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锐之师“背嵬军”,几乎便是主帅的私军。除了岳家军比较知名以外,韩世忠手下不也称为“韩家军”么,相较之下,岳家军不过胜在纪律严明而已,“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即是岳家军名闻天下的铁律,而韩家军和张家军都有过不同程度的纵军抢掠经历。
但在忠于朝庭方面,就端的看主帅个人意志了,今日为王师,明日为贼寇,也不是没有先例,赵构南渡时,诸贼蜂起,小者据山泽,大者据州县,其中倒有不少口头上忠于朝庭者,居然得封节度使之职,经后也多有作反者,若非岳飞、韩世忠两军四处扫荡,今日大宋,不知道会破碎成什么样子!
如今天下,诸镇节度使中,可能张俊与赵构、秦桧走得近些,像西川吴氏兄弟,基本上不鸟宋廷,韩世忠在朝中地位超然,也不大听话。岳飞以精忠为要旨,却在大战略上与赵构、秦桧不合,且拥有同时代最为强悍的军事力量,怎么会不惹人生忌?!
刘锜为贵胄之后,大约赵构还比较放心,杨沂中则毫无疑问是赵构刻意培养的御前猛将。
所以张俊、岳飞一退,中原之地,居然就靠杨沂中带着花架子的殿前司一支部队在进攻!若不成功,赵构恼羞成怒之下,说不定会迁怒于岳飞等人:“凭什么你们就能够连战连捷,为什么朕的嫡系部队就只能吃败仗?”
若是能胜,则赵构必对杨沂中大加封赏,组建不弱于四镇的另一支直属力量!
杨沂中必然又会成为另一个“开府仪同三司”的使相!位置将凌架于诸镇之上,至少与岳飞等人在伯仲之间!
胜或败,赵构此举,已经露骨地表明了对岳家军的顾忌与不满,明摆着要树立岳家军的制衡力量了!
如果大宋出现另一个与岳飞相仿的战神,也能够孤军深入,连战连捷,那时赵构才能稍微放下心来,朝庭才会更加安稳,接下来才能够放心地削夺诸镇权力,集中到朝庭。
“不以战胜为喜,以诸将帅知尊朝庭为喜”!
这才是赵构的真正心里话,也才是眼下这种莫名其妙战局的唯一注脚。
“临安子弟,怎么可比百战雄师!”岳飞心下愤懑不平,在淮河边仰天长啸,杨峻在背后心魄动摇,领会到“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悲壮惨痛之处。
英雄无用武力之地,而小人辈逐名利如蝇逐臭,岂不让人寒心!
岳云虽然远在百步外,却也隐隐听到了杨峻和岳飞的对话,泪满盈眶,按剑不语垂首,任灼热的河风掀起战袍。
“岳爷——”河边渡口本地官员高叫:“船到了,请过河罢!”
岳飞一行所过之处,百姓无不伫立目送,年长者直接跪下,顺昌的官员和刘锜所部诸将真正体会到了岳飞在百姓中的无上威望。
官船远去,船头上的“岳”字旗已经消失不见,码头上苦等渡船的人群却仍在心惊于适才间与无敌元帅的偶遇。
“岳爷,老天庇佑,早日率军北伐!”一名老者口中喃喃念叨,诚心地跪了下去,向上苍祈祷。
转眼间,岸边跪满了一地宋民。
第五十章 人间天堂,十里春风!
渡淮后,日夜兼程,真正达到了赵构的“速赴阙奏事”要求。取道淮南东路,由江宁府渡江南下,赶在八月十五抵达了临安。
江宁府码头上,岳飞接到了“且留京西,伺贼意向,为牵制之势”的手诏,拿给岳云和杨峻看时,一脸的哭笑不得。
一过长江,离临安稍近,杨峻就感觉到了景况的差别,山柔水软,河渠纵横,这里已经是后世的苏杭一带,自靖康年后,还没有金兵深入过,经济与民生都恢复得不错。人口繁盛,稻谷飘香,鸡鸣犬吠,哪里有战乱的影子!
虽然于路都可以看到从江北而来的两河难民,却也有不少地方官吏在设站接收,并迅速地分配土地、粮食和农具。相较于这些流离故土的难民,江南民生实在好得多了,也由于大量“北人”南下,江南几无闲田,若得几年好生休养生息,便是这半壁河山,也可以积累起不可低估的实力!
大宋到此时,河北人口大量南下,已经形成了对大金的极大危胁,劳动力的流失使得大金在多年里都不能够真正实现兀术屯耕于中原的理想,以至于当初挞赖要求秦桧南下时,提出的施政方针就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只有当广袤的中原大地上,人口充裕,农业繁荣时,占领中原才有真正的意义,否则还不如压榨南宋的贡银来得有效些。
临安城下,杨峻第一次看到高大的古城墙拱围着“人间天堂”,不免颇多感慨。
作为大宋行在的临安,至此前后曾经接待和安置过200余万南下的大宋子民,虽然多数都分别安置到江南各地,但城中也已经比柳永所在的时代人口多了一倍,城中超过20万户,共45万人口,这在眼下的世界上,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巴黎现在还不到20万人,伦敦现在只有2万多人!即使是用800多年以后的眼光来看,临安也绝对是个大城市!
整个临安城有点像个鎯头,南边尖的那头是赵构所在的皇城,南北长度9里多,东西约三里,西边城墙外便是西湖,东南沿钱塘江。合城共十三座城门,东城墙上有七门,西城墙临湖有四门。其中涌金门最为壮观。南北则仅各有一门:南即嘉会门,稍偏西与皇城丽正门引直;北门为余杭门。也就是杨峻眼下所在的地方。端的是天子脚下,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北门外的十里之内,居然设置了二十余个“难民安置点”,历经磨难赶到这里的河北子民,得到“官方”提供的救助,竟然痛哭失声,却旋即被官员们逐一分发到各地,分给土地物资。
进得城来,九里皇城,通衢大道,全是铺坊院祠,街市繁华,人流如织。
“这才是大宋!这才是当世最繁华的地方!”杨峻心中暗赞,自穿越以来,每一天都在生死之间游移,所见无非残肢断臂,流民荒城,千里无完垄,万户无鸡鸣,哪里见过这时代的花花世界!
进城门以后,岳飞所部亲卫将“岳”字旗小心收好,牵着马在皇城大道上小心行进。
“杨叔叔好久没到咱们家了,且去歇息歇息,再陪父帅进宫!”岳云虽然一路郁郁不欢,但一进临安城,却有些兴奋起来。
杨峻向往不已:“莫说皇城,连岳飞府上,那也是满地的文物啊!要是能够捡两件穿越回去?”
口水开始在YY中往下淌。
岳飞却愰若未觉。
大宋临时都城的繁华,更加让他想起半个月前就在眼前的开封城,那里的十万户不也是大宋子民吗?眼看就差一步,就能在故都庆祝胜利,却因为这莫名其妙的皇诏止步,功败垂成,哪里能够开心起来!
杨峻没这些烦恼,临安的繁盛已经让他目不暇给,一路上不时偷觑一眼身着彩缎长裙,发结云髻,婷婷袅袅走过的大宋美女,以及街道旁的各色美器美食。
刚从生死战场上活出来的人,对这些活色生香才有更深的感触。
“老子一定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在这大宋都城,人间天堂,好好的享受这辈子!岳老大,若你肯听我劝,咱们好好一起过,若你非要凑到秦桧刀子上去,恕兄弟我不奉陪了!”
半座临安城,两公里路,转眼便过,文思院所在,已经是市中心了,从这里转右,过兴庆坊,面前好大一片宅院,青灰色的高墙,临街的一侧砌出砖花,隐隐漏出里面的整洁白壁,重重屋舍,幽深庭院,大门上高挂一匾:“韩府”!
靠!
杨峻看得一惊:这必是韩世忠府上了,当今之世,能够在临安城中,如此繁华地段,拥有如此广阔富丽的一座大宅子,舍韩帅外必无他人!
果然,经过韩府前时,门口的亲卫一眼就认出了岳帅和岳云。
“岳老爷!”
“岳公子!”
虽然不是本家老爷,但这些亲卫们还是很亲热地躬身行礼,一看就是从行伍中出来的人,举止间流露出利落,且对于岳飞这种无敌统帅,那是打心眼里的尊敬,从他们眼中流露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尊崇。
再往西走得数百步,眼前过去已经看得到钱塘门了,右边一座大宅,高挂“岳府”二字。
门口却并没有韩府那般精壮的家兵,而是一名老卒坐在荫凉处半眯着打盹。
“老张!老爷回来了!”随行的亲兵上去碰碰他,老头子一下子惊得立起来:“什么!哈!瞧我这老眼,老爷跟公子回来了!”
宅中一时大乱。
等杨峻在客厅坐下,不由得慨叹:“当奴才也得跟对主人!”
这岳府哪里像韩府那般富丽!面积虽然不小,却只得区区十来间房舍,左右不过四五十人在内,屋中连件像样的家俱都没有,更见不到想像中的宋代瓷器等文物(当然了,奉茶的杯子也是那种流传到后世也绝不会值钱的粗瓷,算不得好品相的文物)。檐柱间多有破损,油漆也许久没有修补过了,到处都有脱落。
莫说仆人,就是府中的主人,也穿得颇为凋蔽,虽然不像难民那般衣不蔽体,但基本上都是素色缎麻,哪像城中富家五色绫罗的奢侈穿着!
岳大神就是岳大神!
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则大宋可为。你堂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的使相,无敌统帅,说是不怕死也就算了,家中居然破败成这个样子,怎么不让人打成异类!
家中人都出来迎接主人,岳飞孩子多,这是杨峻所熟知的,连岳云在内,一共有五兄弟,从岳雷、岳霖、岳震到岳霆都出来了,一帮子小孩围着父兄叫嚷个不休,只有岳雷年长一些,大约十五岁的样子,看上去颇为老成,个头也比兄弟们粗壮,在一旁不怎么言语。让杨峻半天合不上嘴巴的是,居然有两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子跑出来,抱着岳云叫“爹”!
靠!
岳云也不过就20来岁吧,孩子就这么大了,什么时候下的种?
小子们得岳飞指示,纷纷来给杨峻叩头,让杨峻手足无措,算起来,那两个还不懂得叩头的小子已经算是杨峻的孙子辈了。
想想眼下自己的这具得自杨再兴的身体,也不过就是三十多岁吧,居然已经成了“爷”!
杨峻苦笑。
岳夫人出来见客,杨峻小心地躬身道:“嫂子!”
岳云的妻子大约应该在内宅,一直没有出来,不过看岳云一直偷眼看后宅的猴急样,侄媳妇应该人才不错罢。
(咽一口水,别想歪喽,咱老杨也不是觉悟那么差滴人!)
“杨兄弟,沐浴更衣罢,咱们早些入宫面圣!夫人着人安排些茶饭。”
杨峻和岳夫人同声道:“是。”
第五十一章 帘后佳人,烟笼芍药
“太尉随咱家到勤政殿,杨将军且在此候着!”小黄门宣旨罢,带着岳飞进去了。
经御道进和宁门,直入大内垂拱殿,岳飞皆面沉如水,想来这一趟入觐,是岳飞一生中最为伤痛的一次,中兴之机,稍纵即逝,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怎么会甘心在这里来“奏事”?
杨峻初入大内,哪有这么多心事,一路上岳飞也只嘱咐了一句“莫提盖天大王”!便晕头晕脑地进了大殿,一路上所见,无不新奇华美,饶是在后世看过海量的清宫戏,也被这风格迥异的南宋皇城所震撼。本以为殿内会文武百官齐集,众星拱月般迎接岳帅,谁知偌大的垂拱殿里竟然只有几名小黄门在等着。
一个多月来,身上穿的都是裹满泥浆血肉的战袍,营中小校偶尔拿去浆洗一下,也脱不了那股血腥味,现在才第一次穿上了绿缎官袍,加上在岳府中细细洗浴一番,府上侍婢给自己仔细梳妆后,倒也神清气爽。虽然不知道自己穿的衣服是什么品级,但看诸黄门和宫门禁卫对着紫袍的岳飞那般恭敬,对自己却视若无睹,不问可知,这官服的品级高不到哪里去。
大殿内眼下只有两名小黄门守在御座前,对杨峻爱理不理的,杨峻也乐得舒坦,放心地浏览这座主殿的陈设,逍遥自在。
勤政殿内的岳飞,就没有这般好的心情了。
“卿之忠直,沥胆披肝,朕岂不知,开封一战,若非战报来迟,朕必令克复故都,不致令卿退军淮南。大军既退,朕不得已,宁忍岳卿孤军陷于贼手?南北大略,非一战可决,朕亦常人矣,若忍一时之机,可迎还二圣及母后,江山社稷,实非朕所虑!便与母后逊位为民,承欢膝下,实遂平生大愿。”
“江南民生凋敝,至今岁方有一线转机,若大军稍退,贼不敢便进,和议一成,民可稍得生息,卿可赞画军机,操练诸军,异日整军北上,故土一举可复,必不令岳卿效廉颇空老!”
“杨沂中此刻须在毫、宿间,岳卿若有战策,可直言无妨,朕必参议筹划,对贼展卿长计!”
岳飞跪伏在地,听到赵构解释退兵的苦衷,心下悲苦,不觉泣下。
“陛下,臣愚钝,惟知军,不能识国家大略,自五月以来,陛下连颁手诏,臣多有违误,此番并非陈报军机,实在是向陛下请罪而来,望陛下治臣忤旨之罪!”
赵构脸上稍稍转阴,却缓缓平和,好言抚慰。
“兵者,国之利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诸军既发,不惟重胜败,亦须听取朝庭大方略,岳卿是我朝无敌统帅,上京贼酋,闻卿之名,也须蹇额不快,哪里有罪来!此番战机难得,卿得诏即返,且祭扫诸陵,安抚百姓,有大功于国家,也知尊进退之机,朕虽昏昧,岂肯降罪于大功之臣?不日便有大用,另加封赏,岳卿不要多虑!”
岳飞却不多置一辞,惟叩头谢罪而已。
赵构怏怏挥退,不再与岳飞多说。
岳飞没有再回垂拱殿,小黄门直接就带他出了和宁门。
“杨将军!”另一名小黄门悄悄出现,这一次却笑得如同春风般温暖:“请随咱家到福宁殿!”
杨峻浑浑噩噩,紧随在他身后,却不知道此行是祸是福。若是岳飞在此,早已经失声惊呼了,福宁殿虽然和勤政殿一样也是寝殿,是皇帝接见亲近臣子的地方,实际上只能算是御书房,偶尔乐赵构也会在那里小憩,却并非真正的寝宫,但福宁殿可是真正接近后宫的地方,应该说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