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袁崇焕胸怀五年平辽的口号,在崇祯期望的目光中,走向了辽东。
可他刚走到半路,就有人告诉他,你不用去了,去了也没兵。
就在他被皇帝召见的十天后,宁远发生了兵变。
兵变的原因,是不发工资。
我曾翻阅过明代户部记录,惊奇地发现,明朝的财政制度,是非常奇特的,因为几乎所有的地方政府,竟然都没有行政拨款。也就是说,地方办公经费,除老少边穷地区外,朝廷是不管的,自己去挣,挣得多就多花,挣得少就少花,挣不到就滚蛋。
而明朝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八十,都用在了同一个地方——军费。
什么军饷、粮草、衣物,打赢了有赏钱,打输了有补偿,打死了有安家费,再加上个别不地道的人吃空额,扣奖金,几乎每年都不够用。
宁远的情况大致如此,由于财政困难,已经连续四个月没有发工资。
要知道,明朝拖欠军饷和拖欠工钱是不一样的,不给工资,最多就去衙门告你,让你吃官司,不给军饷,就让你吃大刀。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593'
最先吃苦头的,是辽东巡抚毕自肃,兵变发生时,他正在衙门审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绑成了粽子,关进了牢房,和他一起被抓的,还有宁远总兵朱梅。
抓起来就一件事,要钱,可惜的是,翻遍巡抚衙门,竟然一文钱没有。
其实毕自肃同志,确实是个很自肃的人,为发饷的事情,几次找户部要钱,讽刺的是,户部尚书的名字叫做毕自严,是他的哥哥,关系铁到这个份上,都没要到钱,可见是真没办法了。
但苦大兵不管这个,干活就得发工钱,不发工钱就干你,毕大人最先遭殃,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关键时刻部下赶到,说你们把他打死也没用,不如把人留着,我去筹钱。
就这样,兵变弄成了绑票,东拼西凑,找来两万银子,当兵的不干,又要闹事,无奈之下,巡抚衙门主动出面,以政府做担保,找人借了五万两银子(要算利息),补了部分工资,这才把人弄出来。
毕自肃确实是个好人,出来后没找打他的人,反而跟自己过不去,觉得闹到这个局势,有很大的领导责任,但他实在太过实诚,为负责任,竟然自杀了。
毕巡抚是个老实人,袁督师就不同了,听说兵变消息,勃然大怒:竟敢闹事,反了你们了!
立刻马不停蹄往地方赶,到了宁远,衙门都不进,直接就奔军营。
此时的军营,已彻底失去控制,军官都不敢进,进去就打,闹得不行,袁崇焕进去了,大家都安静了。
所谓闹事,也是有欺软怕硬这一说的。
袁崇焕首先宣读了皇帝的谕令,让大家散会,回营休息,然后他找到几个心腹,只问了一个问题:
“谁带头闹的?”
回答:
“杨正朝,张思顺。”
那就好办了,先抓这两个。
两个人抓来,袁崇焕又只问了一个问题:想死,还是想活。
不过是讨点钱,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想活。
想活可以,当叛徒就行。
很快,在两人的帮助下,袁崇焕找到了参与叛乱的其余十几个乱党,对这些人,就没有问题,也没有政策了,全部杀头。
领头的没有了,自然就不闹了,接下来的,是追究领导责任。
负有直接责任的中军部将吴国琦,杀头,其余相关将领,免职的免职,查办的查办,这其中还包括后来把李自成打得满世界乱逃的左良玉。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594'
兵变就此平息,但问题没有解决,毕竟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老不发工资,玉皇大帝也镇不住。
袁崇焕直接找到崇祯,开口就要八十万。
八十万两白银,折合崇祯时期米价,大致是人民币六亿多。
袁崇焕真敢要,崇祯也真敢给,马上批示户部尚书毕自严,照办。
毕自严回复,不办。
崇祯大发雷霆,毕自严雷打不动,说来说去就一句话,没钱。
毕尚书不怕事,也不怕死,他的弟弟死都没能发出军饷,你袁崇焕算老几?
事实确实如此,我查了一下,当时明朝每年的收入,大致是四百万两,而明朝一年的军费,竟然是五百万两!如此下去,必定破产。
明朝,其实就是公司,公司没钱要破产,明朝没钱就完蛋,而军费的激增,应归功于努尔哈赤父子这十几年的抢掠带折腾,所谓明亡清兴的必然结局,不过如此。
虽说经济紧张,但崇祯还是满足了袁崇焕的要求,只是打了个折——三十万两。
钱搞定了,接下来是搞人。首先是辽东巡抚,毕巡抚死后,这个位置一直没人坐,袁崇焕说,干脆别派了,撤了这个职务拉倒。
崇祯同意了。
然后袁崇焕又说,登州、莱州两地(归他管)干脆也不要巡抚了,都撤了吧。
崇祯又同意了。
最后袁崇焕还说,为方便调遣,特推荐三人:赵率教、何可纲、祖大寿(他的铁杆),赵率教为山海关总兵,何可纲为宁远总兵,原任总兵满桂、麻登云(非铁杆),另行任用。
崇祯还是同意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请示任用这三个人的时候,袁崇焕曾经说过一句话:
“臣选此三人,愿与此三人共始终,若到期无果,愿杀此三人,然后自动请死。”
此后的事情证明,这个誓言是比较准的,到期无果,三人互相残杀,他却未能请死。
至此,袁崇焕人也有了,钱也有了,蓟辽之内,已无人可与抗衡。
不,不,还是有一个。
近十年来,历任蓟辽总督,无论是袁应泰、熊廷弼,王化贞,都没有管过他,也管不了他。
“孤处天涯,为国效命,曲直生死,惟君命是从。”
臣左都督,挂将军印领尚方宝剑,总兵皮岛毛文龙泣血上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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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
袁崇焕想杀掉毛文龙。
这个念头啥时候蹦出来的,实在无法考证,反正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杀人动机,只有四个字:看不顺眼。
当然,也有些人说,袁崇焕要杀掉毛文龙,是要为投敌做准备,其实这个说法并不新鲜,三百多年前袁崇焕快死那阵,京城里都这么说。
但事实上,这是个相当无聊的讲法,因为根据清朝《满文老档》的记载,毛文龙曾经跟皇太极通过信,说要投敌,连进攻路线都商量好了,要这么说,袁崇焕还算是为国除害了。
鉴于清朝有乱改史料的习惯,再加上毛文龙一贯的表现,其真实性是值得商榷。
袁崇焕之所以决定干掉毛文龙,只是因为毛文龙不太听话。
毛文龙所在的皮岛,位于后金的后方,要传命令过去,要么穿越敌军阵地,要么坐船,如果不是什么惊天剧变,谁也不想费这个事。
躲在岛上,长期没人管,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想听话也听不了,所以不太听话。
更重要的是,毛文龙在皮岛,还是很有点作用的,他位于后金后方,经常派游击队骚扰皇太极,出来弄他一下,又不真打,实在比较恶心。被皇太极视为心腹大患。
但这个人也是有问题的,毛总兵驻守皮岛八年,做得最成功的不是军事,而是经济,皮岛也就是个岛,竟然被他做成了经济开发区,招商引资,无数的客商蜂拥而至,大大小小的走私船都从他那儿过,收钱就放行,他还参股。
打仗倒也真打,每年都去,就是次数少点——六次,大多数时间,是在岛上列队示威,或者派人去后金那边摸个岗哨,打个闷棍之类。
但总体而言,毛文龙还是不错的,一人孤悬海外,把生意做得这么大,还牵制了皇太极,虽说打仗不太积极,但以他的兵力,能固守就及格了。
鉴于以上原因,历代总督、巡抚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放他过去了。
但袁崇焕是不闭眼的,他的眼里,连粒沙子都不容。
几年前,当他只是个四品宁前道的时候,就敢不经请示杀副总兵,现在的袁督师手握重权,小小的皮岛总兵算老几?
更恶劣的是,毛文龙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八年多账目不清,还从不接受检查,且虚报战功,也不听招呼,实在是罪大恶极,必须干掉!
其实毛总兵是有苦衷的,说我捞钱,确是事实,那也是没办法,就这么个荒岛,要不弄点钱,谁跟你干?说我虚报战功,也是事实,但这年头,不打仗的都吹牛,打仗的都虚报,多报点成绩也正常,都照程序走,混个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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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查阅明代户部资料及相关史料,毛文龙手下的人数,大致在四万多人左右,按户部拨出的军饷,是铁定不够用的,换句话说,毛总兵做生意赚的钱,很多都贴进了军饷,很够意思。
可惜对袁崇焕同志而言,这些都没有意义,在这件事上,他是纯粹的对人不对事。
大难即将临头的毛总兵依然天真无邪,直到他得知了那个消息。
崇祯二年(1629)四月,蓟辽督师袁崇焕下令:凡运往东江之物资船队,必须先开到宁远觉华岛,然后再运往东江。
接到命令后,毛文龙当场晕菜,大呼:
“此乃拦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
只是换个地方起运,为什么立死呢?
因为毛总兵的船队是有猫腻的,不但里面夹杂私货,还要顺道带商船上岛,袁督师改道,就是断了他的财路,只能散伙。
他立即向皇帝上疏,连声诉苦,说自己混不下去了,连哭带吓唬,得到的,却只是皇帝的几个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怎么从长,喝西北风?
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一个最不可能帮助他的人帮助了他。
穷得发慌的毛文龙突然收到了十万两军饷,这笔钱是袁崇焕特批的。
拿钱的那一刻,毛文龙终于明白了袁崇焕的用意:拿我的钱,就得听我的话。
也好,先拿着,到时再慢慢谈。
然而袁崇焕的真实用意是:拿我的钱,就要你的命!
说起来,毛文龙算是老江湖了,混了好几十年,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要论耍心眼,实在不如袁崇焕。
他做梦也想不到,很久以前,袁督师就打算干掉他。
早在崇祯元年(1628)七月,袁崇焕在京城的时候,曾找到大学士钱龙锡,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毛文龙)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杀之。”
这还不算,杀的方法都想好了:
“入其军,斩其帅!”
后来他给皇帝的奏疏上,也明明白白写着:
“去年(崇祯元年)十二月,臣安排已定,文龙有死无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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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已定”,那还谈个屁
但谈还是要谈,因为毛总兵手下毕竟还有几万人,占据要地,如果把他咔嚓了,他的部下起来跟自己死磕,那就大大不妙了。
所以袁崇焕决定,先哄哄他。
他先补发了十万两军饷,然后又在毛总兵最困难的时候,送去了许多粮食和慰问品,并写信致问候。
毛文龙终于上当了,他十分感激,终于离开了皮岛老巢,亲自前往宁远,拜会袁崇焕。
机会来了。
在几万重兵的注视下,毛文龙进入了宁远城。
他拜会了袁崇焕,并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双方把酒言欢,然后……
然后他安然无恙地走了。
袁崇焕确实想杀掉毛文龙,但绝不是在宁远。
这个问题,有点脑子的人就能想明白,如果在宁远把他干掉了,他手下那几万人,要么作鸟兽散,要么索性反出去当土匪,或是投敌,到时这烂摊子怎么收?
所以在临走时,袁崇焕对毛文龙说,过一个月,我要去你的地盘阅兵,到时再叙。
因为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在他自己的地盘上干掉他。
崇祯二年(1629)五月二十九日,袁崇焕的船队抵达双岛。
双岛距离皮岛很近,是毛文龙的防区,五月三十日,毛文龙到达双岛,与袁崇焕会面。
六月初一夜晚,袁崇焕来到毛文龙的营房,和他进行了谈话,双方都很客气,互相勉励,表示时局艰难,要共同努力,度过难关。
这是两人三次谈话中的第一次。
既然在自己的地盘,自然要威风点,毛文龙带来了三千多士兵,在岛上列队,准备迎接袁崇焕的检阅。
六月初三,列队完毕,袁崇焕上岛,开始检阅。
出乎意料的是,毛文龙显得很紧张,几十年的战场经验告诉他,这天可能要出事,所以在整个检阅过程中,他的身边都站满了拿刀的侍卫。
然而袁崇焕显得很轻松,他的护卫不多,却谈笑自若,搞得毛文龙相当不好意思。
或许是袁崇焕的诚意感动了毛文龙,他赶走了护卫,就在当天深夜,来到了袁督师的营帐,和他谈话。
这是他们三次谈话中的第二次。
第二天,和睦的气氛终于到达了顶点,一整天都在吃吃喝喝中度过,夜晚,好戏终于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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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文龙来到袁崇焕的营帐,开始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谈话。
一般说来,两人密谈,内容是不会外泄的,好比秦朝赵高和李斯的密谋,要想知道,只能靠猜。
我不在场,也不猜,却知道这次谈话的内容,因为袁崇焕告诉了我。
一个月后,在给皇帝的奏疏中,袁崇焕详细记录了在这个杀戮前的夜晚,他和毛文龙所说的每句话。
袁崇焕说:
“你在边疆这么久,实在太劳累了,还是你老家杭州西湖好。”
毛文龙说:
“我也这么想,只是奴(指后金)尚在。”
袁崇焕说:
“会有人来替你的。”
毛文龙说:
“此处谁能代得?”
袁崇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接着说:
“我此来劳军,你手下兵士每人赏银一两,布一匹,米一石,按人头发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