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基疏浚完毕,已是冬去春来了。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王翦的幕府军马要从灞上开拔了。
秦王嬴政率领王绾李斯尉缭等一班重臣,车马辚辚地赶来灞上送行。饯行军宴上,王翦举起大爵先向秦王深深一躬:“老臣村野不识风雅,君上见谅也。”嬴政恍然拍案大笑:“不纳公主,何伤风雅矣!原是我强度人心,与老将军何涉也!”旁案尉缭笑道:“若在山东,老将军拒纳公主便是大忌了。”李斯笑道:“是也!公议必说,此人无人欲而必有权欲,宁不小心哉!当年吴起拒纳魏武侯公主,便只有逃国了。”王翦认真道:“人欲者,一则色也,一则财也。老夫无女色之欲,却有财货之欲,宁无人欲乎?”说着对王案一躬身又道,“老臣敢请秦王,美原千顷不足行猎,咸阳府池不足行舟,频阳良田亦不足子孙耕耘,万望君上再多多赐臣田泽园池。”嬴政一阵大笑道:“国尉长史笑谈尔!老将军行矣,断不致当真忧贫也!”王翦认真地摇摇头:“非也。为子孙计,老臣无所可忧,常忧贫也。”君臣不禁一阵哄然大笑。
幕府人马辚辚上路。行至函谷关夜宿扎营,王翦与蒙武会商罢军务,又吩咐重任中军司马的李信为其拟一上书,向秦王再请赏赐足够五辈分耕的田产。李信皱着眉头道:“将军之请赏几同乞贷,不觉过甚么?”从南阳赶来迎接的蒙武也笑道:“也是,老将军絮叨得多了,不送这上书也罢。”王翦却摇摇手道:“不。要送。到了战场还要送。”蒙武李信同声道:“为何?将军不信秦王?”王翦摇头道:“无关信与不信也。老夫握举国之兵远征,朝野议论必有,天下议论必有,非秦王所能左右也。老夫屡屡上书,絮叨田产赏赐,是要秦王知道老夫所惧者何,万不能因些许议论而掣肘大军。另则,老夫也是要天下知道,王翦明白诛心之论,非议可以休矣!”
如是上书送达咸阳,几日后军使归来禀报说:得长史李斯转述,秦王读罢王翦上书,拍案感慨云,老将军非讨田宅也,实醒朝议也!秦王已经下令朝野:敢有擅议灭楚诸将军者,视同乱国治罪!蒙武李信大为惊讶,不禁对这位老将军敬服得五体投地了。
“诸位将军,灭楚之功,在此一役!”
旬日之后幕府人马抵达南阳大营,王翦第一次升帐聚将。各路大军已经汇聚南阳一月有余,兵将统属等诸般军务已经全部就绪,除了粮草辎重大型器械与候补兵器正在源源不断运来囤积,六十万大军已经大体整肃了。大将们禀报完各军情形,王翦从帅案前站起,第一次对大将们正面部署灭楚方略。王翦的剑鞘指点着楚国地图,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在幕府大厅嗡嗡回荡:“楚为天下大国,灭楚根本之点,在于戒绝骄躁心气,以面对赵国强敌那般冷静之心对楚决战。灭楚方略:不出轻兵,不求奇兵,全军正面推进,一城一地下之,直至完全占据楚国都城、全歼楚国主力、俘获楚国王室!楚军若与我一城一地争夺,则我军求之不得。楚军若再度放弃陈地诸城,而南撤平舆地带固守,则我军兵分两部:主力进逼平舆与楚军主力相持,既不立即开战,亦不能使其脱离;另分一军在后,一城一城接手整肃城防,巩固我军后方,一俟陈地诸城稳固,立即南下合军,寻机与楚军决战!明白否?”
“明白!”
“可有异议?”
“没有异议!”大将们整齐一声,无一人有犹豫之相。
“大国决战以总方略为上,但有异议,尽可明说。”王翦特意一句补充。
“蒙武老将军以为如何?”诸将无言,王翦又问一句。
“简单!扎实!可靠!易行!该当如此!”蒙武奋然拥戴。
“李信将军?”
此刻的李信正站在帅案之后的中军司马位置,见王翦询问,跨前一步拱手高声道:“轻兵下大国,李信之失已明!重兵压强敌,上将军之方略堪称大智若愚!李信今日方知灭国之大道,谨受教!”往昔傲然无比的李信面色通红,字字坦诚,显然是真心悔悟了。
“谨受教!”大将们竟跟着李信整齐地喊了一声。
得此一声,王翦顿时心下一热。秦军大将们能如此一致地认同王翦今日部署,足证将士之心对首战之错已经是人人明白了。兵谚云:“上下同欲者胜。”将士同心如臂使指,何城不下何坚不摧?更重要的是,认同拥戴新方略者包含了首战败军的李信蒙武以及参战的所有将军,这是最难能可贵的。心念及此,王翦对厅中大将们一拱手道:“诸位将军认可老夫方略,老夫欣慰之至也!我军首战败北,再战便是灭楚复仇之时!诸将务必激励将士,同心一战!”
“同心一战!灭楚复仇!”举帐一声大吼。
三月初,诸般后援到位,大军亦休整就绪。在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里,王翦下令大军开出了南阳大营,从安陵直入鸿沟大道,隆隆进逼陈城。王翦早已申明,除了不分兵不奔袭,南下进军依旧走李信军老路,就是要教楚人知道:秦军首攻败北并非进兵之错,更非战力不及楚军,而只是分兵弃装中了楚军奇袭而已。
陈城的项燕幕府前所未有地忙了。
去岁大败秦军之后,楚国朝野大为振奋,连续攻秦的呼声弥漫了江淮。楚国王室与老世族大臣们亢奋不已,合纵攻秦的种种方略一个超过一个的光彩绚烂。平日万难出手的各色私兵,忽然一夜之间变成了从来都受国府统辖的封地官军,一反常态地纷纷开出争相赶赴淮北,不管项燕幕府军令如何,都一齐打起了项燕大军的旗号竟相抢占一座座失而复得的空城。项燕大是恼怒,立即下令整肃兵马:凡愿入大军抗秦者,一律进驻大军营地,不许擅自强占城池;凡擅自强占城池而拒绝入军者,一律视为私兵,限期旬日退出城池!然则军令归军令,实施起来却是跌跌撞撞万般滞涩。任何一支军马都有盘根错节的出处与名正言顺的理由及官文将令,奉命将军也只能与之会商。而一旦会商,则谁都既不愿立即撤出,又不能立即入军。拖拖拉拉两三个月,才将这些“官军”相继拽进了大军营地。粗粗一算,吓了项燕一大跳,目下连同原先军马,楚国蜂拥在淮北的大军足足六十余万!既有如此态势,自当因势利导。项燕立即与诸将会商,决意整肃出一支真正具有抗秦战力的大军,不说六十万,只要精兵四十万,项燕便有再败秦军的雄心。不料谋划虽好,项燕却硬是没有时日与人手做这件最要紧的大事。各大世族的在军大将时不时被族命召回,一则贺功,一则密商扩展对策,项燕幕府不能不放。项燕自己也疲于奔命,一则几次被突然召回郢寿,漫无边际地会商种种合纵攻秦与重振楚国霸权长策,一次朝会至少流去旬日时光;再则各军大小纠纷不断,背后都牵涉大族利害,每一桩都得项燕拍案决断;三则是朝野对项氏势力的壮大议论纷纭,楚王负刍每密召项燕澄清一回,项燕便得放下军务奔波都城一回。如此多方斡旋奔波,数月之间项燕在幕府竟很难连续住过五日,几乎是任何大事都是浅尝辄止,既疲惫又烦躁,身心俱累,只差点便要病倒了。
直到秦国再度聚兵的消息传来,项燕幕府才清静了些许。
楚王与大臣们不再着意谋划合纵攻秦长策了。各色“官军”也不再北进了。庙堂公议之后,下给项燕的王书是:着即谋划御秦方略,整军备战以再胜秦军。也就是这短短的一个多月,项燕才真正地能够处置军务了。看着父亲憔悴疲惫的身影,项梁每每愤愤然:“一窝乱蜂!若非秦军再度攻来,父亲便要累死!”项燕也是苦笑着摇头叹息:“胜而不堪其劳,战而始能清静,如此为将,只怕不能长久也!”
烦归烦,项燕毕竟良将,只要不受搅扰地铺排军事,终归还是大有收效。项燕首先整肃幕府,以景氏大将景祺、屈氏大将屈定分别为全军副将,以昭氏大将昭萄为军师,以项梁为前军主将,以项伯为后军主将,全部中军主力则亲自统领。如此任将,既安抚衡平了大族势力,也同时保住了大军战力不至于很大削弱。其次,项燕对老军力与新聚“官军”做了明确统属:原先大军分前中后三军,由项燕父子三人分领;其余新聚“官军”分别由昭、届、景三将率领,各部兵力大体都在十万上下。诸般铺排之后,各方皆大欢喜,军中纷争总算没有再起。项燕立即幕府聚将,宣示了抗御秦军的方略:
“诸位,本次御秦方略,仍以前次战胜李信之策实施:再度放弃陈地诸城,大军渐次退至平舆、汝阴地带,而后相机出战!所以沿袭前次战法,其根本只在一处:秦强楚弱,此总体格局并未因一战胜负而变,秦依然强军,我依然弱旅。当此之时,楚军欲胜秦军,仍得空其当守,以淮北陈地诱使秦军分散兵力,而后方能寻找战机。非此,无以胜秦!”
“大将军之策,末将不敢苟同!”景祺率先发难。
“我等亦不敢苟同!”屈定昭萄同声响应。
“老夫愿闻三将军高见。”项燕冷漠地坐进了帅案。
“我等所以不敢苟同者,大将军错估秦楚大势也!”景祺昂昂然拱手高声道,“秦以一国之力而连下四国,再加九原抗御匈奴,北中国足足分秦之兵二十余万!连同攻楚大败之伤亡,以及关塞驻军,再去秦军二十万只少不多!如此,秦军攻楚兵力能有几何?末将算计,至多三十万而已!我军几何?六十余万!以六十万大军对三十万,尚言秦强楚弱,大将军岂非大谬也!”
“谁云秦军三十万?”
“斥候、问人连番军报,大将军视而不见么?”
“此乃王翦骄楚奸谋,将军听之信之?”
“尝闻败军再起,必张其势,必扬其威!败军复出隐匿兵力,未尝闻也!”
“将军所言,弱军之败。若秦军之强,王翦之老,无须虚张声势。”
“我等以为,至少当据守陈地与秦军决战!”
“正是!富庶淮北听任秦军蹂躏,非大楚国策!”屈定昂昂跟上。
“陈地商路堪堪复原,当真弃之不顾,国赋必将锐减也!”昭萄也立即跟上。
“三将军既有坚执之见,老夫禀报楚王决断罢了。”
这便是楚国,军有私兵而府有族将,战法决断往往牵扯出种种实际利益之取舍,统兵主帅非但难以做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难以消除麾下将军们基于族系利害而生出的歧见。楚国徒拥数十万大军而鲜有煌煌大胜者,根源皆在于此。以项燕之楚国末世名将,无论如何清醒,也不得不循着长久累积的传统行事,上报郢寿庙堂权衡决断。
当然,项燕不会自甘退让。在上书楚王禀报方略歧见的同时,项燕又向楚王另外上书一卷,以“旧伤发作,不堪重负”为由请辞归乡。前书以军使上达,后书则派出项梁专程晋见楚王申述。至于结局如何,项燕还当真没有成算。几日之后项梁归来,也同第一次一样带来了楚王的特使。特使宣读的王书云:秦楚大战在即,举凡方略部署皆以大将军项燕为决断,任何部将得奉将令行事;大将军操劳致病,本王并庙堂大臣无不忧心如焚,唯战事在即,尚须大将军带兵大胜秦军,以振兴大楚霸业;今本王遣太医署一圣手入军,专司大将军病体,余事胜秦之后再论。宣罢王书,又一番抚慰,特使留下太医走了。项燕立即召来项梁询问庙堂情形,待项梁叙说罢了,项燕却更是忧心忡忡了。
以项燕对庙堂大局的预料,楚王负刍该当支持他的。
一则,在整个楚国,只有楚王及其王族可以不将项氏实力增长看作威胁。二则,这个即位刚刚三年的楚王负刍,在秦国“重金不成,匕首随之”的邦交渗透中尚算硬朗,一即位便严厉处治了几个与秦国商社过从甚密的大臣。王贲闪电袭击战之后,楚王负刍又一力决断了“预为调兵,抵御秦国”的方略。尽管前者不无借机剪除政敌之嫌,后者亦不无借机削弱世族私兵之嫌,但毕竟不失为真心抗秦的一个君主。三则,楚王负刍与项氏交谊颇有渊源,在负刍还是王族公子时,项燕便是公子府的常客之一,负刍兵变夺取王位,项氏也是根基势力之一。凡此等等,若无特异情势,楚王该当支持项燕的抗秦方略与统军将权。然则,项燕深知楚国庙堂势力盘错纠结极深,权力分合无定,若其他世族大臣铁心反对,楚王纵然图谋支持也是无能为力。为此,项燕要给楚王提供向世族大臣施压的力量,否则,各大世族不明里掣肘,只要搪塞王命,粮草辎重立马便告吃紧。这个施压直奔要害:项燕请辞归乡,谁来领军抗秦?以目下楚国诸将军才具,分明找不出项燕这般大胜秦军而在朝野具有极高声望的良将。除非世族大臣们连确保自家封地也不顾及,只能在无以选将的压力之下承认项燕的完整将权,从而秘密知会自家将军不要与项燕对峙。如此釜底抽薪,其实效远远大于以军令压服世族大将。
而今,这一目的大体达到了。
然则,楚王与大臣们的急胜欲望却教项燕不是滋味。
项梁说,楚王命他当殿陈述了父亲病情与归乡颐养之请,而后直接指点着名字教世族大臣们说话。大臣们却没有一个人开口,举殿默然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最后,还是昭氏老令尹说了一句话,抗秦离不开大将军,夫复何言哉!于是,大臣们纷纷附和,这件事就算过了。之后,大司马景柽开议,言楚军集结已达六十余万,已然超过秦军一倍,堪称史无前例。项燕南撤未必不可,然要害是必须尽早与秦军决战并大胜秦军,否则春夏之交的雨季到来,楚军粮道便要艰难许多。景柽之后,楚王竟率先拍案赞同,说秦军远来疲于奔命,自是力求恢复元气而后战,我军则当以汝阴坚城为根基,早日寻求决战,不可延误战机!此后,所有的大臣都是慷慨激昂,争相诉说了要大将军尽早决战秦军的种种道理。有人云楚军士气高涨,胜秦势在必然。有人云楚国民众仇秦已久,不可坐失民望。有人云秦军粮道绵长,如截断粮道则秦军不堪一击。有人云倍则攻之,若大将军退至平舆汝阴还不求速战,分明便是亡楚于怠惰……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父亲,务求速战速胜,已成庙堂不二之论!”项梁一句了结。
“庙堂,与老夫交易?以全军将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