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婚典,终于在冬天到来之前举行了。
那一天,栎阳城几乎是万人空巷,拥上街头目睹秦国罕见的公室权臣之间的大婚。世族大臣更是由于国君亲临而人人亲赴。当公主荧玉的结红轺车和随行送亲的国君大臣的车队辚辚驶上街头时,栎阳国人为美丽高贵的公主激动了,“公主万岁”的声浪淹没了一切欢声笑语。当白衣玉冠的卫鞅站在青铜轺车上迎出府门,与红裙拖曳的公主遥遥相对时,淳朴的国人被眼前天神般的名士美人的婚姻感动了,不知谁人带头,满街人群都手舞足蹈地高喊着:“公主大良造!秦国洪福照!”国人们将这场美丽高贵的婚姻看成了国运兴隆的吉兆,喜极而泣,如醉如痴。
大良造府邸门前的两方乐队奏起了宏大祥和的雅乐,伴着深沉明净的和声歌唱:
风兮雅兮国人将乐
春雨颂兮秋谷送子
凤长鸣兮美若琴瑟
天心顺兮人道祥和
长街之上,国人相和,祝福的歌声响彻了整个栎阳。当一轮秋月悠悠飘到栎阳箭楼顶上时,尽管城中夜市还弥漫着国人聚相庆贺的喧闹,大良造府已经一片幽静了。
荧玉在洞房中独自徘徊。她很兴奋,白天的婚典盛况和国人的虔诚祝愿还在心中流淌。她也很惶恐,为自己即将面对渴慕已久的英雄名士不知所措。慢慢扯下覆盖铜镜的红绫,她端详着铜镜中红扑扑的脸庞,对自己做个鬼脸呢喃自语:“他来了,我该如何?”突然,身后响起清晰的脚步,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敢回身。
“公主,请先行歇息。卫鞅还要到书房办理几件紧急公文。”
荧玉慢慢回过头来,看着平静如常的卫鞅,恬静地一笑:“孔夫子也,如此多礼?去吧,我等你了。”
卫鞅再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荧玉在铜镜中看见了自己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不禁生气地噘起小嘴:“不是想好的么?没出息。”莞尔一笑,抹抹眼泪,信步走到庭院中漫步。她端详着庭院中的池塘、假山、松树、石亭,想象着自己将如何在这里做女主人,如何与自己的夫君在这里吟诵美丽的诗章。想着想着,醉心地笑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门前,从门缝儿向里张望,看见卫鞅眉头深锁地坐在长大的书案前,手边批完的竹简已经摞起了一尺多高。她惊讶地发现,他在灯下的面庞,看起来竟然不像在阳光下的轺车上面对万千庶民时那样光彩明亮;宽阔的前额已经有了粗深的皱纹,紧锁深思的眉头和明亮的双眸,也延伸出细细的鱼尾纹,英挺的鼻梁带有些微的鹰勾,显出凛然难犯的一种严厉;不厚然而却很宽阔的嘴唇紧闭着,嘴角伸出两条深深的腮线;似乎隐藏了太多的人世沧桑,那平静淡漠而又专注的神情,给人难以窥视的深沉和隐秘……
荧玉蓦然想起,当年在大哥书房见到卫鞅时,那是一副多么英俊而明亮的青春面容。光阴荏苒,呕心沥血,竟至于青春亮色倏忽消逝了!猛然之间,荧玉不禁心头一阵热流。默默离开了书房,一个人久久凝望着那轮西斜的秋月。片刻后,她又飘然来到书房门前,轻轻地叩门。
“呵,请进。”卫鞅显然知道仆人是不会敲门的,声音平淡礼貌。
“饮点儿热酒好么?夜凉了。”荧玉托着一个铜盘,上面放着一个棉布包裹的陶罐,脸上洋溢着纯真甜蜜的笑意。
“啊,好。”卫鞅似乎没有料到,手头的大笔还点在竹简上。
荧玉撩起长裙,跪坐在长案的横头,从陶罐中斟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黄米稠酒,双手捧到卫鞅面前:“来,二哥一次能喝半坛也。”待卫鞅接过,她又利落地将燎炉拨旺,加了几片木炭,又静静地端详着卫鞅,脸上泛起一片红潮,“我,该如何称你?夫君?鞅?还是……”还没说完,已经羞怯地低下了头,只有雪白的脖颈对着卫鞅。
“你说呢?”卫鞅没有想到会有如此一问,不禁笑了。
“那——我能叫你名字么?”
卫鞅喉头猛然一哽,想起了白雪的神情,闪念间又感到荧玉的无辜:“叫吧,随你了。”
“还是,先,叫你夫君好。”
“也可。”卫鞅笑笑,“好,再来一碗。你先去歇息。我要将这些批完。新都城即刻开工,要急用。”
“知道。不会扰你的。”荧玉一笑,却没有离开,“新都城在哪儿?能带我去看看么?”
“好吧。开春后新都启工,正好要去。”
“真好。”荧玉笑着起身,“那我先去了。”离开了书房,将门轻轻掩上。
天色微明,当庭院中传来仆人洒扫庭除的声音时,卫鞅才疲惫地离开书案,匆匆来到已经是花烛洞房的寝室。粗大的红烛依旧在风罩中摇曳,已经凝成了大块的泪结,偶尔弹起爆响的烛花。荧玉和衣倚在卧榻栏杆上睡着了,脸上是灿烂的笑容,眼角却有一丝细细的泪珠。
卫鞅怔怔地站立良久,不禁轻轻地叹息一声,拿过自己宽大的夹层斗篷,轻轻披在她身上。
第十章蒹葭苍苍(5)
五、洒满阳光的新都工地
二月仲春,一队人马出了栎阳,向西而来。
大地已经解冻,杨柳桑榆也已经冒出了鲜嫩的绿芽。官道上人车马川流不息,绝大部分都是向西去的。络绎不绝的牛车拉着粮食、草料、工具,后边尾随着身背各色包袱和各种工具的农夫。他们看见身后骑士簇拥的官人,纷纷驻足,兴奋议论:“哟,公主!知道么?”“那个,穿白衣的是大良造!”“大婚典见过,记得呢!”“国君!那个是国君!”一时间,官道上骚动起来,“公主万岁”的喊声响彻原野。
荧玉红着脸笑道:“我看还是下道,人太多,不好走。”
卫鞅道:“君上,下道也好,否则民夫太慢。”
“好,我等从河岸走。”秦孝公说完,马缰一提,冲上了官道旁的草地。一队人马拐上了渭水北岸的盐碱草滩。
正是冰雪融化春水浩荡的季节,渭水河道宽阔异常,泛蓝的波涛中隐隐可见晶莹洁白的浮冰。往年,渭水的开运时节是三月中浮冰完全消失的时候。眼下正是二月未完,河面上已经有了木排和货船。那些张着巨大白帆的货船,显然都是山东六国的商船。它们满帆劲划,悠悠西上,将黑帆木排一只又一只地抛在后面。黑帆大木排几乎无一例外的是秦人的货排,木排上堆满小山一样的白色石料,一队队纤夫在河边喊着粗犷的号子逆流而上。
“君上,石料是从蓝田采集,从灞水进入渭水西上的。”卫鞅指着河中木排,向秦孝公解说。
“春日开工,会不会妨碍春耕?”秦孝公问。
“不会。新都工地是三丁抽一,日工一钱,庶民都很踊跃,还要自带粮草。”
秦孝公大笑:“那不成大禹治水了?不行,粮草还是国府出。”
卫鞅笑道:“我变通了一下,自带粮草者如数抵去赋税,如此可免来回运输周折,老百姓也很高兴。各县吏员只管督导做工,粮草一点儿没费心。”
“好啊,秦人还是富了,春荒时节尚有余粮,谈何容易!”
荧玉笑问:“大良造啊,离新都还有多远?”
虽然是官称,荧玉却说得亲昵玩笑一般。卫鞅不禁笑道:“若放马驰骋,一个时辰可到。缓行踏勘,两个多时辰吧。”
“河里只见石料,木材从哪儿来啊?”荧玉又问。
“木材比石料好解决。陇西、陈仓、大散岭,都在渭水两岸,顺流放排,快捷便当。如若不够,还有南山林海。”
“大良造,”秦孝公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们的工师行么?城防、宫殿、街市,要摆布好谈何容易?秦国没有建过大都城啊。”
卫鞅笑了:“君上,如今我们的工师却是不愁了。其一,六国援助,尤其魏国最热心。”
“哎,日出西山不成?魏国如何援助秦国?”荧玉惊讶得合不拢嘴。
孝公大笑:“真傻!那是黄鼠狼拜鸡,想摸清我们新都的底细,能要么?”
“其二,六国大商人争相包揽,还有找景监重金贿赂于我者。”
“噢?他们没有所图?”荧玉似乎也明白了许多。
“自然有。新都给他一条街。”
秦孝公轻蔑笑道:“商之为奸,竟至于此也。”
“其三,墨家派相里勤下山,愿率一百名弟子做大工师,帮我建造秦都。”
秦孝公恍然大悟:“啊,墨子大师,好!原来大良造的宝押在此处!”
荧玉顽皮地一笑:“一说墨家,大哥准高兴。”秦孝公和卫鞅不禁同声大笑。
谈笑间遥遥可见一道高塬横在右手,西来的渭水河道拐了一个大弯,好像骤然被折断一般。
卫鞅手中马鞭遥指高塬道:“君上,当地庶民将这座山塬叫北阪阪,战国秦人将山塬高坡称为“阪”,咸阳北阪后来成为著名的六国宫殿区。此称谓至今在日本保留,“大阪”即建在山塬高坡上的都市。古典游记如《水经注》等,常有“峻阪迂回”之说,皆出于秦时语汇。。跃上北阪,可鸟瞰新都地貌。”
秦孝公笑道:“自当一看。”
卫鞅一挥手,马队驰上了高塬。众人立马遥望,顿感胸襟开阔。
高塬之上,仍然是平坦的土地伸向遥远的北方。渭水平原从北阪开始,形成第一道土塬,而后逐次向北方推进,一道塬高过一道塬,直到变成莽莽苍苍的高山密林,变成北地郡和上郡的山地高原。第一道跃起的北阪,在渭水北岸形成了一个向南面张开的巨大的弧形,渭水自西而来,在北阪脚下骤然折向东北,沿着北阪东流六十余里,又沿着北阪东塬折向东南,再骤然东折,一涌而入大河。雄峻的北阪好像一个巨人张开了双臂,将渭水揽进了怀抱。北阪塬根至渭水河道,是宽约三四十里的广阔谷地。秦国的新都就要建在这片东西六十余里、南北三四十里的谷地的中央地带。
秦孝公一看就明白,这片夹在北阪与渭水之间的广阔谷地,实在是关中平原的一块腹心险地。纵有强敌可以攻破东面的函谷关、武关或西面的大散关,进入关中腹心,这块依山面水纵深宽阔的谷地,也完全可以展开兵力凭险据守,至少可以从容不迫地向北阪撤退,进入北边的山塬地带再行周旋。而在目下,魏国还占据着函谷关天险和华山要塞,关中东面已无险可守的情势下,这块北阪谷地显得尤其重要。相比于栎阳的孤城一片四面平川,北阪之地简直就是四面要塞的金城汤池。
卫鞅笑道:“阴阳家说,北阪乃兴秦圣地也。”
“噢?何以见得?”秦孝公大有兴致。
“君上请看,这巍巍北阪,乃天赐王座。这滔滔渭水,乃龙行于前。被山带河,南面而坐,正成王天下之大气象也。五德说以为,秦为水德,水性阴平,正应以法治国而大出于天下。渭水逶迤于王城,正应彰显水德之兆。佳水于前,北阪于后,正是聚合王气之形胜要地。”
秦孝公微笑:“大良造也精通阴阳五行说?真信么?”
卫鞅低声笑道:“民心即天心。庶民信之,君上难道不信么?”
秦孝公恍然大笑:“好!与民同心。秦国当兴,如何不信?”
荧玉兴奋地问:“新都有名字么?”
“还没有。正要请君上定名。”卫鞅肃然拱手。
秦孝公笑道:“大良造定吧,其中许多讲究,我是不明白也。”
卫鞅马鞭对着河谷遥遥一圈:“君上,你看这块平川坐北面南,处处向阳,一片大明大亮,就叫它咸阳如何?”
荧玉先拍掌笑道:“咸阳,咸阳,都是太阳!好,二哥,这名字好!”
“还有甚讲究么?”秦孝公笑问。
“水德阴平,须得大阳之象补之,方可阴阳中和,气象久远。”
秦孝公点头大笑:“好!让我秦国尽洒阳光,一片辉煌——就叫咸阳了!”
马队骑士顿时欢呼起来:“咸阳!咸阳!大秦煌煌!”
从北阪进入工地的下坡路上,遥遥可见数十里方圆的平原上到处都是劳作的人群。北阪塬根处,各县民夫正在各自的居住区域挖土窑,熙熙攘攘,喧闹不断。北阪黄土厚实疏松,窑洞很容易挖,且又直立不倒。入住其中,非但冬暖夏凉,而且可以节省大量的帐篷,又不占施工场地,对于建筑都城这样的长期工程,直是天赐便利。平原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则主要是划分工区、堆放石料、木料和砖瓦。渭水岸边的河谷之中,是数十座烧制砖瓦石灰的火窑,浓烟滚滚,连绵十余里如狼烟烽火,分外壮观。荧玉看得大是惊讶兴奋,笑问:“呀,千军万马,战场一般,谁来统率?”
卫鞅笑答:“栎阳令王轼总领,墨家相里勤总工,领书景监总监。”
“五年能完工么?”秦孝公问。
“谋划六年,若无意外,不会延期。”
“魏国大梁的王宫建了几年?”
“五年,还得三五年吧。”
秦孝公不禁大笑:“果真和魏国同时迁都,魏罂得气歪了嘴也。”
正当午时,在工地中心——未来的咸阳大殿地基处,由栎阳令王轼主持,秦孝公祭拜天地,亲自挖开了第一块草地,将雍城宗庙的一抔黄土埋进了咸阳宫的基石下,祷告列祖列宗保佑秦国强盛。如同春耕大典一样,奠基大礼一完成,四野欢呼,整个工地轰轰然破土动工。
秦都咸阳的建造,就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春天开始了。
秦孝公卫鞅一行却没有在这片令人留恋的土地上停留,奠基大礼一毕,就马不停蹄地赶往陈仓。他们更加关注的是陈仓峡谷里的新军训练。
第十章蒹葭苍苍(6)
六、大峡谷里的神秘新军
车英受命训练新军已经整整一年了。
经过裁汰整编,秦国的新军只保留三万铁甲骑兵和两万重甲步卒。就其总数而言,只有秦国原来兵力的一小半。按照周礼,秦国在周平王初封诸侯时就是“千乘之国”的大诸侯,也就是说,其拥有的战车数量以千为单位计算,最多不许超过五千辆兵车。车战的全盛时期,恰逢春秋争霸的烽烟时代,秦穆公称霸时,秦国最多曾拥有兵车五千余辆,总兵力将近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