父要说者,楚军有兵二十余万,既须全数参战,打起仗来,却又不能当真以二十万兵力去筹划。为何?楚军种种掣肘多生,更兼对秦久无胜绩,初战必多有畏秦之心。与秦军锐士一战,若无必死之心,只怕小胜亦难。而若无初战小胜,则楚军休矣,项氏休矣!”项梁血脉贲张,一拱手慨然高声道:“父亲!梁与江东子弟兵决以敢死之心冲垒!不使项氏蒙羞!”
看着这个英气勃发的儿子将军,项燕不期然泪光朦胧了,回身一抹泪水,背着身子缓缓道:“给江东子弟们说明白,此战若死,人皆于江东故里建造烈士石坊,以彰其功,以显其荣……此战,与其说为国一战,毋宁说为江东子弟兵尊严一战……八千子弟为敢死之士,上报军功之日,却只能是全军将士。否则,王族子弟、老世族子弟无功,庙堂世族便会心存顾忌,必不能全力支撑楚军。舍生报国,无以记功,宁不令人寒心也……若不以壮士尊严激励之,我有何说?江东子弟兵尸骨还乡之日,何以面对江东父老……”
听着父亲缓慢沉重而又欲哭无泪的话语,项梁一时痛彻心脾,泪水如泉涌而出。项燕蓦然转身,轻轻拍了拍儿子肩膀。项梁浑身一颤,猛然抱住父亲肩头,强压着哭声哽咽不能止息。骤然之间,项燕闪过一念,今日一别,很可能便是与这个善战多谋的儿子的最后相处。一时不禁老泪纵横了。
“季梁啊,教独子们,都回去。”良久,项燕说话了。
“父亲,已经清点安置过了,江东独子一律还乡。”
“好,这样好……”项燕看看儿子,又不说话了。
“父亲,项氏有后,无须忧心。”
“季梁呵,给我记住:战后若得生还,第一要务……”
“父亲!我最年青!再说,大哥二哥的儿子便是我与三哥的儿子!”
项燕不说话了,自己要说的儿子都坦荡荡说了。项燕知道项梁的秉性,说的就是想的,想的就是要做的。终于,项燕看着儿子大踏步走了……当夜三更,楚军主力一队队开出了汝阴要塞,战马衔枚裹蹄,兵士紧身轻装,不张旗号不鸣金鼓,在朦胧月色下融进了草木苍黄的原野,悄无声息地向东北方向流淌而去。
两路大军会师城父,秦军将士们一片欢呼。
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这是秦军战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奇迹。会师之日,李信下令全军明火起炊,酒肉一顿。暮色时分,城父郊野与寝城郊野的连绵军营炊烟袅袅,一时军灯煌煌火把遍野,欢声笑语如大河波涛在秋风中弥漫天地。酒饭尚未结束,步军士卒便十有八九醉倒了,整个军营都滚动着雷鸣般的鼾声呼啸。依秦军法度,寻常不得饮酒,但有军炊开酒,每人三碗或一只酒袋为限,以秦人酒风之烈本不当醉。然则,步军将士们千里兼程赶到城父,竟然一仗未打。但凡兵士,对不打仗的空跑最是不耐。步兵士卒们疲惫不堪又哭笑不得,一端起大酒碗便开始高声咒骂楚军嘲笑楚军,百般感叹立功无望,又对骑兵兄弟们眼红得要死。一时间人人烦躁不堪,三碗下肚浑身瘫软,呼喝声中一片片躺倒扯出了漫无边际的鼾雷。寻常时日若这般疲劳,大睡三日三夜能否恢复亦未可知。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