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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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 第7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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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可胜数的连坐者中,留下了两则惨烈的故事。
公子将闾有兄弟三人,因同出一母,皇城内呼为昆弟三人。将闾昆弟很可能有所警觉,或因未在咸阳,总归是没有参与南山行猎,故未被当场缉拿同时僇死,而在事后被连坐缉拿下狱,直接囚于皇城内宫。赵高派人以二世皇帝使者之名,往赴内宫,指斥将闾昆弟三人有“不臣”之罪,要立地处死。将闾愤愤然质问何谓不臣之罪?赵高心腹冷冰冰回答,我等只奉诏行事。将闾昆弟绝望,仰天大呼天者三:“天乎!天乎!天乎——!皇族无罪而死,天道何在乎!”昆弟三人遂一起拔剑自杀了。
另一个连坐者是公子高。公子高本欲逃亡,又恐累及举族被杀。绝望之下,公子高欲谋以一己之死掩护族人逃亡。公子高的方式是:上书胡亥,请求为先帝殉葬;在人殉葬礼期间,族人趁乱秘密逃亡。胡亥接书大为高兴,觉得准许皇子殉葬,将是自己这个新皇帝尊奉先帝的惊人之举。然则,胡亥又怕公子高有甚机谋,遂立即宣来赵高会商。胡亥拿出了公子高的上书,很是得意地问:“殉葬先帝,会不会是公子高的急变之策?”赵高笑吟吟道:“目下尔等人人忧死,自顾不暇,如何还有谋变心思,陛下但放宽心也!”胡亥大喜过望,立即批下了“制曰可”三字,并赐钱十万大肆操持殉葬礼,将公子高活葬在了骊山陵一侧。胡亥与赵高未曾预料到的是,在公子高筹划活葬的短短时日里,公子高的族人已经怀着深仇大恨秘密逃亡了。
皇族遭此大肆屠戮,宗正府上下大为震恐。
老嬴腾怒不可遏,立率百余名宗正府护卫甲士冲入皇城,直奔二世寝宫,要逼二世立即退位并诛灭赵高。可是,老嬴腾部伍刚刚进入皇城,便被阎乐的马队包围了。没有任何呼喝喊问,双方立即厮杀起来。历经无数辉煌的咸阳皇城正殿前的车马广场,变成了血腥战场。拼杀半个时辰,护卫甲士们全部战死,老嬴腾绝望愤怒地叫骂着胡亥的名字,一头撞死在了正殿前的蓝田玉雕栏上。赵高阎乐恶狠狠上前,亲自将老嬴腾的尸体剁成了肉酱……之后,宗正府所有官员无论是否皇族,一律被惨烈处死。嬴腾这支较大的皇族,更遭连坐灭族之罪,被全部杀戮。
嬴腾之死,是帝国九卿重臣中第一个被公然诛杀者。
消息传入陇西,守在根基之地的嬴氏部族愤怒了,男女老幼立即聚集起来要杀向咸阳。子婴苦苦阻挡了这次无望的复仇,与陇西族长连夜进入李信的大军营地秘密会商。惜乎李信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了。这位始终煎熬在第一次灭楚之战失败的痛苦中的秦军悍将,早早已经心力交瘁了。李信只挣扎着说了几句话:“陇西皇族,人马不过万余了,万勿自投陷阱,存得人口,或可再起……先帝遗祸过甚,抗争晚矣!晚矣!……”言犹未了,这位曾经做过秦军统帅的最后一个在世大将便溘然长逝了。子婴与族长悲恸欲绝,匆匆安葬了李信,便星夜赶回了陇西皇族城邑。历经三日会商争议,最终,子婴与族长族老们做出了最不得已的决断:目下情势险难,嬴氏部族当务之急是保留根基力量,各家族、部族立即分路逃亡,使二世与赵高鞭长莫及。族长要子婴一起北上阴山草原,子婴拒绝了。子婴说,他要回咸阳保住两个儿子,要秘密聚结残存的皇族后裔设法逃亡……
诛杀始皇帝子孙的血腥风暴,毁灭了嬴氏皇族最轴心的嫡系精英。
在最为看重血统传承的时代,皇族嫡系的几近灭绝是毁灭性的灾难。从此,失却了灵魂与精神支柱的嬴氏皇族的整体力量,开始了悲剧性的溃散。最先逃亡的,是此前的扶苏家族及其追随部族。他们对帝国命运已经绝望,秘密聚结于海滨,远远地遁入了茫茫大海,最终漂泊到了今世称为日本的海岛上。此后,陇西嬴氏消失在茫茫草原。再其后,胡亥被杀,胡亥的残余后裔也遁入大海,逃向了日本。更其后,在帝国烽火中究竟有多少嬴氏皇族后裔逃出了咸阳,抑或有多少嬴氏皇族被杀害,实在是难以得知了。然则,结局是很清楚的,从这时的大溃散开始,在其后的两年之内,这个中国历史上最为伟大的第一皇族在暴乱的飓风中陡然灭绝,连嬴这个姓氏也几乎永久地消失在了华夏大地……
两场灭绝人性的连续杀戮,揭开了帝国最后岁月的血腥大幕。 
第三章 杀戮风暴 四、三公九卿
         公然杀戮皇族,极大地震撼了廷尉府。
姚贾冲进丞相府连连怒吼着:“禽兽不如!辱秦法过甚!辱廷尉府过甚!天理不容!国法不容!”病情稍见好转的李斯,第一次在自己的政事厅失态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难堪地看着暴怒的姚贾连连吼喝,老脸通红得无地自容。姚贾见李斯在如此情形下还是不出声,突然中止了吼喝,大袖一甩转身便走。李斯连忙抢步上前拦住,急忙一拱手道:“贾兄不能走!究竟有何想法,未必不可会商。”姚贾目光闪烁冷冷道:“我去九原,你敢去么?”李斯大急道:“贾兄慎言!岂能出此下策?”姚贾一脸愤激冷笑道:“慎言?慎言只能纵容非法,只能继续杀戮!你这个丞相的职司只是慎言么?姚贾从甘泉宫慎言至今,处处依着你这个丞相的心思做事,结局如何?而今,不经廷尉府勘审而连杀连坐数百皇族,先帝骨血几乎灭绝!还要慎言,大秦便整个殁了!垮了!”
李斯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拉着姚贾衣袖,艰难地跌脚喘息道:“此事委实可恶,老夫一个儿媳也,也被连坐杀了,其余三个,也,也自杀了。合府上下,如丧考妣也……贾兄,老夫何尝不痛心哉!”姚贾心下顿时一沉,这才蓦然想起李斯的儿媳们几乎都是公主,也为这刚刚得知的消息大为惊愕——果真如此,李斯岂非已经岌岌可危了!当此情形,李斯再不设谋还能有何等退路?思忖片刻,姚贾正色拱手道:“丞相危境若此,敢问对策。朝廷重臣尚在,边地重兵尚在,扭转朝局未必不能!”
“贾兄且入座,容老夫一言可否?”
“愿丞相聚合人心,挽狂澜于既倒。”姚贾怒气稍减,终于入座了。
“贾兄啊,老夫难矣哉!”李斯坐进了对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此等朝局,确得改变。然则,委实不能操之过急。非老夫不欲强为也,情势难以强为也。老夫今日坦言:甘泉宫变,你我已涉足其中;扶苏与蒙氏兄弟之死,你我亦有关涉;新朝之贬黜简拔,你我都曾赞同;赵高更法,你我亦无异议……凡此等等,老夫与贾兄,俱已难以洗刷矣!纵然老夫随贾兄前赴九原,王离果能信服你我乎!纵然老夫联结二冯与杨端和章邯,四人可发之兵充其量不过万余,抵得二世皇帝的五万精锐材士乎!一旦王离犹疑而消息泄露,二冯杨章又无大军可发,你我岂非立见险境?你我一旦身首异处,大秦朝廷便当真无救矣!老夫之难,恳望贾兄体察之……”
“丞相之意,还是长眠窝冬?”姚贾愤愤然插断了。
“不。老夫要弹劾赵高。”
“弹劾?丞相何其可笑也!”
“秦政尚在,为祸者唯赵高一人耳,你我联结重臣一体弹劾……”
“丞相,不觉异想天开么?”
“贾兄何出此言,弹劾者,国法正道也。”
“根基已邪,正道安在哉!”
“贾兄若不欲联署弹劾,老夫只好独自为之了。”
“自寻死路,姚贾不为也。告辞。”
素来尊崇李斯的姚贾黑着脸拂袖而去了。姚贾不同于李斯之处在于根基,在于志向。姚贾出身卑贱的监门老卒之家,入秦为吏得始皇帝力排众议而一力简拔,从邦交大臣而官至九卿之首,维护帝国法治之志由来已久。姚贾之所以长期追随李斯,根本点也正在于认定李斯是法家名士,是始皇帝之外帝国新政法治最重要的创制者,坚信李斯不会使自己亲手创制的千古大政付之流水。李斯排除扶苏排除蒙恬蒙毅,姚贾虽不以为然,但最终还是赞同了,根本原因,也在于姚贾与李斯政见同一,认定扶苏蒙恬的宽政缓征将从根本上瓦解帝国法治。然则,姚贾与李斯交,大政知无不言,却从来不涉及人事人生等等额外话题。也就是说,李斯在姚贾面前,始终是一个端严持重的帝国首相,仅此而已。李斯能告知姚贾的,都是姚贾知道了也不足以反目的。李斯不告知姚贾的,则姚贾不可能知晓。姚贾不知道沙丘宫之后深藏于李斯心中的那一片阴暗机密,不知道李斯在始皇帝骤然死去的风雨之夜的作为,不知道李斯与赵高的合谋,不知道李斯伪造了始皇帝赐死扶苏蒙恬的诏书,不知道李斯盛大铺排始皇帝陵墓与葬礼的真实图谋……今日李斯对姚贾所说的不能强为的种种理由,都将姚贾牵涉了进去,似乎姚贾一开始便是李斯的同道合谋;姚贾分明觉察到了李斯说辞的微妙,然也不屑于辩解了。
姚贾的想法很简单:身为国家大臣,一只脚下水,两只脚下水,无甚根本不同;目下危难,需要痛改前非扭转乾坤的胆魄,而不是诿过于人洗刷自己。姚贾久为邦交,对山东六国的官场阴暗的了解比李斯更为透彻。姚贾清醒地知道,此等无视法治的杀戮风暴一旦席卷大秦,刚刚一统天下的帝国便必然地要陷入当年赵国末期的连绵杀戮,其迅速溃灭将势不可免!若此时还对这个胡亥与赵高心存期待,无异于痴人说梦。素来行事果敢的姚贾,以为自己的愤怒果敢也将必然激起李斯同样的愤怒与果敢,甚至,姚贾在心中没有排除李斯早已经有挽回局势的图谋……姚贾没有料到,李斯竟会变得如此萎缩软弱,竟能提出以弹劾之法除去赵高的童稚之说。对于政治,对于人性,姚贾从来是清醒透彻的。当年李斯犹豫于韩非之囚,正是姚贾激发李斯而杀了韩非。姚贾始终认为,认准的事就要果敢去做,果真铸成大错,便须断然悔悟重新再来。在姚贾的人生信念中,没有圣贤之说,没有完人之说,做事不怕沾污带泥不怕错断错处,然必须知错立改。姚贾以为,始皇帝便是此等境界之极致帝王,错失时可以颁下荒诞的逐客令,醒悟时则立即霹雳飓风般回头;身为追随始皇帝一生的重臣,连始皇帝如此可见的长处都未能领悟,才如李斯者岂非不可思议哉!……然则,姚贾终于失望了。李斯终究不是姚贾。姚贾终究不是李斯。强为同道之谋,难矣哉!
当晚,姚贾秘密拜会了已经很是生疏的典客府。
顿弱布衣散发,正在后园石亭下望月纳凉,亭外一个女仆操持煎药,一股浓浓的草药气息弥漫了庭院。见姚贾匆匆而来,顿弱既没起迎也没说话,风灯下苍老的脸上写满了轻蔑与冷漠。姚贾已经无暇顾及,大步走到亭廊下扑拜在地,一开口便哽咽了:“顿兄,姚贾来迟也!……”顿弱冷冷一笑道:“老夫又没死,足下来迟来早何干?”姚贾一时悲从中来,不禁放声恸哭了:“顿兄也,姚贾一步歪斜,铸成大错,悔之晚矣!……公纵然不念姚贾宵小之辈,焉能不念大秦法治乎!焉能不念先帝知遇之恩乎!……”顿弱手中的大扇拍打着亭栏,淡淡揶揄道:“爬不上去了,想起法治了,想起先帝了?廷尉大人,果然智慧之士也。”姚贾终于忍不住了,一步爬起愤然戟指骂道:“顿弱!姚贾错便错了,认了!可姚贾不敢负法治!不敢负先帝!此心此意何错之有,得你老匹夫如此肆意揉搓!大政剧变,姚贾是脚陷污泥了。可你顿弱如何?你抗争过么?你说过一句话还是做过一件事?姚贾该杀!你老匹夫便该赏么!姚贾认错,姚贾求你,可姚贾也不怕连根烂!左右都死了,怕个鸟来!你老匹夫便抱着药罐子,还是得死!死得并不比姚贾好看!姚贾再求谁,也不会求你这个坐井观天的老蛤蟆了!”姚贾原本邦交利口几追当年张仪,此时愤激难耐肆无忌惮,酣畅淋漓骂得一阵转身便走。
“且慢!”顿弱从幽暗的亭下颤巍巍站了起来。
“名家软骨头,何足与谋哉!”姚贾头也不回硬邦邦甩过来一句。
“姚贾!人鬼难辨,不许老夫试试火候么!”顿弱愤然一喊。
姚贾的身影终于站住了,终于回身了。姚贾步履沉重地向亭下走。顿弱扶着竹杖颤巍巍地向亭外走。月光朦胧的庭院,两个须发一般灰白的老人在相距咫尺处站定了,相互打量着对方,目光交融在一起,良久没有一句话。终于,顿弱轻轻点了点竹杖,转身向那片茂密的柳林走去。姚贾问也没问,便跟着走了。
柳林深处一座石墙石门的小庭院前,顿弱的竹杖点上门侧一方并无异常的石板,石门隆隆开了。
朦胧月光被柳林遮挡,小庭院一片漆黑。顿弱却轻松自如地走过了小径,走到了正中大屋的廊下,又点开了一道铁门,进入了同样漆黑的正厅。姚贾自觉又绕过了一道铁石屏风,又过了一道轧轧开启的石门,又下了长长一段阶梯,前面的顿弱才停住了脚步。不知顿弱如何动作,蓦然间灯火亮了,亮光镶嵌在墙壁里,空荡荡的厅堂一片奇特的昏黄,微微清风穿堂而过,清凉空旷得一片萧疏。
“姚兄所求老夫者,此处也。自己看了。”顿弱终于说话了。
“这是黑冰台出令堂么?空空如也!”姚贾惊愕得脸色都白了。
顿弱默默穿过厅堂,来到正面墙下又点开了一处机关,进入了一间宽大的密室。室中一无长物,正面中间石案上一只硕大的香炉,两支粗大的香炷尚未燃尽,青烟袅袅缠绕着供奉在正中的巨大灵牌。一看便知,顿弱是天天来此祭拜始皇帝的。姚贾心下酸热,在灵牌前一拜扑倒,一句话没说便放声恸哭了。顿弱默默地跪坐案侧,手中竹杖向香案一侧一点,香案正中便滑出了一道长函。姚贾骤然止住了哭声,目光紧紧盯住了赫然铺展面前的那方羊皮文书——
大秦始皇帝特诏:黑冰台劲旅,本为七国邦交争雄之发端也,留存于天下一统之后,将有乱政乱国之患。着典客顿弱,立即遣散黑冰台剑士,或入军,或入官,或重金还乡;遣散之后,典客府将去向册籍立交皇室府库密存,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启。朕后若黑冰台依附权臣作乱,典客顿弱当处灭族之罪!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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