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外两千将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烈凄惨的浩大场面,一时间人人悚然动容,鸦雀无声,只有各种旗帜在风中啪啪抖动。毕竟,士兵们面对的不是战场敌人,而是手无寸铁的秦国父老。这在老秦国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孟西白三族的从军子弟极多,而且大都是精锐骑士与千夫长上下的中低级将领,两千骑士中就有一两百孟西白子弟,他们已经激动慌乱得难以自制,竟有几名骑士猛然倒撞在马下。铁骑甲士的阵形顿时骚动起来。
车英大吼一声:“老秦子弟,忠于国法!乱军者,杀无赦!”
铁甲骑士终于稳定了下来。万千民众拥到城门外也停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叫喊,无边的火把映着无数愤怒的面孔,和对面官军沉默地对峙着。
车英高声报号:“左庶长到!”
一辆牛拉轺车从城门洞咣当咣当地驶出,直到连环兵车的中央空隙停下来。
轺车上挺身站立的卫鞅在火把海洋里显得肃穆庄严。他头戴六寸白玉冠,身披秦孝公亲赐的黑丝绣金斗篷,怀抱着那把粗犷古朴的秦穆公金鞘镇秦剑。就是在渭水第一次大刑杀时,卫鞅也没有抬出这些标志特殊权力的信物。今天,他却破例地全部使用了象征特殊权力的所有标志,包括那辆六尺车盖的牛拉轺车。面对愤怒汹涌的老秦部族和真正上层的公族罪犯,他要借用这些崇高的威权象征,来增加他处置事件的威慑力和汹汹民众对他的信服。当卫鞅在高高伞盖下看见弥漫四野的万千火把和愤怒沉默的茫茫人海时,不禁油然想起老子的旷世警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面对这一触即发的连绵火山,两千铁骑、百辆兵车和身后这座栎阳城堡显得何其渺小。当此之时,非霹雳手段,无以力挽狂澜。卫鞅啊卫鞅,今日考校你的时刻到了……
轺车刚刚停稳,最前面的老人们扑地跪倒,大片白发苍苍的头颅在火把下颤抖着。浑身血迹泥水披麻戴孝的老白丁,将一方白布血书举过头顶,悲怆高喊:“左庶长大人,为民做主啊!”身后人海举起手中各式农具和火把齐声嘶喊:“左庶长,为民做主啊!”声浪呼啸着滚过原野,就像夏夜的轰轰闷雷。
突然,一个女人哭喊一声,将一把扫帚扔到兵车前:“男人们,交农啊——”
“交农啊——”一声无边的怒吼,人们将带来的所有农具抛进兵车空场,抛在一切可能的空地上。片刻之间,栎阳城门前和人海空隙中,堆起了无数座农具小山。
卫鞅断然命令一声,驭手将轺车赶过农具小山,来到老人们面前。车英顿时紧张,手中令旗一摇,率领一个百人骑队跟了上来。卫鞅回身厉声喝道:“执法尉退下!”车英稍一沉吟,摆动令旗教骑队归位,自己架着一辆兵车来到卫鞅身边。
卫鞅下车,深深一躬,接过老白丁头顶的血书:“老族长,卫鞅不公,天理难容!请父老兄弟姐妹们静下来吧。”
老白丁回身高喊:“莫要喊叫,听左庶长处置。”
卫鞅回身跳上轺车,向面前人海深深一躬:“父老兄弟姐妹们,白氏一族乃秦国功臣大族。百年以来,无数白氏子弟为秦国效命疆场,马革裹尸者不知几多。秦国农耕,白氏领先,乃公室府库之粮货根本。初行新田制,白氏举族勤耕,收成为秦国之首。当此之际,太子私刑滥杀白氏三十余人,致使孟西白三族交农请命。秦国朝野,都在看国府如何处置太子犯法事件,对么?”
“对!”全场雷鸣般回答。
“卫鞅身为左庶长,要告知秦国朝野臣民:秦国变法不会改变!新法要义:国无二律,刑无二治,公族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手中这口穆公镇秦剑,就是推行新法的天命神器。卫鞅今日持穆公金剑,对违法人犯明正典刑!”卫鞅说完,向后一挥手,“领书宣读书令。”
景监走上车英的兵车,展开手中竹简高声宣读:“秦国左庶长卫鞅令:太子犯法,与民同罪。依据新法,尚未加冠之少年犯法,不加肉刑。太子乃十余岁少子,免去肉刑。然太子所为,触法太甚,违背天道,处罚如下:其一,太子须亲为白村死者送葬;其二,白村送葬用度与死者遗属之抚恤,全数由太子府库承担;其三,夺太子封地,年俸减半;其四,太子颁行《罪己书》,将其违法作为昭告朝野,明其痛改之心。此令。左庶长卫鞅。”
人群相互观望,似有缓和,却仍然愤愤不平。老白丁伏地哭喊:“太子身为储君,如此滥施刁蛮,国体何在啊?!”
卫鞅厉声道:“将太子傅嬴虔、公孙贾,押上来!”
两队士卒将两辆囚车推到卫鞅轺车旁。囚车中嬴虔脸色铁青,冷笑不止。公孙贾却瘫吊在木笼中,尿水在衣裤上不断滴沥。
卫鞅指着木笼高声道:“父老兄弟姐妹们,他是太子左傅嬴虔,他是太子右傅公孙贾。太子无教,太子傅难辞其咎!”
景监立即高声宣令:“太子左傅嬴虔,处劓刑,另奏国君罢官削爵!太子右傅公孙贾,处黥刑,流陇西山地!”
老人们唏嘘站起,纷纷点头:“公道难逃啊!”外围的人群骚动起来,高喊:“割鼻子!刺字!”“活该!”“报应!”“此等人做太子傅?杀了才好!”
车英一挥令旗:“行刑!”
两辆高大的囚车木笼打开,一名红衣行刑手手持一柄雪亮的短刀,身后跟着一名手端盛水铜盆的武士,大步来到嬴虔囚车前。嬴虔愤然长叹一声,咬牙闭目。在如同白昼般的火把照耀下,万千人众骤然无声,喘息可闻。雪亮的短刀冰凉的搭上了嬴虔英挺笔直的鼻梁——只听一声雄狮般的怒吼,嬴虔满面鲜血,喷溅数尺之外!
与此同时,公孙贾囚车前的行刑手,从硕大的木炭火盆中抽出一根烧红的长条烙铁,骤然贴上公孙贾细嫩的面颊,尖锐凄厉的吼叫中一股人肉的焦臭随风四散……万千人众无不悚然动容,女人少年惊恐地蒙上了眼睛。
刑吏高喊:“刑法完毕,验明正身。”
卫鞅向民众拱手高声道:“依法行刑,还要依法赏赐!”
景监高声宣读第三卷竹简:“白氏族人勤耕守法,国府特赐铜额一方,以为国人楷模。白里死者,皆以战死记功,各赐爵一级,由长子、长女承袭。族长白丁,为民请命,亦赐爵一级。白里粮赋,免去三年。”
四名卫士抬着一块“勤耕守法”的铜字大额从轺车后走出。卫鞅走到老白丁面前:“老族长,白村安葬死者之日,卫鞅当亲自前来吊丧。”
老白丁热泪纵横,扑地长拜:“左庶长啊,你是国人的再生父母呀……”霍然站起,高声嘶喊,“收农!”人们也哄然大喊:“收农了!”纷纷拥挤着从农具堆中抽回一件,也不管是否自己的了。顷刻之间,十几座农具小山又回到了农人们的肩上。满场哭声,满场沸腾,“新法万岁!”“国府万岁!”“左庶长万岁!”的喊声回荡在栎阳城外的广阔原野上。
人潮退去,栎阳城渐渐地平息下来。卫鞅回到府中,已经是四更天了。
景监、车英和王轼都没有回家,一齐跟到左庶长府。卫鞅吩咐厨下搞来几大盆凉苦菜、大笼蒸饼以及热腾腾的羊肉汤,四个人吃得满头大汗,才发现真正是饿极了。
吃喝完毕,王轼拭着额头汗水问:“左庶长,下着如何走法?”
卫鞅笑道:“下着?自然是继续二次变法了。”
“不是。左庶长,我说的,是背后的那只黑手,如何揪法?”王轼忿忿道,“这是明摆着的怪事!太子目睹沙石充粮,铁的事实。白村没有作弊,也是铁的事实。这新麦纳赋,究竟在何处出了鬼?岂非大有蹊跷?背后无人,岂能如此怪异?”
景监接道:“对。且此人绝非等闲,几乎要将新法整个掀翻!”
“更阴毒的是,给左庶长树了死敌。太子、公子虔、公孙贾,牵扯着多少势力?不将这个藏匿极深的黑手明正典刑,国无宁日!”车英一脸黑霜。
卫鞅沉吟有顷,似乎不想延续这个话题,想想又笑道:“你等说得都对,看得也准。白里与太子府中间,肯定有一段引线还埋在地下。然则,目下硬扯这根线,还不到时机。最大的危险,是诱发混乱动荡,而使变法搁浅。此所谓鼠伏于器,投而忌之也。要推动变法,唯有后发制人。只要变法无可阻挡,大局便可底定。诸位须得牢记,当此之际,阴谋,须得阳治。谁人违法,便决然处置。但却无须大动干戈,试图一网打尽。”
卫鞅意味深长地一笑:“水下的怪物,不会永远不露出水面的。”
三人会意地点头,相视微笑。
第十章蒹葭苍苍(1)
一、鼎沸中游离的浮冰
七月流火,秦孝公终于回到了栎阳。
大半年之中,孝公在陇西郡与北地郡走遍了每个县,还跑了许多零散的农耕区和游牧区。这两个地区虽然土地辽阔,但却很是荒凉偏远。在秦部族还没有成为诸侯国的时候,陇西和北地是他们的故乡。那里的许多河谷与草原都曾经是他们的生存本土,是被包围在戎狄部族海洋中的无数个孤岛。成为占据周人本土的大诸侯国之后,秦人举族迁入成为战争废墟的关中,无数个孤岛般的故乡便被戎狄部族席卷吞没了。直到秦穆公时期,秦国为了安定后方,全力西进,使三十多个戎狄部落国臣服于秦国旗下,这两个地区才成为秦国真正的领土。穆公之后百余年虽说时有叛乱,土地不断缩小,民众不断减少,但最主要的河谷草原却依然在秦国治下。秦献公时期,为了这块后方根基不再被继续肢解,便将这块辽阔的地区划做了两个郡,陇西郡和北地郡,专设官府,常驻军旅,取代了原先依靠部族头领治理的传统方略。
秦孝公之所以坚持巡视这两个边陲地区,一是他从未到过这两个郡,很需要有实际的踏勘了解。最重要的是,这两个郡虽然荒凉辽阔,但却是秦国西部北部的屏障。陇西之外,是流动无常的匈奴、西羌、诸胡与月氏部族等,他们的草原骑兵随时都有可能闪电般进攻陇西。北地郡在目下更重要,北面的阴山草原有匈奴部族,东北面的云中山地是虎视眈眈的赵国。东面是秦国的河西地区,原本有漫长险峻的太行山与黄河天险,却被魏国在三十年前逐步蚕食,河西尽失,将北地郡压缩到洛水流域以西。如此一来,魏国、赵国、中山国就都成了觊觎北地郡的凶恶对手。
秦孝公最想知道的,是这两个鞭长莫及的地区变法成效如何?能不能在变法之后成为坚固的西北屏障?半年巡视下来,尚算满意。卫鞅的每道法令都及时地送到了郡署,由戎狄部族头领担任的郡守也还算忠实地执行了变法法令,废除了隶农制和牧奴制,河谷耕地和草原牧场也都分给了农人牧民。两郡的府库都充实了许多,愿意从军的青壮年也大大增加。秦孝公当即颁布了两道书令:第一道,两个郡守各晋升爵位两级,从原来的第七级公大夫爵,晋升到第九级五大夫爵。这在地方臣僚中可算是最高爵位了,因为卫鞅的左庶长爵位也才是第十级。两个郡守自然是感奋异常。第二道:两郡庶民的赋税减去三成;两郡府库所征收的财货十年内用作军务官俸,免缴国府赋税。如此一来,两郡的财政压力大大减轻,郡守吏员庶民无不称颂欢呼。两个郡守向国君慷慨激昂地立誓,决意建立两郡骑兵,对各种侵扰坚决回击,绝不使敌国再压缩秦国土地。
陇西北地的夏天是宜人的,除了正午前后炎热两三个时辰外,早晚的山风河风凉爽干燥,没有一点儿闷热难当的感觉。虽则如此,秦孝公整日在山川奔驰,少有歇息,几个月下来,也成了一个地道的西部汉子,黝黑发亮,精悍结实。一路东行,过了陈仓山顿觉一阵湿热,身上立时汗津津的。秦孝公本想到玄奇的河谷庄园再去看看,却知道在他离开墨家总院的同时,玄奇也已经到齐国去了。孝公站在山头上望了一阵,叹息一声,便回头走了。走了一段,秦孝公却又回马向河谷纵深驰去。
到得小庄园外,孝公吩咐两名卫士留在小河边,独自一人推开篱笆走了进去。院子里两株桑树绿叶正浓,树下却没有养蚕的竹箩。小场院中堆着一个麦草垛,篱笆外的麦子显然已经收割打过。小屋的木门没有上锁,门上写着两行大字:入山采药狩猎迷路之人,可进屋食宿。孝公感慨地叹息一声,推开屋门,屋内几样简单陈设都用布苫着,除了一层灰尘,还是那样整洁冷清,显然还没有人光顾过这个小小庄园。孝公四顾,拿下古琴上苫盖的那块白布翻了过来,掏出怀中一锭干墨,在布上用力写下两行大字,又将白布翻过来原样苫盖妥当,方才走出小屋。他本想在这里独自住宿一夜,听听那山风松涛,看看那明亮孤独的月亮,替她理一理庄园桑树,重温一次那永远烙在心头的美丽的河谷之夜。
但是,他又必须匆匆离开这里。事情太多了。在陇西他已经大体知道了栎阳发生的动荡。风险关头,他相信卫鞅的品格与能力。但风险之后的善后,应该由他这个国君来出面,不能再纠缠卫鞅。正因为这一点,秦孝公才要冒着酷暑赶回关中。
赶到栎阳,已经是晚汤时分。秦孝公梳洗完毕,对黑伯叮嘱几句,只身出门了。
匆匆来到嬴虔府前,秦孝公惊讶得愣怔了半天。大门已经用砖石封堵,黑漆漆没有一丝灯光,没有一个人影,往日里生机勃勃的上将军府变得一片死寂。秦孝公端详徘徊,终于来到小小的偏门。奇怪的是,小偏门也关着,一个卫士也没有,一盏灯笼也没有。想了想,孝公举手敲门。
偏门内一阵脚步,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公子不见客,请回。”
“嬴渠梁到此,家老开门。”
吱呀一声,小门打开,家老涕泪纵横地跪倒在地上:“君上!公子大冤哪……”
秦孝公扶起家老,没有说话,自顾向里走去。整个庭院也是黑漆漆一片,没有一个房间有灯光。家老轻步抢前,将秦孝公领到后院小山下,向山顶的石亭上一指,低声哽咽道:“公子整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