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也已经是无以复加,丞相之职,通侯之爵,举家与皇帝多重联姻;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能有几人如同李斯这般尊崇?没有。一个都没有。王翦王贲父子固然比李斯爵位高,然却恬淡孤冷,除了战场统兵,其对国政的实际掌控力远远不如李斯。蒙恬蒙毅兄弟虽一内一外,群臣莫敢与之争,然却距离实际政务较远,与皇族融为一体的根基早已不如李斯家族了;若扶苏做不得二世皇帝,蒙氏兄弟纵然可畏,也不是没有应对之策。如此一个李斯,赵高的那片神异天地能给李斯何等尊荣呢?唯其如此,赵高仍然得继续查勘李斯,得继续结交李斯,得走进李斯的心田,看清那里的沟沟坎坎。
至少,一个突然的消息,使赵高生出了吃不准李斯的感觉。
一个小内侍奉赵高之命,例行向李斯禀报“皇帝病况”,却不经意看到了李斯正与自己的舍人秘密议事。小内侍只听见了“姚贾如何”几个字。待小内侍走近,舍人立即匆匆出帐,随即,帐外便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去了。赵高心头蓦然一闪,立即断定这是李斯要密邀姚贾北上。姚贾北上做甚?自然是要与李斯合谋对策了。姚贾何许人也?李斯的铁定臂膀,官居九卿之首的廷尉,又曾多年执掌邦交,极擅策划秘事。如此一个人物先群臣而来,岂非李斯心存私欲斡旋朝局的开始?当然,李斯越有私欲,赵高心下越踏实。赵高此时深感不安的是,李斯究竟何事不能决,而要与姚贾会商合谋?李斯的心结在何处?是靠近那片神异天地,还是疏远那片神异天地?赵高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无论姚贾如何主张,李斯的盘算都是根基,不将李斯内心根基探查清楚,一切都落不到实处。至少,在进入甘泉宫①之前,应该对李斯心思的趋向有所探查。
赵高没有料到,这个时机是李斯送上门来的。
送走王离,大巡狩行营连夜从直道南下。将及黎明时分,好容易才在一辆皇帝副车中打起鼾声的赵高,突然接到了李斯书吏的传令:丞相正在前方一座山头树林中等候中车府令,须得会商紧急事务。赵高二话没说,下车飞马赶去了。山风习习的林下空地中,只有李斯一个人踽踽转悠着,几名举着火把的卫士都站在林边道口。赵高提着马鞭走进一片朦胧的树林,第一眼看见的,是李斯腰间的一口长剑。数十年来,这是赵高第一次看见李斯带剑,心下不禁怦然一动——杀心戒心,李斯何心?赵高走过去深深一躬,不说话了。幽暗的夜色中,李斯沙哑的声音飘了过来:“老令,行营将过义渠旧地,这几日行程有何见教?”赵高思忖间一拱手道:“高无他议,唯丞相马首是瞻!”李斯没有一句赞许,也没有一句谦辞,默然转悠片刻,突然道:“咸阳宫今夏储冰几多?”赵高思绪电闪,一拱手道:“禀报丞相,赵高尚未与给事中互通,不知储冰如何。然则,以赵高推测:皇帝出巡,只怕储冰会有减少。”李斯叹息了一声,语气透着几分无奈:“若储冰不够,国丧之期足下如何维持?”赵高依旧是拱手道:“高无他意,唯丞相马首是瞻!”李斯肃然道:“老夫欲使皇帝行营驻跸甘泉宫,发丧后再回咸阳,足下以为如何?”赵高小心翼翼地道:“如此,丞相可尽快处置遗诏事,高无他议。”李斯却道:“议决遗诏事,至少得三公九卿大臣聚齐方可。目下宜先行安置好陛下,再相机举行朝会!”赵高心头猛然一跳,当即一拱手高声道:“甘泉山洞凉如秋水,正宜陛下,丞相明断!”李斯一点头,赵高一拱手,两人便各自去了。
将近午时,一夜行进的将士车马在泥阳要塞外的山林河谷中扎营了②。
各营各帐起炊造饭时,同时接到了行营总事大臣李斯的书令——丞相奉皇帝口诏,各营歇息整肃,午后申时整装进发,直抵甘泉山之甘泉宫驻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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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甘泉宫,秦时行宫,遗址在今陕西省淳化县之甘泉山。
②泥阳,战国秦时城邑,因在源自陇东的泥水下游的北岸,故名,大约在今陕西旬邑县西北地带。
第一章 权相变异 三、残诏断句
廷尉姚贾接到密书,星夜赶到了甘泉宫。
这座行宫城邑,坐落在泾水东岸的甘泉山。当初建造之时,因此地林木茂密河谷明亮,故有了一个官定名称——林光宫。然则,此地更有山泉丰沛多生,甘泉山之名人人皆知。是放,秦川国人不管官府如何名称,只呼这座行宫为甘泉宫。久而久之众口铄金,林光宫之名反倒淡出,朝野皆呼甘泉宫了。甘泉宫原本是一片庭院的小行宫,始皇帝在灭六国大战开始之前对北方匈奴极为警觉,派蒙恬坐镇九原郡河南地的同时,也将北出咸阳二百余里的甘泉山小行宫扩建为颇具规制的城邑式行宫,以备国难之时驻跸甘泉宫督导对匈奴作战。这座行宫城邑周迥十余里,沿山脊筑起石墙,山麓隐蔽处建造砖石庭院(殿),道道山泉下的冬暖夏凉的洞窟,都被依势改建为隐秘坚固的藏兵所在,外观并不如何壮阔,实际却极具实战统帅部之功效。灭六国之后,秦直道便是以甘泉宫(林光宫)为起点直达九原,为此,甘泉宫依然持续着总监北方战事的职能,依然是戒备森严。
轺车方停,姚贾被专一在宫外道口迎候的行营司马领进了一座隐秘的庭院。司马的口信是,丞相诸事繁剧,请廷尉大人先行歇息精神。姚贾心知肚明,微微一笑径自沐浴用饭去了。饭罢,刚刚摆脱咸阳酷暑闷热的姚贾,又在这谷风如秋的幽静庭院大睡了半日,直到暮色沉沉才醒了过来。用过晚汤,已经是月上山头,仍不见李斯消息,姚贾不禁有些迷惑了。毕竟,李斯绝不会一封密书召他来甘泉宫避暑。
“大人,请随我来。”将近三更,那个司马终于来了。
在一道山风习习明月高悬的谷口,姚贾见到了李斯。那个腰悬长剑的枯瘦身影在月光下静静地伫立着,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弥散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姚贾心有所思,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枯瘦的身影蓦然转身,良久没有说话。姚贾深深一躬道:“敢问丞相,可是长策之忧?”李斯猛然大步过来拉住了姚贾双手,用力地摇着:“廷尉终是到了!来,过来坐着说话。”说罢拉着姚贾便走,在一座山崖下一片雪白的大石上停了下来。机敏的姚贾早已经看得清楚,谷口已经被隐蔽的卫士封锁,这片白岩无遮无挡又背靠高高石崖,清凉无风,幽静隐秘,任谁也听不到这里的说话声。唯其明白,姚贾心头愈发沉重。李斯身为领政首相,素来以政风坦荡著称,即或在当年杀同窗韩非的政见大争中也从未以密谋方式行事,今日如何这般隐秘?姚贾心下思忖着坐了下来,拿起旁边已经备好的水袋,啜着凉茶不说话了。
“目下情势不同,廷尉见谅。”李斯坐在了对面,勉力地笑了笑。
“外患还是内忧?”
“且算,内忧。”
“敢请丞相明示。”
“廷尉,这山月可美?”李斯望着碧蓝夜空的一轮明月。
“美得冰凉。”
“设若国有危难,廷尉可愿助李斯一臂之力?”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姚贾念诵了一句秦人老誓,却避开了话根。
“廷尉,若陛下病势不祥,足下当如何处之?”李斯说得缓慢艰涩。
“丞相!”姚贾大惊,“陛下当真病危?”
“方士害了陛下,陛下悔之晚矣!……”
“目下,陛下病势如何?”姚贾哽咽了。
“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李斯凝望夜空,泪水溢满了眼眶。
“丞相明示!陛下究竟如何了?”姚贾突然站了起来。
李斯很明自,姚贾身为廷尉,依据秦法对所有的王公大臣有勘定死因之职责;对于皇帝之死,自然也有最终的认定权;所谓发丧,对帝王大臣而言,就是经御史大夫与廷尉府会同太医署做最终认定后所发布的文告。这里,御史大夫通常是虚领会商,廷尉府则是完成实际程式的轴心权力。在所有大臣中,对任何人都可以在特定时日保持皇帝病逝之机密,唯独对廷尉不可以保密;因为,从发丧开始的所有的国丧事宜,事实上都离不开廷尉府的操持。事实是,任何国丧,都是廷尉府介入得越早越好。李斯之所以用密书方式将姚贾召来,除了姚贾与自己素来同心共谋,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姚贾的廷尉职司实在太过重要了。默然片刻,李斯也站了起来。
“廷尉,皇帝陛下,归天了!……”李斯老泪纵横。
“何,何时?何地?”
“七月二十二日,丑时末刻,旧赵沙丘宫……”
“陛下!……”姚贾失声痛哭,浑身颤抖着瘫坐在地。
李斯猛然拔剑,奋力向一方大石砍去,不料火星四溅,长剑当啷断为两截。李斯一时愕然,颓然掷去残剑,跌坐于大石上双手捂脸哽咽不止。姚贾却已经抹去泪水止住哭声,大步走过来道:“丞相,陛下可有遗诏?”李斯一脸沉郁道:“有。在赵高的符玺事所。”姚贾惊讶道:“没有发出?”李斯皱着眉头将当时情形说了一遍,末了道:“山东复辟暗潮汹汹,只能秘不发丧,速回咸阳。不发丧,如何能发遗诏?”姚贾道:“丞相可知遗诏内容?”李斯摇头道:“遗诏乃密诏,如何开启方合法度,老夫尚未想透。”姚贾愣怔片刻,猛然道:“行营从九原直道南来,扶苏蒙恬没有前来晋见陛下?”李斯道:“王离做特使,前来迎候陛下北上九原,被赵高技法支走了。”姚贾大是惊讶:“赵高技法?赵高何能支走王离?”李斯长叹一声,遂将那日情形叙说了一遍,末了道:“这件事,老夫深为不安。庙堂宫闱,似有一道黑幕……”这一夜,李斯与姚贾直说到山月西沉,方才出了谷口。
次日午后,姚贾探视典客顿弱来了。
姚贾与顿弱之间渊源可谓久矣。同被秦王延揽,同掌邦交大任,同为帝国九卿,同善秘事谋划。最大不同是两处,一则家世不同,二则秉性不同。姚贾家世贫贱,父亲是大梁看守城门的一个老卒,被人称为“大梁监门子”;是故,姚贾是凭自己的步步实干进入小吏阶层再入秦国的。顿弱却是燕赵世家,名家名士,周游天下而入咸阳的。就秉性而言,姚贾机变精明长于斡旋,与满朝大臣皆有良好交谊;顿弱却是一身傲骨,不屑与人滥交,公事之外只一味揣摩百家经典。在帝国大臣中,几乎只有姚贾与顿弱能够说得上有几分交谊。今春皇帝大巡狩,原定也有姚贾随行,却因李斯提出廷尉府牵涉日常政务太多不宜积压,皇帝才下诏免去了姚贾随行。如此一来,顿弱便成为随行皇帝大巡狩中唯一通晓山东老世族的大臣,原先从事邦交秘密使命的黑冰台也事实上全部交顿弱统领了。皇帝猝然病逝,顿弱病体不支却死也不离开行营,李斯多少有些不安了。
姚贾踏进典邦苑的时分,顿弱正在扶杖漫步。
一道飞瀑流泉下,坐落着典邦苑。这是甘泉宫的独特处,因依着战时秦王统帅部的规制建造,各主要官署都建造有专门的公务庭院。执掌邦交的官署所在,便叫做典邦苑。幽静的山居庭院里,顿弱扶着竹杖踽踽独行,雪白的散发宽大的布衣,身躯佝偻步履缓慢,远远望去分明一个山居老人。
“顿子别来无恙乎!”姚贾遥遥拱手高声。
“姚贾?”顿弱扶杖转身,一丝惊喜荡漾在脸上苍老的沟壑里。
“顿子,看!这是何物?”
“目下不宜饮酒,足下失算了。”顿弱的惊喜倏忽消失了。
“谁说酒了?此乃健身药茶,顿子失算也!”姚贾朗声大笑。
“噤声!笑甚?药茶有甚好笑?”顿弱板着脸。
“哎——你这老顿子,不酒不笑,还教人活么?”
“莫胡说,随老夫来。”顿弱点着竹杖径向瀑布下去了。
姚贾心头顿时一亮——顿弱清醒如常!两人同掌邦交多年,诸多习惯都是不期然锤炼出来的。譬如但说大事,总要避开左右耳目,且要最好做到即或有人听见也不能辨别连贯话音。目下,顿弱将他领到瀑布之下,水声隆隆,对面说话如常,丈余之外却不辨人声,足见顿弱心智如常绝没有迟钝麻木。两人走到瀑布下,相互一伸手作请,不约而同地背靠高高瀑布坐在了距离最近的两方光滑的大石上。顿弱顺手背后一抄,一支盛满清清山泉水的长柄木勺伸到了姚贾面前,随之一声传来:“不比你那药茶强么?”姚贾握住木勺柄腰,低头凑上木勺汩汩两大口,抬头笑道:“果然甘泉,妙不可言!”
“你既来也,自是甚都知道了,何敢屡屡发笑?”顿弱显然不高兴了。
“顿子何意?我知道甚?”
“姚贾若以老夫为迂阔之徒,免谈。”
“顿弱兄……如此,姚贾直言了。”
“愿闻高见。”
“请顿子援手丞相,安定大秦!”
“如何援手?敢请明示。”
“以黑冰台之力剪除庙堂黑幕,确保丞相领政,陛下法治之道不变!”
姚贾说得很是激昂。顿弱却看着远山不说话。默然良久,顿弱的竹杖点着姚贾面前的大石缓缓道:“庙堂究竟有无黑幕,老夫姑且不说。老夫只说一件事:依据秦法,黑冰台只是对外邦交之秘密力量,不得介入国政。否则,黑冰台何以始终由邦交大臣统领?天下一统之后,陛下几次欲撤去黑冰台,奈何复辟暗潮汹汹而一再搁置。本次大巡狩之中,大肆追捕山东复辟世族,黑冰台尚未起用。陛下亦曾几次对老夫提及,秦政奉法,黑冰台该当撤除了……”
“陛下可曾颁了撤台诏书?”姚贾有些急迫。
“老夫劝告廷尉,也请廷尉转告丞相。”顿弱回避了姚贾问话,点着竹杖正色道,“治道奉法,秦政之根基也;纵然国有奸佞,亦当依法剪除;大秦素有进贤去佞传统,只要几位大臣联名具奏弹劾不法,蛀虫必除,庙堂必安!”
“姚贾只是虑及万一。顿子主张,自是正道。”
“无非赵高在宫而已,有何万一之虑?”顿弱很不以为然。
“赵高能使胡亥以假乱真,恐非小事。”
“老夫明说了。”顿弱一跺竹杖,霍然站了起来激昂高声道,“以皇帝陛下奠定之根基,一百个赵高,一百个胡亥,也兴不起风浪!陛下之后,大秦危难只有一种可能:丞相李斯有变!只要丞相秉持公心,依法行事,任谁也休想撼动大秦!赵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