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散兵游勇不绝于途,贺兰可汗于路保护宋民,一时间赶不快,心急如焚,只怕错过了燕京大战。却不想恰在大战前赶到地头。
“大哥,一别经年,罗某幸不辱命!”贺兰可汗一入大帐,拱手跪地,不能自已。
杨再兴也热泪上涌,长笑声中,上前扶起:“汪古部贺兰可汗。威震漠北,名传万里,草原上称蒙古第一可汗,连金帐大汗忽图刺也褒赏有加,如何在某家面前这等客气!殊不敢当!”
二人把臂相视大笑,众将轰然。
高林、王兰上前将贺兰可汗牢牢揪住。高林笑骂道:“咱家还在杨爷麾下劳碌,贺兰可汗倒在草原上称霸一方,不晓得是否在汪古部嫔妃满帐。逍遥忘返,竟不晓得回泽州一聚?哈哈哈哈!”
贺兰可汗反手在高林背上一捶,斥道:“高大人眼下建节开府,哪里晓得草莽间苦处。若是让高大人到汪古部千里牧场,嚼得三年酥油茶。只怕便不会羡慕可汗风光了!”
待诸将退去,只余高林、王兰在座间,杨再兴方慨然道:“李德在江南为巨富,除却秦桧与某家,天下间再无余子可比。姚侑为泽州晋城布坊主事,经营天下第一大白叠布生意,江南绸缎富商,无有过于姚侑者。岁入不下百万缗。只是身子发福,不在李德之下。已经不能上阵杀贼了。然此刻军中将士身上所着,口中所食,李德、姚侑之功其实莫大焉!”
“王大人为怀南市舶司主事,拥军过万,战船逾百,如今南洋、东洋海面,可称无敌,便是南北两朝欲相厮杀,若到了海面上,还须逊王兰远甚!贺兰可汗不消讲了,草原之上,若论兵甲之强,舍贺兰可汗别无二家。高兄弟论钱财稍逊诸位,然河北兵马尽出其手,眼下北伐兵马,哪一个校尉敢说当年不曾在泽州受训于高兄弟手中?当年朱仙镇一战之后,不想诸位兄弟有今日成就,杨某无憾矣!”
三人一齐拱手道:“皆拜大哥洪福所赐!”
杨再兴却摇头道:“世事本无必然,全在人力逆天而为,诸兄弟有此成就,岂是为兄一人福荫可致?大半在诸兄弟自家用命,顺势而为,若此战大胜,不枉与诸兄弟努力一场,为兄稍可慰平生!”
贺兰可汗默然片刻,几番欲言又止,方才踌躇道:“诸兄弟所为,不外乎北伐一战成功,某在汪古部经年,虽极享荣华,但此战之后,还愿返泽州追随大哥,不愿久滞草原为可汗,此话本当燕京之战后再行禀明,但眼下左右皆是兄弟,恕某大胆直言,未审大哥之意……”
杨再兴愕然道:“贺兰可汗在草原威名远播,受用无穷,还有何不胜意处?为何定要返泽州?”
贺兰可汗一黯:“早晓得大哥不许。”
杨再兴起身抚其肩道:“非是愚兄相舍,弟在草原辛苦,实别有大用,其轻重之处不在燕京一战之下,若无贺兰可汗在,大宋江山难保百年之安,此话且留待燕京之战后再叙,眼下先作准备,割下完颜亮人头之后,庆功宴上,再与兄弟细细分说!”
次日大军渐次前移,至燕京城三五十里间安下大营,数十里如连城,规模竟似不在燕京之下,远远观之,浩浩然如无穷尽!按杨再兴之意,不作围城部署,大军集中一处,牢建寨栅,专待完颜亮前来厮杀,军中粮草则不断从河间府陆续运到,充入营中,此时岳家军规模与当日萧玉所见又自不同,屡经裁汰之下,尚余十七万大军,以泽州、潞州旧部为主力,这些兵马都是经历过河东一战的,阵上见过生死,虽不能比当年岳家军百战之师,却也堪称中流砥柱。
河东新练不到两年的岳家军则只是在此前的河北征讨中初上战场,至燕京之时,总算也渡过了最恐惧的阶段,对敌不再惊慌,有老兵带着,杀伐间颇见勇武。杨再兴在距离燕京百里之外的行营前,迎着寒风中稀疏的雪花,看到大军缓缓移动,旌旗不乱,军威雄壮,老怀大慰,再过些日子,便是岳帅十周年忌日,若能在此时一举平定河北,总算不负当年岳帅为杨家长子取名“致远”之意。
正感慨间,踏白军孙恩骤驰而至,拱手报:“相爷,泽州府洪先生处有紧急鸽书!”
鸽书以金漆密封,这是军中急报才可能使用的规格,杨再兴展开看时,上书:“帝口谕:若子孙与江山相较,以后者为重,有可救之机则救,若然不能,舍轻取重!江南来使已返,帝无争位之意,愿安居河北而后已。”
“陛下!…………”杨再兴勒马遥望泽州方向,感慨万端,虽自家来自后世,对这位带给宋人千古遗恨的皇帝没有太多好感,所以竭力营救者,多半也还看在岳飞地“迎还二圣”遗愿份上,更没想过要以此为据,在河北另立朝廷。但赵桓所在,则对河北宋民而言,实是一个莫大的心理安慰,杨再兴前世里虽粗陋不通文,至少晓得这宋代乃是儒学之风极盛的朝代,若没有在“忠”字上立稳脚,不免为千夫所指,朝不保夕!
抛开这层利用的关系,赵桓只能算得自家的一个三舅哥,别无其他瓜葛,轮不到杨再兴对其礼敬有加,只要看到柔福与赵桓相见时喜极而泣的模样,对杨再兴而言,所做的一切都值回来了。没有料到地是,经历百般辛苦的赵桓居然在晚年这等大度,不仅可以舍却原本属于他的大位,更能舍却亲生子,换来万里江山!
不过,谁晓得这是不是赵桓聪明之处呢?
纵然他想南下争位,能够敌得过已经立稳足跟的赵构么?纵然他不想牺牲赵谌等三子,能够说得动杨再兴罢兵么?与其让自己难堪,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还要自在得多!
杨再兴实在不能把握赵桓此刻的本意,但能够深刻体会到的是,赵桓此时必然笑中有泪,心中酸楚已极,对这位舅哥,杨再兴只有无限同情!
“相爷,这是?…………”孙恩见杨再兴神色落寞,不解地问道。
杨再兴把鸽书递给他:“自家看吧!”待孙恩接过去阅罢,大骇抬头时,杨再兴已经纵马远去,随大军前行了。
十二月七日午时,燕京城外蹄声动地,大队兵马骤驰至城下,数百面龙旗高卷,后方不下三万骑军,城头上守军近来见惯了岳家军不断搅扰,早早就张强弩以待,等龙旗自风雪中现身,个个喜出望外,在城头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消片刻,满城皆知,完颜亮率御前军到了燕京。
晚间,燕京城中旧殿上,完颜亮尽召燕京城中将帅欢宴,眼下新殿工程皆因此战而暂停,所有工匠木石都已经服务于防御工事建设,城头上处处是床弩、投石机之类,墙垛破损处也一一补充完备,连城壕内都插了许多尖木,以防宋人填河。完颜亮此来,守军一扫颓势,此前地惶恐畏惧去了大半,晚宴之上,倒是喜气洋洋。完颜亮看在眼里,心怀大慰,虽不敢说已有必胜成算,却远比此前想像的军心更加可用。
“近来天气寒冷,粮草转运艰难,闻说宋军中冻伤者不下数千,敢在严冬北上与王师对垒,乃不知天时,杨再兴何其愚钝!陛下亲临燕京,更胜千军万马,料那南蛮有何能为哉!臣敢奉此杯,祝大陛下天威所至,贼虏灰飞烟灭,大金国祚万年!”萧裕精神抖擞,上前敬酒。
完颜亮大笑之下,一饮而尽,却突然触发心事,喝问道:“孛迭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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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绿蚁新醅酒,约
“陛下!…………”孛迭跪倒席前,虽未泣下,却再不复当年无敌无畏的大金第一悍将模样:“臣为杨再兴所乘,失却赵桓,实无颜面见陛下,忍死至今者,惟乞陛下容臣死于燕京城下宋营中尔!臣…………”
完颜亮偷觑孛迭,却再没半点怒意,竟然还有些爽快。
孛迭恃其武勇,对完颜亮虽以手足视之,却不甚服其征战之能,前者完颜亮尝将御用弓箭赐与孛迭,孛迭屡张弓至全满,竟然对完颜亮道:“陛下所赠赐弓,俱孱弱不堪使用。”
完颜亮当时一笑而罢,后乘醉间试拽孛迭所用弓,果不能开至六七成,遂心下惕然。再联想到未即大位前,孛迭曾屡在狩猎中炫耀武功,更生大忌。若论旧恨,则兀术在日,擅朝多年,连完颜当日也颇不愤,常于完颜亮,兄弟俩在宫中提及兀术,往往又怕又恨。却喜孛迭不过一勇之夫,远不及乃父远矣,否则也不会重用至今。
但眼下孛迭模样,显然是在杨再兴手中重挫之后,骄横之心尽去,再不复往日嚣张了。
这样的孛迭,若是当真成长起来,倒真是一个不可轻视的心腹之患,不过眼下自寻死路,倒不必再担心,且由他厮杀一阵,便是立下大功,此后要论起旧恶,还怕找不到处死之道么?
完颜亮整理心情,回嗔作喜,大笑道:“孛迭何出此言,大金国无敌勇将。搜山检海撵宋主的大金国师之子,岂能为一时挫折击倒?失却区区一个赵桓值得甚么?孛迭性命在朕眼中,贵似那赵桓百倍!松漠间的猛虎,也有被鹿倒地时候,当真便爬不起来么?女真的英雄从来都只能死在敌人的兵刃下,不能死在自己手中,明白么?来人!赐酒!为大金忒母孛堇满上,与朕共饮!…………”
满朝文武本待欲看一出“斩马谡”的武戏,谁料到竟成了“君恕臣”的喜剧。加上完颜亮这番话颇得人心,遂山呼万岁,举杯盏狂饮欢呼!孛迭热血上涌,哪里晓得完颜亮早存了杀人之心,只道君臣相得,万世无一的因缘聚会,慨然道:“谢陛下教诲,臣来日上阵,必要寻那杨再兴决一生死,若后退半步时。请陛下着弩箭手射死臣于阵前,以为逃阵者诫!”
完颜亮大笑道:“好!如此方不负完颜家风!”
是夜君臣尽欢,只有萧裕暗中摇头叹气,晓得完颜亮绝非面子上这么有容人之量,可怜孛迭此命难逃矣!
此后大定府兵马流水般运往燕京,杨再兴去不加袭扰,一一放过,甚至吩咐踏白军遥见金人诸部兵马时,只要不靠近岳家军大营三十里内,便不须理会。只小心算好兵马粮草数量即可。诸将每见金人添兵,便转忧色,杨再兴却不同,闻说金军每到一部,则大喜命酒,与诸将畅饮。
刘私下劝道:“贼势浩大。杨相似未可掉以轻心。恐百密一疏,有误大业!”
这日恰逢岳雷平定开封之后,奉命率数骑赶来军中,杨再兴聚众欢宴,半酣之际,对刘笑道:“刘兄莫笑话,杨某此战之后,愿马放南山。兵甲还库。归耕垄亩间,焚香夜读。鸡鸣起舞,快活渡日。若是贼军不肯尽来时,岂不枉费许多功夫搜检?吾辈虽一时称雄,却难逃须发斑白,哪里有许多闲暇却与这伙贼子周旋?来得好!来得妙!一战功成,不亦快哉!”
刘苦笑,道:“怕君恩未许,不肯放杨相去过这等逍遥神仙日子!”
其实刘也自清楚,杨再兴此番将太行山中历年来所制神炮都拉了不下数千枚至此,岳家军河东精锐尽出,不论野战攻城,都有几分胜算,但久带兵马之人,总是顾虑得多些,是以难放下心去。杨再兴所为,也不过为了安抚众将士,主帅如此,可想而知,敌有何可畏哉?
杨再兴这里故作逍遥,燕京城头上的完颜亮却越来越焦燥。
萧玉早前曾至杨再兴军中,晓得些底细,后返大定禀道,杨再兴兵马不过五七万,可完颜亮眼睛不瞎,连日来在城上远眺,虽不能尽得杨再兴底细,却眼见连营数十里,岂会在十余万之下?况且城下往来的岳家军踏白军士卒个个兵甲严整,久经战阵的人,岂会看不出个端倪来?完颜亮心中叫苦,却不好与萧玉计较,晓得一来不可示弱于臣下面前,二来便是萧玉探明虚实,也只有硬撼一途,再无别条路可走。
燕京乃河北至辽东锁钥,完颜亮南征北战有年,早前在兀术麾下时节,即对江淮风物恋恋不忘,哪肯就此在上京苦寒之地发展?纵然没有杨再兴北伐之举,待漠北战事一了,便须迁都南下燕京城,以窥江南,甚至下一步还有可能占据大宋国旧都开封,那里才真正是虎据龙盘之地,远在完颜亮所素知地诸城池之上。
燕京城关系大金国百年国运,绝不容有失。是以杨再兴此战,完颜亮不可避,不可败!
“杨铁枪,号称大宋神枪,嘿嘿,天下之大,尽在朕算中,岂会令一赳赳武夫,徒恃武勇而坏吾大计?”完颜亮遥看杨再兴大营所在,恨恨道:“事已至此,少不得一番厮杀,何不趁此良辰,令天下英雄一战而定乾坤!来人,与朕下书杨再兴处,约十日后决战!”
此时燕京城中兵马已经不下十三、四万,后续兵马渐渐稀疏,完颜亮算来也不会有更多援兵了,天气渐寒,虽于杨再兴不利,但燕京城中粮草消耗也大,金国百姓这个冬天极其难过,决战早得一日。便可令大金元气少损一分,这笔账完颜亮还是算得来的。
其时恰是绍兴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再过十天,便是岳飞十周年忌日,杨再兴得书,仰天长啸,道:“湛湛青天,真不可欺!”
即召来使,批书曰:“二十九日。燕京城下,红炉绿蚁相候,莫误佳期!”
“诸军听令!…………”杨再兴遣走来使,大集众将:“金贼不耐久等,约战二十九日,前军便由岳霖、岳雷、蔡晋、凌雪峰率领,精骑五万,于左右列阵。中军由高林、王兰、蒙冲、孙恩、李琪统辖,率步军八万,布下刀斧大阵。不许金骑越阵一步!本相与刘大人共率二万骑为奇兵,贺兰可汗为辅,相机出击,定要一举溃其主力!”
诸将得令,欢呼呐喊,高叫:“杀贼!杀贼!杀贼!”
待众将散去,杨再兴将高林、刘留下,先小心叮嘱:“高兄弟所担责任,还在诸将之上,神炮能否发威。全在高兄弟处,军中诸将知之甚少,然接战之下,某料贼子在步阵之前讨不了好去,定要回城防御,那时便全靠神炮破城。不可迟误!切记!切记!”
高林嘶声道:“大哥放心。只要高林命在……”
杨再兴挥手止住,补充了一句:“若是当真防不住时,为兄许汝以神炮击退敌骑!”
高林拱手道:“得令!”
刘不解,郁闷半晌,才道:“神炮功用,此前略有所闻,当真不畏坚城么?”
杨再兴一笑,拍拍刘肩膀:“刘兄莫愁。今年的年夜饭。吾辈定在燕京城中高坐了!”
接下来便是全军备战高潮,各营砺兵秣马。修造兵甲,忙得不可开交,却是久有准备,眼下不过略加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