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高呼:“雪我国耻!建功立业!”
车英深深一躬:“君上、大良造,车英请求公主抚慰三军将士。”
秦孝公爽朗大笑:“大良造,你说呢?军中尽皆男子汉。”
卫鞅向荧玉微笑点头:“夫人,红颜一语,可抵千军也。”
荧玉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潮,向卫鞅投去热烈的一瞥,缓缓走上高台,红色的斗篷一团火焰般在燃烧。车英令旗挥下:“公主抚慰三军。”大军屏息,峡谷中一片寂静,唯闻战旗猎猎之声。
面对这遍野翻卷的猎猎战旗,面对这黑色山岳般的万千骑士,荧玉心头怦怦大跳了。她蓦然想起跟随景监出使山东六国时看到对秦国的种种蔑视,不禁热泪盈眶:“新军将士们,你们都是秦国的勇士,都是秦国父老的好男儿。秦国民众的土地、房屋、牛羊,你们的妻子儿女,你们从变法中得到的自由之身和宝贵土地,都要靠你们手中的刀矛剑盾去保护。你们是秦国真正的长城,是护法的铁军!你们要保住这个国家,保住你们的家园……你们的父母与妻子儿女想念你们,期盼你们杀敌立功,光耀门庭。你们的汗水、泪水、鲜血,将伴随你们的荣誉和爵位,永远铭刻在你们家族的石坊之上!家人不能来看望你们,我要为你们唱一首秦地民谣,当做你们父母妻儿对你们立功报国的期盼之心。”
悠悠歌声如丝飘荡,那是每一个秦人都熟悉的美丽情歌,五万官兵的泪水顿时溢满了眼眶。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歌声落定,峡谷中刀剑齐举,骤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保卫家园!光耀门庭!”“为国效命!舍生忘死!”“公主万岁!”
卫鞅被荧玉深深感动了,不禁深情地看了她一眼:“夫人……”
骤然之间,荧玉肩膀一抖,大袖遮住了脸庞。
是夜,秦孝公与卫鞅在中军大帐听车英详细禀报了一年来的新军训练。孝公起自军旅,对新军战法和兵器改制逐一详加询问,感慨不已。但他最感兴趣的还是两件兵器:一是对骑兵的阔身短剑改为窄身长剑,二就是那怪异威猛的大头硬木棰。
秦孝公本来是骑兵将领,又是秦军中的铁鹰剑士,自然熟知天下骑兵的用剑都是阔身短剑——剑身四寸宽二尺长,加上剑格护手,也就是二尺五六寸长短。如今秦军骑士的用剑变窄,宽为不到三寸,长度却加长了八寸,连剑格在内三尺有余。“我来试试。”孝公拿过一把骑士长剑掂了掂,比自己的阔身长剑轻了许多。“好使么?”他笑了笑,似乎不太踏实。
“君上,帐外有木桩,可以试手。”车英看出孝公心思,立即提议。
“好,试试手。”孝公提着长剑走到中军大帐外。车英指着几根三四尺高的木桩道:“君上,这是试剑桩,请君上一试。”孝公见那木桩高度与骑兵对步卒的高度相类,不禁赞叹车英的训练细致,猜测这试剑桩肯定是为检验工师交来的剑器而立的。他站稳马步,长剑斜举过头,猛然向木桩挥下,只听“咔嚓”一声大响,剑身陷入木桩半尺有余,却没有劈开木桩。“噫”的一声惊诧,秦孝公不禁疑惑沉默。他的佩剑也是长剑,只是宽了一寸,是阔身长剑。难道窄了一寸多,力道与锋利程度就如此大减?依他的剑术造诣,若使用自己的阔身长剑,一剑劈开这三尺木桩当不是难事。依照目下这剑的效果,骑士砍杀会有威力么?
“君上,这窄身长剑是我琢磨出来的,轻便趁手,只是须得训练劈杀手法。臣是教一千骑兵先行训练,确有威力,才配置全军的。君上且看,当是这样——”车英拔剑做了一个大斜劈的动作,一剑挥下,另一根三尺木桩已经“咔嚓”一声迎刃开为两半。“噢!”秦孝公不禁惊讶地笑了。车英也是少年成名的铁鹰剑士,论剑术自与孝公相当,然则一剑轻挥,竟能将三尺木桩从中间一劈到底,可见这窄身长剑确实威力不小。轻而锋锐,对于骑兵自然是大大的好事,同等体力之下,可挥舞劈杀的次数可能大大增加,这在战场上的作用就可想而知了。
经过三个骑兵千夫长的演练,秦孝公已经看出了劈杀诀窍。他再次挥剑,凌空一剑将粗大的三尺木桩劈开挑起,犹自觉得力道未尽,不禁哈哈大笑:“好,改得好!也给我配一把。”场边的将领们不禁高声喝彩起来。孝公意犹未尽,兴致勃勃道:“大良造,试试,好用得很!”
卫鞅本是名门名士,对剑术自然也是颇有造诣,然却是独身搏击的路数,讲究灵动点刺,与马战剑术的注重劈杀有许多不同。他上前拿起一支窄身长剑,试试觉得颇为顺手,一剑劈下,却只是将三尺木桩堪堪劈开了一半,剑身夹在木桩中已不能动弹了,不禁摇头笑道:“看来呀,不能斩首立功了。”惹得众人大笑起来。
进得大帐,秦孝公振奋有加,又兴致勃勃地问到大头木槌的奥秘。
车英略有尴尬地笑了:“君上,这大头木槌,我也不知山甲何时闹的。他在山野与野兽多有搏斗,曾说过他将硬木削成的大头木槌随身隐藏,威力极大。没成想他的千人队竟人人一把,我也惊讶,不知他何时候赶造。今日看来,却是威力不凡。方才,他还在帐外为私用兵器请罪。大良造,我请你注意的就是他,二十余岁,你应当认识他。”
“我?认识这个千夫长?”卫鞅惊讶。
“想想,栎阳南市,徙木立信。”
“啊——莫非他是那个徙木少年?!”
“对呀!没错!现下是新军最年青的千夫长。”
卫鞅感慨中来:“难得呀难得,异数也。一个药隶少年成了军中将领,那时候谁敢想哪!”
孝公笑道:“大良造,你这变法可不知要多少人新生,感慨不完也。”
突然,峡谷中马蹄声疾,车英习惯地霍然转身,正待发令,听得马蹄声已到帐外,卫士高声禀报:“大良造府领书景监到!”三人不禁一惊。
景监匆匆走进一躬:“君上、大良造,斥候星夜急报,山东有变!”
“噢?快讲。”秦孝公和卫鞅已经同时站起。
“一是楚国联络中原,图谋攻秦。二是三晋龃龉,魏国正在秘密准备吞灭赵国韩国。三是齐燕结盟,企图迫我秦国割地!”
秦孝公和卫鞅相互对视,半日沉默,突然,两人同声大笑起来。
第十一章天算六国(1)
一、神秘天象逼出了楚宣王的妙策
楚宣王芈良夫烦闷极了,一日数次问侍臣:“江乙大夫回来没有啦?”
中大夫江乙到魏国齐国去了。他是楚宣王的密使,已经派出去三个月了还没有回音,楚宣王如何不着急?六国逢泽会盟后,庄严的誓言与盟约都莫名其妙地瓦解了,非但合兵攻秦做了泥牛入海,连瓜分小国都无法兑现。按照芈良夫原先的盘算,灭秦之心除了齐国,哪国都比楚国猴急。所以他回到郢都后稳如泰山,既不整训兵马,也不积极联络,只是派出了三名得力干员潜入武关探听秦国动静,准备坐收渔利。
芈良夫素来自负,觉得自己是历代楚王中最英明的一个,远远胜过先祖。他们打打杀杀地折腾了几百年,楚国还是楚国,中原还是中原,楚国连淮水都不能越过。只有他运筹帷幄,兵不血刃,就以天下第二强国的身份参与了六国会盟,而且将毫不费力地拿到几百里土地,将楚国一举推进到大河南北。这种功业谁堪比拟?楚庄王一鸣惊人,用十几万具尸体换回来的也不过是三几年霸主、数百里土地而已。祖父楚悼王殚精竭虑,任用吴起变法,牺牲朝局稳定换来强兵富国,也不过是个中原不敢来犯的格局,又能如何?芈良夫经常为先祖们的蠢笨感到滑稽可笑,觉得他们实在是错失了诸多好机会,不够大国王者的风范。芈良夫应对天下的策略是:不做老大,只做老二;不图虚名,唯求实利。谁做战国老大,谁就是众矢之的,谁就得付出十倍百倍的精力国力,去面对所有想算计你蚕食你削弱你吃掉你的天下诸侯,实在是坐在燎炉一般。如此傻事,楚国能做么?坐定老二,则可左右逢源。老大有的好处,老二必定不能少,老大有的风险,老二却丝毫没有,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借天下众力挟制老大,得到比老大更多的好处。
天下纷争,鹿走无主。那些庸常的君王仅仅注目于肥鹿而无法顾及左右,他们如何能像芈良夫,看得如此深彻?
芈良夫很是为自己自豪了一阵子。他对大臣们说,他的大策是从老子那儿来的:“老子,老子你等知道么?我大楚国的圣人啦!你等都给我好好读《老子》,每人一百遍。读完了,才有议论国事的资格。知道啦?”从那儿以后,吟诵《老子》的悠扬声音弥漫了宫廷内外,君臣议事,老子的典籍也频繁出现,“不尚贤,为无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治大国若烹小鲜”,等等,成了终日嗡嗡哼哼的朝堂乐章。
有一天,芈良夫和三名宫女狎玩,被一个老臣撞上,给他大诵了一段佶屈聱牙的东西来劝谏:“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芈良夫听得云遮雾罩:“你?你念的什么东西?啁啾鸟语啦!”老臣愤然亢声:“我王,这是《老子》教诲,何能是啁啾鸟语?莫要污了圣人啊!”芈良夫大为狼狈,从来没认真读过一遍《老子》的他,如何知道这是老子?不由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你读的不是地方啦!女人面前,读《老子》圣典,玷污圣人啦!”
从此,宫廷中吟诵《老子》的哼哼嗡嗡,戛然而止了。楚宣王肥大的身躯旁永远蜷伏着两个艳丽的侍女,谁敢玷污圣人?
倏忽十年,楚宣王越来越觉得窝囊。坐收渔利没得成,想吞几个虾米小国,却受到魏国齐国的威胁,只好不情愿地缩回了手脚。“天下老二”做得没人理睬,连自己都觉得大是乏味。做国王二十多年了,《老子》大策迟迟不得伸展。全部心志,原本都倾注在六国会盟所能捞到的实利和名位上,如今竟成了竹篮打水,颜面何存啦?虽然他还是那么豁达,心事却越来越重,本来就肥硕的身子,也就更加肥硕,如同楚国水田里的老水牛,整日呼哧呼哧地大喘息,分不清是热的还是累的。
几个月前的一日,芈良夫苦思无计,压在打扇的侍女身上睡着了。朦胧之中,忽然心动,顿觉灵光一闪,一个奇妙的主意浮上心头。仔细琢磨,大是得意,愈发觉得这是天意,是振兴“天下老二”威风的一道奇策。不禁拍着侍女的细软腰身哈哈大笑,吩咐内侍立即将中大夫江乙宣来,密商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江乙就辚辚北上了。
江乙的秘密使命,是寻找两个天下闻名的星象家甘德和石申。
甘德、石申是两个神秘的灵慧隐士,却与巫师占卜、阴阳五行、堪舆之术等神秘流派丝毫无染。他们是“究天人之际”的渊深学派,是上天隐藏在尘世的眼睛,也是人世体察天机的异能之士。在春秋战国,以“天”为直接对象的学派有两个,一个叫“占候家”,一个叫“星象家”。占候,是以天地气象的变化预测人间祸福,云气、风势、日色、虹挂、雾象、电光、雷声、海潮、月晕、尘土、阴霾等等,都是占候家观测玄机的对象。星象家也叫占星家,是以天上星辰的变化,预测人事国运的学问家。自夏商周三代开始,国王通常有两个固定的官身预测家,一个是占卜的巫师,另一个就是占星的星象家。其余诸如阴阳家、堪舆家等,则都是一事一招,极少有朝臣资格。两者相比,卜卦较为流行易懂,尤其在周文王演绎八卦和孔夫子撰写爻辞之后,等闲士子也对卜卦有所了解,占卜的结果对国人的心理威慑和影响力也就日渐减弱了。相反,星象家却始终保持着他们曲高和寡的神秘,等闲学问家是无法窥其奥秘的,国人庶民更是难知万一。
这种状态一直保持了四千余年。后来的魏晋时期,有个最著名的天才星象家叫管辂,他只活了四十八岁,官至少府丞。他少年时师从著名易家郭恩,先修《周易》,后修星象。观天之时,管辂常通夜不眠,往往有惊人的论断,连老师也不能理解。一年之后,老师郭恩反倒常常求教于管辂,慨然叹息:“闻君至论,忘我笃疾!竟何至此?”管辂洒脱笑答:“此非修习之功,乃吾之天分也。”四十岁时,其弟管辰请求随管辂学习星象之学。管辂正色答:“此道,非至精不能见其数,非至妙不能窥其道。皆由无才,不由无书也。孝经诗论,足为三公。无用知之也!”
正因为如此深奥,如此难以为常人所掌握,星象家的预测对天下始终保持着高远的威慑。它可以化成童谣,化成谶语,化成各种神秘预言,甚或化成席卷天下的风暴。整个古典时代,没有人敢于对星象预言的权威提出挑战。
这正是楚宣王要寻觅甘德、石申两个星象家的奥秘所在。他要知道天下的兴亡大势,要根据天机来决定自己的大策,不能再等待了。芈良夫想封这两个高人为“天大夫”,永远留在他身边,随时告诉他上天的奥秘,好让他顺天行事,大振国威。
从远古起,历代都有星象家辅佐王室。夏有昆吾,商有巫咸,周有史佚、苌弘。春秋四百年,星象家更多了一些。著名的有郑国的裨灶,鲁国的梓慎,晋国的史赵、史墨,唐国的子昧等。进入战国,声名赫赫者有齐国的甘德(人称甘公),魏国的石申,赵国的尹皋等。然最为天下折服的还是甘德、石申两位高人。芈良夫认为,战国如三晋魏赵韩者,如田氏齐国者,如西陲秦国者,皆莽勇蛮荒之辈,根本不配了解天机玄奥,活活糟践了出生于他们国家的星象家。唯有楚国燕国这样的资深老诸侯,才能知天命而畏之,顺天行事。芈良夫觉得,信天更有一样好处,当国君犯了国事过失而庶民难以原谅时,只要国君表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