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年七月十八日,酉时,开封城内。
“丞相!”龙虎大王冲进大殿:“诸孛堇人马已经齐备,何时开往李固渡?”
兀术却才和那名临安来人密密谈完,听到军报,先是默然,随后嘴角一丝笑意荡开,最后竟是哈哈大笑,情难自已:“蠢奴!开什么开!全部散开,紧守诸门,召李固渡守军回城!”
龙虎大王听得骇然:丞相什么时候决定死守了?
“且去!派数骑传令:着毫州、宿州、顺昌诸军齐集此处,河北诸路军马也不须再杀贼匪,全数渡河南下,我要与那岳南蛮一决胜负!哈哈哈哈!”
数十骑金兵冲出开封东、北诸门,四散而去,很快,暮色四合,吞噬了这数十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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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朱仙镇,岳家军大营。
“大哥!怎么会这样!”一名虬髯乱生,满面黝黑的高大壮汉抢入帅帐,对愁眉不展的岳飞吼道。
“牛统领!”张宪喝道:“这是圣意!”
(噢,这家伙是牛皋!杨峻恍然,这家伙终于带援兵赶到了。)
“狗屁圣意!”牛皋:“我岳家军以命相搏,为大宋收复多少城池!如今眼见站兀术那贼厮鸟就在开封城内,且先缚了来下酒,再理会圣意!”
“牛兄弟住了!不可忤旨!”岳飞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若不是看在牛皋满尘土,料想这一路赶得并不轻松,话还会说得更重些。
“大哥!俺就当没进大营,没听到什么旨鸟,这就带两万儿郎,去取了开封城!皇上要砍头,便砍俺的头!与大哥无关!”牛皋愤然作色,丝毫没把岳飞的斥责放在心上。
“牛黑子!出去!”张宪看岳飞面色不愉,一把揪住牛皋,拖出帐外。
岳飞刚以“上书请旨,决不退兵”的话劝散了民伕们,心里却焦燥不安,哪里肯听这牛皋胡言乱语。
杨峻却心下一动,悄悄出帐,摸向牛皋营中。
“哈哈哈,杨兄弟在偃城、颖昌杀得痛快,老牛佩服!只可惜放兀术跑了!”牛皋手下忙着搭营,他却搂住杨峻臂膀,纵声大笑。
“老牛,莫怪我没说!”杨峻悄悄在牛皋耳边低声道:“此去不过五十余里,李固渡有兀术的渡船,这厮打算拼不过就逃命过河,若是趁这夜里,一把火把船给他烧了……”
牛皋一阵坏笑,拍拍杨峻肩头,趁大军还在乱中,率200骑出营而去。
杨峻把臂莞尔:“我可什么也没有说!”
能烧得了最好,若不能烧,至少也让李固渡一阵大乱,兀术是出城逃命,还是反攻朱仙镇?
第三十九章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绍兴十年七月十九日,寅时,牛皋返回营中,倒头便睡。
出乎杨峻的意料,牛皋并没有烧到兀术的船只。
“杨爷,昨晚牛统领带兄弟们到了李固渡,却只是空营一座,渡口不过数百金兵,守着偌大一个军营,那营里足可以容得下上万人马,却不见渡船,牛爷带我等冲杀一阵,怕兀术出城来援,只得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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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些船到哪去了?难道兀术连夜就过了河?不像啊,要说上万金兵渡河,踏白军的探子哪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回来?
如同映证这个猜测,天刚放明,踏白军侦骑匆匆进营。
“禀岳帅!”为首的踏白军小校喘着大气,有些说不出话来:“那兀术——昨晚已经让李固渡所有军马回城——开封府诸门都加强了防守,连城外的汉军都进了城!”
“岳帅,渡口船只,一夜间全都划往北岸,看来那兀术没打算跑!”董先听了帐外几名侦骑的议论,忙进来补充道。
岳飞等踏白军探子出帐,缓缓问道:“诸位,兀术如此这般,是何主意?”
张宪、王贵都摇摇头,不明所以。
“莫非……”岳飞沉吟不语。
“莫非兀术要在开封府与我岳家军一战?!”杨峻开始有点明白牛皋昨晚的遭遇了。
岳飞脸一沉,一掌击在案几上。
兀术要逃,则必须分心两处,兵力不足,加上两线作战,岳家军的胜算就多了几分,但若兀术彻底放弃逃跑,集中所有兵力,全力防守,则开封府将让岳家军耗掉多少精锐!
但让岳飞震怒的却不止于此。
巳时一刻,营外一片混乱,一百余骑溃兵迅速接近岳家军大营,若非看到仍是大宋服饰,此时营栅处的弩箭应该已经发话了。
为首的两人披头散发,身上衣甲不全,血迹斑斑,疲累不堪,进营门时几乎直接就从马背上滚落,还好,守营的军将认出了来人:“这不是刘大人和史将军么?”
几名将士扶着二人进了帅帐,岳飞骇然:“这是怎么回事?你二人……”
“禀岳帅——”刘永寿带着哭腔跪下了:“下官与史将军特来请罪!”
杨峻不明所以,但张宪却心知肚明。
张宪自收复陈州后,岳飞即委任这位刘永寿刘大人“权知淮宁府”之职,与副统领史贵一起守卫陈州,自己才率大军回援偃城,看这阵势,恐怕自己的大军前脚才走,金兵后脚就打上陈州了,按说张宪已经带走主力部队,若金兵够强悍,再取回陈州也不是什么太意外的事,但这才不过前后十来天的事,这也太快了吧!
而刘永寿所说的“金兵大队来攻”,却步骑兵加起来不超过三千!
“啪!”岳飞拍案而起,怒指刘永寿与不敢作声的史贵:“你——你们——好大胆,竟然还敢来我营中!就不怕砍头吗?”
“陈州须不是偃城!以过千兵力,加上城中百姓,居然连一天都没有守住!连派人求援都做不到,这城是如何守的?这仗是如何打的!居然连来打的番贼是谁统领都没有看到,就逃出了城!岂不该死!”
帐中诸将悚然,岳飞发怒当真不是儿戏,不过这仗也打得太窝囊了,怨不得岳飞要火大。
“胜捷军赵秉渊!”岳飞大喝,帐中一将连忙站起来,到中间拱手听令:“你带2000骑去,必要取回陈州,若攻之不克,或临阵脱逃,斩!”
“是!”赵秉渊得令出帐。
“岳帅——下官——下官……”刘永寿嗫嗫嚅嚅,脸若白纸,不知道岳飞如何发落。
“哼!——”岳飞瞋目怒视:“刘大人!且休领罪,待我大军进了开封府,却来理会!史统制回本军待罪,若能立功,自可抵赎,不然,岳某这里,须知军法!”
二人狼狈出帐。
未时,派遣到毫州搬兵的踏白军回报:“岳帅!番贼三路都统阿鲁补以郦琼为先锋,南下攻亳、宿二州,守将兵马钤辖卫经陷贼手,亳州、宿州已失!”
“这!——你等可探得明白,张帅麾下王统制所部大军四万,现在竟在何处?!”一日间连得数报,岳飞已经漠然,不过这个消息还是让他不敢相信。
“王将军奉张帅将令,早已率大军南返,城中只得数千军,不堪防御!且据城外百姓所言,张帅所部未到毫州,贼兵守将郦琼即已弃城而逃,并未交战,但张帅军进得城后,虏掠良人妻妾,夺取财物,其酷无异金贼,并在数日后即班师,民皆失望!”探子说到后来,已经掩不住脸上的愤怒。
帐中诸将皆失色,杨峻来自后世,对这种情形听到的多了,却从来没有遇到过,此时也觉大开眼界。
“啪!”岳飞忍不住再次出手拍案,却徐徐问道:“那顺昌城中刘帅所部,如今安在?”
“回岳帅,刘爷自金贼解围后,成日价只往镇江府搬运,营中左、右军主力尽护伤者先行返回镇江,所有器物辎重均已运走,只待班师,我等到后,诸将都不肯来援,说是须向行在请旨,刘帅虽欲来援,却已得圣旨,措置班师,大约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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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城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既然张俊麾下诸军已退,阿鲁补、郦琼军不必守毫州了!叫他们火速赶赴朱仙镇!孔彦舟现在何处?”兀术问帐前龙虎大王道。
“丞相,今日孔彦舟着人来报,在郑州破岳家军一部,生俘在中牟曾踹我军营的岳家军统制刘政!”龙虎大答道。
“好!汉将中也有勇武者,哪像郦琼之辈,见王德一到,跑得比马还快!”说话间,兀术不经意地瞟一眼昭武将军韩常,韩常满身寒意,竟然不自觉地一颤。
颖昌城之战,前后两次,韩常都率军先逃,确实跑得比其他人快一些。
“多着人马,探岳家军虚实,只待他大军一动,我等全力追击!”兀术吩咐道。
龙虎大王疑惑不定:丞相如何知道岳家军就要撤退?
但将令一出,如山不可移。
岳家军营十里外,金骑开始现身。
第四十章 何处借精兵?
帅帐中众说纷纭,直至申时。
岳飞却在来回踱,一边听着众将帅的议论和建议,不发一语。
牛皋所下州县,已经分兵万余。
张宪所下州,旋得旋失,也分兵近万。
梁兴率赵云、李进渡过,破金兵于绛州垣曲县,又捷于沁水县,收复济源、翼城县,会合乔握坚克复赵州,却已经深入敌后,无力回援!
岳家军不足十万之众,这两个月来已经战损两万余,除了眼下大营中七万余人马,实在抽不出更多的兵力来了!
兀术!兀术!兀术!
二十余年的老对手了,眼看千载一时的机遇就在眼前,难道就这么放过?
开封府城中有兀术的女真精锐约两万,这还是由于颖昌、偃城之战损失近万的情况下,加上河北签军不下三万,其他诸如大夏、渤海等签兵也不下数千之数,本来兵力就不逊岳家军,但据坚城而守,岳家军再多十万又能如何?
开封府须不比颖昌、偃城、陈、蔡等州县,城墙低矮,一鼓可下。
千年古都,大宋皇城,城高池深,若不以五至十倍的兵力全线进攻,实难攻克,尤其又是在兀术守城的情况下。
反过来讲,如果当年是岳飞守城,兀术也莫想进开封府一步,后来岳飞协助宗泽守城时,手下不过兵甲不全的开封府十六州县所属义民(200万人)。
就这些连“军训”都没有参加过的平民,手中拿的木棍石头,就将金贼拒于河北,一步也踏不过大河来!
何况眼下兀术还是在有坚城可恃、有精兵可用的情况下,怎么去攻?
“岳帅!”张宪站起声来,帐中为之一静,刚才的低声嘀咕消失无踪:“若张俊、刘锜所部皆退,旬日之内,金贼即可集结大军五万,若拖得半月,河北诸路贼子弃了梁兴,渡河而下,开封城中又可增兵不下三万,到时我军粮秣已无,如何作战?若毫、宿金贼不进开封,转攻偃城,则我大军退路也无,是否攻取开封府,须早作定夺,迟则不及矣!”
帐中诸将沉默,大约这个意见也是这些久经战阵的将领们集多年与兀术对抗的经验所得,如今东路诸军已经撤退,岳家军右翼空门大开,久坐于此,是枯等金贼下手,或进或退,都到了决断的时候!
“大哥!”杨峻觉得到了该加一把火的时候:“若等圣上下旨,再定行止,须二十日,到时我岳家军已无死所,不若先下开封府,再分诸路援军行后,逐个击破,则大宋安稳,岳家军可出生天,圣上前者有旨,不得遥度大军行止,临阵之间瞬息生死,岂可将数万大军,系于临安廷议,那班腐臣若能决胜千里,何须我大军伤亡数万,而后能聚兵锋于开封府外?如今的大宋中兴之计,惟听大哥一言而决,若不然,便请大哥请出帅印,晓谕这十六州黎民,看这仗是否打得?!”
岳飞及帐中诸将耸然动容。
这话若传回临安,有心人当可扣上诺大帽子,杨统制必无善了,偏偏这时杨峻所说的,却是这帐中诸人的生死,且所说的正在理上,不由得诸将不认同,岳飞虽然也想到此节,却不肯“腹诽”当今圣上,所以听到杨峻只是略微“为尊者讳”的话,都说到了心痒处,却是谁都不肯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
大宋终朝,文武之间几如水火,而且自太祖以降,就没有真正信任过武将,在战阵上,大宋军队虽然还没有达到后世明朝那样由阉竖监军,却也是朝中诸文臣关注的重点,略有征兆,不待黄袍加身,便已经是灭门之祸了,圣上对各建节勋臣,手握重兵的主帅,都于临安城内赐第,说得明白一点,便是以家人为质!
这也罢了,同品级的武官在文臣面前,直如龟孙子一般,那些寒窗苦读出来的,一举成名的文臣们,在高级将帅面前也是趾高气扬,哪里肯将武将们放在眼里。
可以想见,若是像张俊手下田师中、已成汉奸的郦琼那等实实在在的龟孙子武将,也就罢了,若是像岳家军中的这些无敌武将,怎么会甘心受文臣们摆弄?!只是如此犯忌的话,却是谁都不愿意说出来。
杨峻本来就没这么多忌讳,这些天虽然跟岳飞、张宪他们一点点熟悉了一个时代的半文半白的话话方式,但在内容和避讳方面就绝对不会谨细了,何况此刻本来就是要挑动岳飞和诸将的好战、必战之意,刻意的造成“已经违旨”的局面,让后面的十二道金牌难阻大军渡河,也保得岳老大和自己的性命,便是明知道要犯忌,也顾不得了,再说了,若命都没了,还怕犯忌么?
“帅爷!杨统制所言是也,不可再候旨了!”董先坐不住了,他率领的踏白军一向负责哨探细作的工作,对于眼下的战场局面最是清楚不过,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凶险?
“杨统制说言者是‘理’,却还有不到处,便是‘时’与‘势’!”岳飞沉吟道:“若论‘时’,才得圣上班师诏,便即进军,这矫诏之事非同小可,未得圣意,便渡了河,也是难了之局,若论‘势’,兀术据坚城,拥兵不下我岳家军,且京东路无军可用,金贼援兵随时可到,若我军久攻开封不下,五日以内,必有贼兵赶来,那时却危矣!”
“大哥,正为此,我军才不得不攻!”杨峻也沉不住气了:“若能攻下开封城,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