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将秦国廷尉府的实际职能与延展职能综合起来,至少具有四个基本方面的职能权力:其一,执法行法,也就是具体地执法审案,以及随时推行新的法令;其二,法教,辖三级法官,为朝野臣民宣法,并随时回答种种律法疑难;其三,筹划修法立制,法令需要修订,抑或在扩张的新领土要推行新法,都须得廷尉府事先筹划;其四,领衔执法六署(廷尉府、司寇府、宪盗署、国正监、御史署、刑徒署),会商行法涉法之国策方略。
秦国凡事皆有法式,政事与国计民生之谋划,无不与律法有涉。举凡商市税金、关卡盘查、农田赋税、河渠浇灌、工程徭役、奖惩查处、军功查核等等等等,凡有疑难纠纷不能解者,最高的仲裁便是廷尉府会同六署会商,再报国君决断。事实上,秦国执法事务繁剧,秦王极少能亲自决断涉法事务,除非事涉根本又有争议,其余法事无不由廷尉府主持决断。实际上就是说,在秦国,只要廷尉府不停止运转,任何官署瘫痪都不足以影响邦国政事与庶民生计的常态。如此廷尉府,与山东六国的执法署不可同日而语。李斯纵然是法家名士,不入秦国,也是无法想象的。此前,虽然李斯已经职任长史多年,长期参与了庙堂谋划,被秦国朝野视为“用事”要员;然则,就功业与地位而言,那时的李斯还没有真正步入重臣之列。毕竟,长史虽能与闻中枢机密,然爵位却相对低下,在文官爵次中仅是略高于六百石的中爵。更大的不同是,对于国家大政而言,长史永远都是谋划之功,而不是重臣的治事之功。此间分际,犹如知兵名家入军,做军师还是做大将军,二者是截然不同的。
六国已灭,李斯已经清晰地看到了泱泱华夏面临的重大抉择。
首先,依秦王嬴政的强毅秉性与超凡胆略,以及万事力求创新的为政之风,绝不会在一统天下之后走老路,满足于做一个诸侯朝贡的周天子。其次,天下潮流与天下民心,也不容中国再复辟三代旧制,再重演周而复始的诸侯分治刀兵四起的“无主”局面。再则,多年来与秦王及一班决事大臣会商大事,涉及未来天下至少有一个共识是明确的:秦国必得结束数百年战乱,还华夏一个富庶昌盛和平康宁。若得如此,退回老路显然是逆潮流行事,显然是与秦国中枢君臣长期达成的共识相违背的。
既然如此,新路何在?重新架构天下文明的宏图何在?立即就凸显出一个无法回避也不容回避的巨大难题。解决这个难题,以无与伦比的才具勾勒出华夏新文明的框架,将是无可争议的万世功业,更是修法立制之廷尉府的职能权力所在。当然,这时的廷尉府,也已经不仅仅是战国之秦的廷尉府,而是一统天下的新大秦的廷尉府,是天下立制的轴心所在……每每想到此处,李斯便奋激不能自已。身为法家士子,他比商君幸运,比韩非幸运,更比申不害、慎到等无数法家名士幸运。犹如为将统兵,王翦王贲父子比武安君白起幸运,比司马错幸运,更比蒙骜一班老将幸运。王翦王贲父子力下五国,使天下结束战乱,大秦得治天下。而他李斯,则将创制一套新的华夏文明,如浩浩江河传之不朽。
此等功业,可遇而不可求也,夫复何言!
两年来,李斯近乎疯狂地劳作着,宵衣旰食乃至废寝忘食,全然沉浸在如山一般的卷宗如海一般的事务中。李斯极善统筹,且见事极快,于千头万绪中举纲张目正当其长。一接手廷尉府,李斯立即整肃了原班人马,将廷尉府事务分作两大摊:以廷尉府丞率原班官吏,全力行使日常执法权力;再从已灭五国的旧官吏中遴选出四十余名能事法吏,加上顿弱从齐国斡旋来的六名法吏,编成了一个近五十人的修法署,专门整理六国律法,对比秦法与六国法令之不同,最终得会商提出在天下推行新法之种种补正。
之后,李斯立即脱身廷尉府事务,与丞相府行人署会商,从山东列国开始搜罗游学士子,尤其着意搜求当年齐国稷下学宫流散的诸家博学名士。同时,李斯又与咸阳令会商并报秦王允准,将当年吕不韦建成的文信学宫从商旅手中收回,改建成了一座博士学宫,暂由廷尉府辖制。短短半年之内,山东士子三百余人流入了这座博士学宫。李斯亲自主持,逐一查勘了每人的学问流派,一举设置了七十三名博士,其余皆为学士。每个博士皆以六百石中爵大夫待之,人人一座六进庭院大宅,手笔之大远超当年稷下学宫。开始筹划之时,先到的名士们人人摇头,都说如此气象之学宫根本不可能立于秦国,这个秦王当年驱散了吕不韦文信学宫,他能是大兴文明的君主?至于人人六百石,更是痴人说梦。李斯朗声大笑道:“先生等毕竟不知秦王何许人也!秦王若非超迈古今之君,李斯何敢如此铺排哉!”
及至王书颁行,博士学宫立署开张,博士们人人高车骏马日日进出六进大宅,这些饱学之士始而人人惊愕,继而唏嘘感奋,顿时对秦王生发出了山东流言之外的一番认同一番赞叹。年余之期,博士宫呈现出一片蓬勃奋发气象,人人孜孜伏案,日日论战会商,活生生回到了当年稷下学宫的勤奋勃发。李斯给博士们的职事是:通览近三千年之所有典籍,锤炼新天下之可行典章;凡有疑难,一体会商,信则存信,疑则存疑,务必求其精要以供君前决断。
诸事摆布妥当,李斯又给自己遴选出六名精干书吏,两名书吏专司联结廷尉府所属各方事务,四名书吏襄助自己的书房劳作。李斯立下的法度,旬日一出户,以一日一夜之时,巡视各方事务并决断积压待决文卷,其余时日,任何官吏不见。从此,李斯一头埋进了书房,开始了毕生最为奋发的书案生涯,没日没夜地写着画着转悠着思忖着……
“廷尉大人,别来无恙!”
“君上?……”
大步踏进李斯书房的嬴政,笑吟吟刚诙谐一句,却陡然停住了脚步。闻声抬头的李斯显然还沉浸在迷惘的思绪里,目光深邃飘移,看秦王如影影绰绰一团云雾,一时竟忘记了站起身来。片刻之间,嬴政也似乎忘记了李斯,内心的震撼在扫过书房的惊讶目光中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这是一间宽阔如同大厅的书房,书架图板交错林立,各种规格不一的长大竹简挂满了书架、石柱与一切可见的空间。各种书案连绵回旋,堆满了展开的卷宗与羊皮书,即或是连绵书案之间的曲曲折折的甬道,也间或参差不齐地码放着一座座卷宗小山。厚厚的红毡地面之上,铺开着种种图表简册,有的尚未干透,墨迹还隐隐泛着水光。中央则是六张连排大案,案案文卷如山,身旁地面也是同样的文卷如山,李斯的身影埋没其中,若无声响根本就不见踪迹……然则,最让嬴政怦然心动的,还是那无数竹简图板上扑面而来的满当当的大字。李斯写字,原本便有一种令人无法言说却又能真切感知的神韵,苍劲如铁勒银钩,秀美如山川画卷,工肃如法度森严,每每令不善书字的嬴政惊叹不已。如今,这些大字层层叠叠比肩而立,在墙在柱在地如沟壑纵横如平野苍茫,遥遥看去直如万仞山川之长风鼓荡林海,离离蔚蔚浩浩荡荡气象万千地弥漫出一种无法描摹的意境,使这狭小的书房变得广阔而又深远,恍如群山巍峨海潮激荡……
“大哉!嬴政今日始知华夏文字之美也!”
“臣见过君上!”李斯这才完全清醒,从书山字海中小心翼翼地绕将过来。
“廷尉辛劳如此,我心何堪矣!”嬴政深深一躬。
“臣不敢当。”李斯连忙扶住了秦王,“君上勤政不息,臣焉敢不竭尽全力。”
“倏忽两年,先生老矣……”嬴政打量着李斯,有些哽咽了。
“老则老矣,臣精神也!”
此时的李斯,灰白的须发杂乱无章地散披在肩头,匆忙戴上的玉冠还歪在头顶,一身麻布棉袍空荡荡皱巴巴地挂在精瘦的身架上,一双皮靴趿拉得几乎露出了踝骨;眼窝发青,脸上隐隐可见难以擦拭干净的斑斑墨迹。整个人邋遢得活似一个穷途末路又放荡不羁的市井布衣,若非在廷尉府这间书房,若非苍白的脸上泛着烁烁红光,若非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荡漾出明亮智慧的光芒,只怕谁也认不出这是素来整洁利落且讲究颇多的李斯了。饶是如此,嬴政一丝也笑不出来,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真诚的钦敬与感动,骤然之间对李斯有了前所未有的一种认知。
“先生,郊野踏青一番,松松神!”
“不能。”从来没有拒绝过秦王任何安排的李斯,第一次几乎想也没想便说出了两个字,瞬息之间似乎又觉不妥,歉然一笑道,“臣正欲请见君上,许多事得立即着手了。”
“好!这就说!”嬴政立即将方才的话忘干净了。
“这里太……”
“这里最好,先生只说。小高子!给先生弄一案吃喝来,要热!”
站在门厅廊下的赵高遥遥答应一声,腾腾腾飞步去了。李斯揉了揉潮湿的眼睛,二话不说,一拱手领着秦王穿过了两条甬道,来到了一方仅容两人站立的丈余高的帷幕前。哗啦一声,李斯拉开了帷幕,赫然显出一方高大的板墙,熟悉的苍劲大字扑面而来——
定国图治十大事略
一 典章诸事:君号 国运 朝仪 礼法 服饰 文书制式等
二 国制诸事:天下治式 官制更新 律法一统等
三 文教诸事:同文字 定雅言 废诗书 立法教等
四 通国诸事:连接驰道 开辟直道 同一车轨等
五 统器诸事:同一度量衡三器 各立校正之具等
六 水利诸事:掘六国堤防 通天下河渠 行农田水法等
七 定边诸事:南百越 西羌胡 北匈奴 通连六国长城等
八 息兵诸事:收天下兵器 去天下私兵 除天下之盗等
九 安邦诸事:根除复辟 六国之王 六国王族 六国世族等
十 社稷诸事:堕六国王城 除六国宗庙 安圣贤后裔等
良久默然,嬴政一拍掌高声道:“举纲张目,大开茅塞也!”李斯笑道:“君上,此乃庙堂历年共识,臣归总整理而已。臣已草成上书一卷,供君上决断。”嬴政接过李斯捧起的沉甸甸一大卷简册,颇具意味地笑了:“十大方面,大事千数百余,件件破天之荒,先生不觉难亦哉?”李斯淡淡一笑道:“君上,此中尚未包括目下该当立即着手的几件大事。”嬴政道:“当务之急,也是开手之事,说。”正在此时,门厅传来赵高独特的声音:“禀报君上,饭食业已备好,敢问食案安在何处?”嬴政一挥手笑道:“好!廷尉先咥饱再说。如此书房,显是不能吃饭了。”李斯一拱手道:“君上若不责臣村气,臣在廊下咥了。”嬴政大笑:“如此村气好啊!风和日丽,正当廊下与先生痛饮一番。小高子,廊下列案。”
片刻间,两大食案在宽绰的廊下安好。赵高已经将嬴政着意带来的一车王酒悉数搬在了阶下码放整齐,案上两坛业已开口,两大铜爵也已经斟满,整个庭院立即弥漫出一片浓郁的酒香。君臣两人落座,嬴政笑道:“来时我已咥饱了。先生劳累空腹,先咥饱再饮酒,不拘礼仪,来,大锅盔!”李斯接过了嬴政夹在自己盘中的热腾腾厚锅盔,眼中泪光闪烁,一句话也没说便开始狼吞虎咽。嬴政不忍直面端详,将目光转到庭院去了,直到李斯叮当放下玉筷,嬴政这才转过身来。两人对饮了三大爵,李斯便说起了开手三件大事:封赏功臣将士、抚慰老秦民众、安定天下人心。嬴政连连拍案,欣然认可。
末了,李斯又说起了博士学宫,说时势已到火候,当将博士学宫改为国府之下的独立官署,不再由廷尉府下辖。嬴政问,博士中可有真才实学之士?李斯说:“君上若求商君那般治世大才,学宫尚无入眼之人。然若就目下所需看,这般饱学之士却是历来秦国所缺,文明创制不可或缺,其中,不乏当年稷下学宫几位名士。”李斯一口气念出了一大串名字:周青臣、淳于越、叔孙通、鲍白令之、伏胜、羊子、黄疵、正先、桂贞、沈遂、李克、侯生、卢生、高堂生、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①。李斯还在数着念,嬴政摇摇手笑道:“有用便好,我只怕此等饱学儒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斯说:“至少目下是有用的,博士们也很为秦王一天下感佩不止。”嬴政又是摇摇手道:“廷尉只说,博士学宫以何人掌事?甚个名头?”李斯道:“周青臣理事治学俱佳,可为掌事,名头,似可称作仆射。”嬴政大笑拍案道:“好!仆也,射也,皆领事之名也,便是仆射了。”
长史蒙毅大忙起来了。
秦王从廷尉府回到王城,立即将李斯的《定国图治十大事略》上书交给了他。秦王的决断很明确:立即誊刻分送各大官署,限各署大臣一月之内思谋诸事应对,四月末行大朝会议决。此前,蒙毅得做另一件大事:会同国正监之考功署,统录并确定文武百官、将士臣民、六国人士于一统天下之功绩,拟定封赏王书,筹划朝会大行封赏。这件事非同小可,既是激励秦国朝野的喜庆盛事,又是抚慰天下人士的安定民心长策。更要紧的是,这是一桩繁剧而缜密的事务,牵涉面之多几乎涉及所有臣民,尤其也包括了山东六国臣民,要在一月之内备细列出却是谈何容易!然则,年青的蒙毅没有丝毫的畏难之心,立即全副身心地扑了上去开始连轴转了。这便是那时的秦国,上下同心同欲,任事不避险难,劳作不畏艰辛,奋发惕厉而着意创新,质朴求实以能事为荣,孜孜不倦以公事为本,民风官风之清新之纯厚,对当时天下有着极大的魅力。秦统一六国而能使“民莫不虚心仰上”,与其说天下人对秦王膜拜,毋宁说天下人对秦所开创的国风民性的心悦诚服。
倏忽一月,蒙毅终于从考功署的密室中走了出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整整一车简册拉进了王城,在秦王书房摆成了又一座文卷大山。正沉浸在列国郡县地图下的嬴政看得又气又笑:“你这个蒙毅,教我一卷一卷翻么?”积起一脸夜色的蒙毅连忙道:“不不不,这是备王查阅细目,封赏事大,难保无人喊冤。”嬴政一挥手道:“纵有喊冤,过后再改也来得及,只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