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老将军听了!秦政苛暴,必不长久。你若能归降张楚,我王封你诸侯王号!
你若不识大局,叫你全军覆没!”对面章邯苍老的大笑声随风飘来:“陈胜张贺何其蠢也!秦政近年固有错失,然也比你等盗寇大乱强出许多!老夫倒是劝尔等立即归降大秦,老夫拼着性命,也力保你两人免去灭族之罪,只一人伏法便了!”
“张楚兄弟们,杀光秦军!杀——!”
张贺大怒,举起长戈连连大吼,战车隆隆驱动,张楚军便潮水般漫向秦军大阵。
与此同时,陈胜亲率的吕臣苍头军也是喊杀如潮,从正面中央直陷敌阵。对面秦军大阵前,章邯对副将司马欣与董翳一声间断叮嘱,令旗向下一劈,阵前战鼓长号齐鸣,秦军立即排山倒海般发动了。章邯对两位副将的叮嘱是:司马欣董翳率两翼飞骑冲杀陈胜苍头军,自己亲率主力迎击张贺军。如此部署之下,秦军两支铁骑立即飞出,从前方掠过自己的步卒重甲方阵,率先杀向陈胜苍头军。铁骑浪潮一过,重甲步兵方阵立即进发,整肃脚步如沉雷动地,铁甲闪亮长矛如林,黑森森压向遍野潮涌的张楚军。
两军相遇,张楚军未经片刻激战搏杀,立即被分割开来。张贺的中军护卫马队,也被冲得七零八落。张贺驾着战车左冲右突,力图向未被分割的后续主力靠拢。不意一阵箭雨飞来,张贺连中数箭,扑倒在了战车上。张贺挣扎挺身,四野遥望,大喊一声:“陈王!张贺不能事楚了!”遂拔出腰间长剑,猛然刺人了腹中……
陈胜亲率的苍头军骑兵居多,战马兵器也比张贺军精良,再加吕臣异常剽悍,又有陈胜王亲上战阵,士气战心极盛,快速勇猛的特点便大见挥洒,一时竟与铁骑纠缠起来。然则,未过半个时辰,相邻张贺军大肆溃退的败象便弥漫开来,苍头军眼看便要陷入四面合围之中。吕臣眼看张贺大旗已经倒下,立即率主力马队护卫着陈胜战车死命突围。陈胜高喊一声:“向南入楚!不回陈城!”吕臣马队便飓风般杀出战阵,向南飞驰逃亡了……章邯见陈胜苍头军战力尚在,立即下令司马欣率三万铁骑尾追直下,务必黏住陈胜等待主力一举歼灭。此时,章邯更为关注的是尽快占领陈城,便立即亲率主力进入了张楚的这座仅仅占据了四个多月的都城。毕竟,向天下宣告张楚灭亡的最实际战绩,便是占领陈城,章邯不能有稍许轻忽。暮色时分,秦军主力开进了陈城,城头的张楚旗帜悉数被拔除,“秦”字大旗又高高飞扬了。
从陈胜丧失陈城开始,这座楚国旧都便失去了战国时期在政治经济与军事上的战略重镇意义,在岁月演变中渐渐变成了一座中原之地的寻常城邑。
陈胜在苍头军护卫下一路向南,逃到汝阴才驻屯了下来。
淮北之地陈胜熟悉得多。这汝阴城是淮北要塞之一,东北连接城父要塞,东面连接蕲县要塞,正是当年项燕楚军与李信王翦秦军两次血战的大战场。对于陈胜而言,四个多月前从蕲县大泽乡举事,一路向西向北杀来,三处要塞都是曾经一阵风掠过的地方,虽未久驻,地形却也熟悉。之所以南下汝阴,一则因为淮北有张楚的秦嘉部,二则因为江东有举事尚未出动的项梁军,至于靠向何方,只是一个抉择评判而已。然驻屯汝阴没几日,陈胜便莫名懊恼起来了。流散各部迟迟不见消息,吕臣残军力量单薄,章邯秦军又大举南下。无奈,陈胜只好向东北再退,在已经举事的城父驻屯下来,决意在此收拢残军及流散力量,与秦军展开周旋。
进城父三五日之后,中正大臣朱房在夜半时分匆匆赶来了。
朱房正在淮南督察徇地,是从当阳君黥布的驻地闻讯赶来的。陈胜见这个领政大臣星夜勤王,心下大是感奋,一见朱房便慷慨感喟道:“中正大忠臣也!来了好!只要俺陈胜不死,你朱房永世都是俺的中正!”朱房唏嘘叹息了一番诸般艰难,草草吃了喝了,陈胜便说起了正事,向朱房讨教该向何处扎根。朱房一脸忧色地说起了楚地大局:项梁军最强,人家是独立举事,不从张楚号令,不能去;秦嘉已经拥立景驹为楚王,大有贰心,也不能去;黥布彭越两部是刑徒流盗军,自身尚在乱窜无定,更不是立足之地;刘邦的沛县军也遭遇阻力,有意投奔秦嘉落脚,也无法成为张楚立足地;至于周市、雍齿等部,更是忙于为魏王拓地,早已疏远了张楚,同样也不能为援。陈胜大皱眉头道:“中正说到最后,广处都不能去,那便只有死抗秦军一条路了?”朱房道:“秦军势大,若能抗住,我王何有今日?”陈胜不耐道:“你究竟要想如何?说话!总得有个出路也!”朱房思忖片刻,低声道:“臣闻,将士有人欲归降秦军。我王知否?”陈胜猛然一个激灵,目光冷森森道:“谁要归降秦军?谁?可是中正大人自己?”朱房起身深深一躬道:“陈王明察,英雄顺时而起也。目下张楚大势已去,今非昔比。若要保得富贵,只有归降秦军……”“呸!鸟!”陈胜怒骂一句打断朱房,一脚蹬翻了木案,一纵身站起厉声喝道,“朱房!陈胜今日才看清,你是个十足小人!要降秦,你自家去,俺不拦!可要俺陈胜降秦,永世不能!”
朱房原本以为陈胜粗莽农夫而已,素来对自己言听计从,说降是水到渠成,毕竟陈胜也是图谋王侯富贵的。不料未曾说完,陈胜便暴怒起来。朱房大是惶恐,生怕陈胜当下杀了自己,连忙拭着额头冷汗恭敬道:“臣之寸心,为我王谋也。王既不降,臣自当追随我王抗秦到底,何敢擅自降秦?臣之本心,大丈夫能屈能伸……”
“俺不会屈!只会伸!”陈胜又是一声怒吼,大踏步走了。
回到临时寝室,王车驭手庄贾给陈胜打来了一盆热热的洗脚水。陈胜泡着脚,犹自一脸怒色。庄贾禀报说,吕臣将军去筹划粮草了,又小心翼翼地问明日该向何处?陈胜冷冰冰道:“庄贾,莫非你也想降了秦军?”庄贾连忙跪地道:“启禀陈王!
庄贾不降秦!庄贾追随陈王死战!”陈胜慨然一叹道:“庄贾啊,你为我驾车快半年了。你是闾左子弟,想降官府,就去好了。俺陈胜,不指望任何人了……”庄贾连连叩头:“不!庄贾一生富贵,都在大王一身,庄贾不走!”“小子真有如此骨气,也好!”陈胜猛力拍着旁边的木榻围栏,“张楚未必就此殁了,陈胜未必就此蹬腿!只要跟着俺,保你有得富贵。还是俺那句老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一夜,陈胜不能成眠,提着口长剑一直在庭院转悠。直到此时,陈胜也没有想明白这半年究竟是咋个过来的,直觉做梦一般。大泽乡举事,分明是绝望之举,分明是不成之事,可非但成了,还轰隆隆撼天动地做了陈胜王;立国称王分明是大得人心的盛事,分明是已经成了的事,可非但败了,还哗啦啦败得一夜之间又成了流寇。世间事,当真不可思议也!想不明白,陈胜索性不想了,想也白费精神。陈胜只明白要把准一点:做一件事便要做到底,成也好败也好那是天意。既已反秦,当然要反到底,若反个半截不反了,那还叫人么?如此一想,陈胜倒是顿时轻松了许多,决意大睡一觉养好精神,明日立即着手收拾流散各部,亲自率兵上阵与秦军死战到底。
一声五更鸡鸣,陈胜疲惫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走向了林下那座隐秘的寝屋。虽是霜重雾浓寒风飕飕,庄贾还是一身甲胄挺着长戈,赳赳侍立在寝室门口。
大步走来的陈胜蓦然两眼热泪,猛力拍了拍庄贾肩头,一句话没说便进了寝室,放倒了自己,打起了雷鸣般的鼾声……
霜雾弥漫的黎明,雷鸣般的鼾声永远地熄灭了。
那颗高傲的头颅,已经血淋淋地离开了英雄的躯体。
东方刚刚发白,一支马队急急驰出了汝阴东门,飞向了秦军大营。当秦军大将司马欣看见那颗血糊糊的头颅时,长剑直指朱房庄贾,冷冷道:“你等说他是盗王陈胜,老夫如何信得?”朱房庄贾抢着说了许多凭据,也抢着说了杀陈胜的经过,更抢着说自家在其中的种种功劳,指天画地发誓这是陈胜首级无疑。司马欣终于冷冷点头,思忖着道:“好。陈胜尸身头颅一体运到陈城幕府,报老将军派特使押回咸阳勘验。
证实之后,再说赏功。目下,你两人得率归降人马,一道到陈城听候章老将军发落。”朱房庄贾原本满心以为能立即高车驷马进入咸阳享受富贵日月,不想还得留在这战场之地,不禁大失所望,欲待请求,一见司马欣那冷森森眼神,又无论如何不敢说话了,只得沮丧地随着秦军进了汝阴,又做了归降农军的头目,到陈城听候发落去了。
陈胜军破身亡,章邯大军立即转战淮南,将陈城交给了两校秦军与由朱房庄贾率领的归降军留守。大约旬日之后,张楚将军吕臣率苍头军与黥布的刑徒山民军联手,一起猛攻南来秦军,在一个叫做清波的地方第一次战败了秦军的两支孤立人马。之后,吕臣的苍头军猛扑陈城,竟日激战,一举攻破城池收复了陈城,俘获了朱房庄贾。
那一夜,所有残存的苍头军将士都汇集在了陈王车马场,火把人声如潮,万众齐声怒喝为陈胜王复仇。吕臣恶狠狠下令,每人咬下两贼一块肉,活活咬死叛贼!
于是,在吕臣第一口咬下朱房半只耳朵后,苍头军将士们蜂拥上前,人人一口狠狠咬下。未过半个时辰,朱房庄贾的躯体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以《史记》之说,陈胜之死当在举事本年(公元前209年)的腊月,或日次年正月。以后世史家考证,已经明确为次年春季,即公元前208年春。陈胜死后数年,西汉刘邦将陈胜埋葬在了砀山,谥号为隐王,并派定十户人家为陈胜守陵,至汉武帝之时依旧。
陈胜之死,实际上结束了农民军的反秦浪潮,带来了秦末总格局的又一次大变:无论是六国老世族的复辟势力,还是种种分散举事的流盗势力,都立即直接面临秦军的摧毁性连续追杀,不得不走向前台,不得不开始重新聚合。秦末全面战争,从此进入了一个复辟势力与秦帝国正面对抗的时期。尽管这个时期很是短暂,然却是整个华夏文明大转折的特定轴心,须得特别留意。
第四章 暴乱潮水 六、弥散的反
各种消息迭次传来,项梁立即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危难。
还在陈胜气势正盛之时,项梁便有一种预感:这支轰轰然的草头大军长不了。
项梁根本不会去听那些流言天意,项梁看的是事实。一伙迫于生存绝望的农夫,要扳倒强盛一统的大秦,却又浑然不知战阵艰难大政奥秘,只知道轰隆隆铺天盖地大张势,连一方立足之地也没经营好便四面出动,能有个好么?曾与秦军血战数年的项梁深深地明白,以秦之将才军力,任何一个大将率领任何一支秦军,都将横扫天下乌合之众。陈胜即或有大军百万,同样是不堪一击,张楚之灭亡迟早而已。对于陈胜的粗朴童稚,项梁深为轻蔑。六国世族投奔张楚而同声主张分兵灭秦,这原本是项梁为了支开那班纠缠江东而又其心各异的世族后裔,不得已喊出来的一个粗浅方略,对于陈胜,这是个太过明显的陷阱圈套。是故,项梁心下根本没抱希望。
不成想,陈胜非但看不透这个粗浅圈套,还喜滋滋给各个世族立即凑集军马,使老世族后裔们在短短两个月内纷纷杀回了故国,纷纷复辟了王号,又纷纷翻脸不认陈胜了。分明是人家出卖自己,自己还帮着人家数钱,如此一个陈胜能不败么?不败还有天理么?轻蔑归轻蔑,嘲笑归嘲笑,项梁却深知陈胜的用处。有陈胜这个草头农夫王煌煌然支撑在那里,秦军便不会对分散的反秦势力构成威胁,尤其不会对正在聚积力量的六国世族形成存亡重压。毕竟,秦军兵力有限,不可能同时多路四处作战。项梁预料,陈胜至不济也能撑持一年两年,其时无论陈胜军是生是灭,项梁的江东精锐都将杀向中原逐鹿天下。
项梁没有料到,这个张楚败亡得如此快捷利落,数十万的大军竟连败如山倒,夏日举事冬日便告轰然消散,其灭亡之神速连当年山东六国也望尘莫及。这座大山轰然一倒,那章邯的秦军一定是立即杀奔淮南,江东之地立即便是大险!唯其如此,那个召平一说陈胜大败出逃,项梁立即便发兵渡江向西,欲图阻截秦军,给陈胜残部一个喘息之机,可项梁万万没有料到,陈胜竟死在自己最亲信的大臣与车夫手里……
骤闻陈胜已死,项梁立即驻军东阳①郊野不动了。
这座东阳城,在东海郡的西南部,南距长江百余里,北距淮水数十里,也算得江淮之间的一处兵家要地。当然,项梁驻军东阳,也未必全然看重地理,毕竟不是在此地与秦军作战。项梁驻屯此地,一则是大势不能继续西进了,必须立定根基准备即将到来的真正苦战;二则这东阳县恰恰已经举兵起事,项梁很想联结甚或收服这股军马以共同抗击秦军,至少缓急可为相互援手。联结东阳,项梁派出了刚刚投奔自己的一个奇人范增。
这个范增,原本是九江郡居巢人氏,此时年已七十,须发雪白矍铄健旺,一身布衣而谈吐洒脱,恍若上古之太公望。项梁曾闻此人素来居家不出,专一揣摩兵略奇计,只是从来没有见过。向西渡江刚刚接到陈胜身死消息,这个范增风尘仆仆来了。项梁素来轻蔑迂阔儒生,然却很是敬重真正的奇才,立即停下军务,与这个范增整整畅谈了一夜。
此前,陈胜的博士大臣叔孙通曾来投奔项梁,说陈胜没有气象必不成事,要留在项梁处共举大事。项梁恭谨诚恳地宴请了叔孙通,说了目下江东的种种艰难,最后用一辆最好的青铜轺车再加百金,将叔孙通送到已经举事称王的齐国田氏那里去了。项羽对此很是不解,事后高声嚷嚷道:“叔父整日说江东尚缺谋划之才,何能将如此一个名士大才拱手送人?”项梁正色道:“你若以为,赫赫大名高谈阔论者便是名士大才,终得误了大事!真名士,真人才,不是此等终日出不了一个正经主意,却整天板着脸好为人师的老夫子。而是求真务实,言必决事之人。陈胜之败,滥尊儒生也是一恶。战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