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老杨心如撞鹿的,却是今晚的“莫负良辰”。
人在西湖,老杨心不在焉,连与俏婢们调笑的心情都没有多少,一心只想着“烟笼芍药”般的帘后美人,那种成熟丰韵的美,与这些年少婢子们相差不只里许,味道又自不同,让老杨心痒了多日,岳飞临走时说的“须在意名节”的话,此刻早已经被菊花酒浇融得无影无踪。
酉时初,天将薄暮,老杨已经猴急地跑到积善坊后巷内,死巷尽头处,左边高墙上一面朱漆大门,瑞兽衔环,人车俱缈,清静得不似临安城,倒像是世外隐居的所在,有一点“中隐隐于市”的味道。主人选择这里,颇有不愿意多受骚扰的意思。这巷尽头还有一种“禁地”的味道,连穿街过巷的小贩匠人也不愿意到这里来。
叩响门环后,许久才有人应声,大门却只开了一条缝,一名老妪露出半边苦瓜脸来:“何人在此喧扰?”
言下颇不客气,一双眼上下打量杨峻。
老杨难得地收起小性子,拱手道:“殿前司杨再兴,应主人之邀,还请婆婆通禀!”
“呵呵!是杨将军?!这不须通报了,家主人早已等候多时,老婆子得罪佳客,还请杨将军海涵!”老妪一张脸立即笑得如今日大街上的的“万岁菊”,缓缓将门拉开。
老杨听到“佳客”二字,不由得心下一跳。
宅院并不甚大,也就跟杨府差不了多少,但房舍更少,园林更佳,眼下满园各种菊花,将幽香溢满高墙内的每一个角落,味道与杨府相较,却是清幽得多了。老杨自愧了一秒,立即释然:“老子又不是女人,搞得过这些花样才怪!”
园中故意以竹篱分隔,有些出世味道,大大地冲淡了主人的富贵气。
入堂前,门外一道低矮的藤门,上缠各色菊花,本来这也算临安城一种风俗,只是多见于茶楼酒肆,寻常人家若按此办,不是显着俗气,就是有贵客上门,以此为迎宾的举动。
堂上只设了两张案几,主位仍放在一幅宽阔的纱帘后,客席才在堂中右侧。数名婢子立在屋角相候,光线尚明,犹未掌灯。
杨峻至此,终于肯定了家主人的身份:其他人也不会玩这种排场。
见杨峻进了门,老妪为前导,两名婢子忙上前服侍安座。一名婢子却到后屋内去了。
须臾,不闻脚步声,帘后佳人却娉婷现身,缓缓入座,堂上十来支明烛点亮,薄薄的纱帘形同虚设,虽然仍让老杨有些遗憾,却已经足以将帘后佳人看个清楚。
“杨某……”杨峻知机地离席,就要下跪,却被阻住。
“杨将军,此是柔福私宅,不必多礼!”柔福公主在帘后轻挥柔荑,两名婢重侍杨峻坐回席间。
柔福坐在帘后,半倚座榻,却一时间没有再发一语,隔帘似能看到柔福满面的愁容,杨峻心下居然有些轻微的痛意。不过老杨若是单骑破阵,举枪厮杀,那是万举万当,眼下这般面对小儿女家的轻愁浅恨,却是无从排解,有力无处使。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万人敌的猛将,当此情此景之际,也须束手。
“谢杨将军枉驾,柔福只怕将军事忙,不肯见顾。”柔福半晌后轻垂螓首,幽幽叹道:“万劫余身,将军之恩,实在无以为报,将军明白柔福心意便好。”
杨峻一张老脸顿时飞红,实在不知道应该说“明白”还是“不明白”,两者皆有余病。
“重阳佳景,昔年在开封府时,须热闹得多了,如今却……柔福为将军略备薄酒,还请将军不要见弃才是……”
说话间,几道应景的精致小菜已经布上,无非菊糕蟹之类,与今日午间在鹤秋亭所用的并无多大差异,只是器具精美,远非市间酒肆可比,菜品形色味俱佳,更远胜湖边所烹。
可是菜已盈席,却不知该如何开嚼,老杨怔在那里,听不到柔福说话,竟然不敢动手下筷。
杨峻呆座一阵,实在受不了这等冷清,举起酒杯:“昔年靖康之难,杨某在两河间多见大宋子民情状,凄惨不堪,实恨番贼荼毒,故战阵之上,遇敌多无留手。公主能够得脱大难,得圣上如此宠渥,实是可贺,当此佳节,杨某敢以杯中菊酒,为公主上寿!”
言未已,帘后竟然传出轻微的啜泣声。
老杨大感无趣,更加手足无措。
第六十三章 缀补乾坤,是男儿本
“杨某罪过!”
杨峻只道是自己误触了柔福的伤心事,放下酒杯,缓声赔罪。
“杨将军哪有罪来!柔福不过心伤上京诸人,自惭自恨罢了!扫了将军佳节好意,将军勿罪才是!”
柔福哽咽着解释,言下颇为谦冲客气,却让老杨更加难受。
本是冲锋陷阵的勇汉子,却在这温柔乡中面对佳人垂泪,无计可施,情何以堪!
“阿蛮留下来为杨将军斟酒,李姥姥,带人下去吧。”
柔福低声吩咐,那老妪深深躬身一礼,带着众人退去,偌大厅堂,烛光中只有一名俏婢侍立身后,杨峻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那年开封城破时,柔福本该死了!……”
帘后佳人语声幽咽,若断若续:“父皇和韦妃都强劝柔福,不可轻生,却哪里知道,原以为忍一时之辱……”
杨峻隔帘都能看到柔福脸颊上滑下的两行清泪。
“后来到了上京,柔福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不过一具行尸走肉,哪曾想竟然被那……那狗贼将柔福和韦妃……柔福那时才知道何为‘生不如死’!呜呜——”
柔福的哭声先是幽幽咽咽,后来竟然变得撕心裂肺,不可抑止,人也伏靠椅榻,再也起不来身。
杨峻微微动容,眼圈也有点发红,回头示意一下,侍女阿蛮才到帘后,为柔福拭泪。
“十年前,随侍的阿蛮逃出来,找到柔福,愿带柔福同归大宋,后来……贼子紧追不舍,阿蛮舍身,与柔福换衣,终是惨死刀下,形容俱非……”柔福轻轻拭着一旁那位阿蛮的泪脸:“南归后,找到阿蛮的这位妹子,柔福还是叫她阿蛮!”
阿蛮伏身椅侧,也是泣不成声。
“九哥虽然宠柔福,这十年来,哪一夜不是噩梦相伴,中夜难眠!只要梦到那贼子,柔福再不敢睡,须阿蛮作陪直到天明!……日间只要念及此事,切齿啮心,饮食俱废!这十年间,实在了无生趣,倒不如当初跳下开封城,还一了百了,如今若轻生,又恐对不住为柔福而死的阿蛮……”
杨峻心中悯然,杯中美酒也似索然无味。
“将军神勇,为柔福报此大仇,虽家国犹不全,可是看着那贼子死在面前,这半个月来,柔福才真的睡得着,吃得下,皆是拜将军所赐!……”
阿蛮缓缓将纱帘挂起,露出宜嗔宜喜的一张俏脸来,虽然犹自梨花带雨,却已经勉强带上一丝笑容。
柔福轻移莲步,走到案边,盈盈向杨峻拜倒。
杨峻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看到一对玉兔如要脱出,心旌摇动,情难自抑,热血上涌,血脉贲张!可在这关键时刻神智稍复,转瞬间却如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当朝公主正向自己跪下!
“公主请起,折煞杨某了!”
杨峻忙离席拜倒,伏地不起——这若是传了出去,被谏官参上一本,这刚上任的副都统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扑哧”一声,却是阿蛮在一旁破啼为笑。
这你亦拜倒,我亦拜倒,加上红烛高照,不正像一对新人么?!
跪在地上的两人转眼明白过来,一抬头相距不过尺许,鼻中闻到醉人的謦香,杨峻老脸通红,忙不迭地爬起来,入座时又碰掉了筷子,桌上桌下叮噹作响。柔福也是红霞满面,回到椅上后半晌不敢抬头。
阿蛮左顾右盼,瞧着两人尴尬样,忙出面圆场。
“将军且用菜,这酒怕是冷了,阿蛮这就叫人暖酒去!”
“不!”杨峻和柔福同时叫了一声,不过两个人的声音加起来也大不过蚊子,阿蛮又是一笑,俏生生地出门去了。
这下子厅堂中的两人之间,一种莫名的气氛开始蔓延,难以名状,更让人开口不得。
“杨将军且尝尝菜,要不要让厨下也热一热?”
还是柔福身为主人,知道冷落客人不该,开口劝菜,杨峻支吾两声,夹了两筷,却是味同嚼蜡,连吃的是什么菜都不知道。
柔福在帘后轻叹口气:“柔福今日这些话,便是对九哥也不曾说过——难得将军肯听柔福唠叨——只是这些话一说了,不知怎的竟好过了许多,却是让将军为难了,柔福罪过,连重阳也没让将军与家人同聚。”
杨峻放下筷子,喟然叹道:“公主说哪里话来,国家遭难,山河破碎,缀补乾坤本是男儿肩头之事,怎么却让女儿家承受这等磨难,还好老天庇佑,毕竟让公主得以南归故国,家人团聚。杨某当初于乱世中附贼渡日,兵败之时,妻离子散,至今踪影渺无,还不知死生何地!兵败城破,与儿女辈何干,乃横受此灾!杨某有生之日,当不会再令贼子南下,大宋子民蒙尘!”
柔福本来还听得慷慨激昂,心下暗赞,听到后来,却知晓杨峻眼下孤身一人,无妻无子,甚至话中隐约还有护花之意,不觉大是娇羞,垂首不语。
老杨本是无心之语,待看到柔福反应,细细回味,差点掌嘴:这话不等于插标卖首么!
阿蛮这壶酒暖得颇久,进来时看到柔福娇羞模样,再见到杨峻一副牙疼模样,心中倒有七八分知晓,虽然距离事实情节尚远,但与眼下形势竟然有几分相符。
“将军为阿蛮的姐姐报了大仇,也是公主恩人,能为将军斟酒,是阿蛮偌大的福份!”阿蛮一边为杨峻斟酒,一边絮絮叨叨地念道,一番心意尽在酒中了。
“杨将军,请!——”
柔福举盏劝酒,脸上却不觉得又再一红:这算不算喝——那个酒?
杨峻见势头不对,应也是错,不应也是错,干脆酒到杯干,不论柔福劝,还是阿蛮敬,只要酒到面前,都是仰脖子一饮而尽。
这绍兴黄酒本来就是入口好喝,后劲却大,暖过以后,醉时一丝不觉,月上中天时,杨峻已经不省人事,口中喃喃只道:“谢公主赐酒,他日公主烦闷,不妨便叫杨某来!”
柔福脸上,不知是悲是喜,竟然怔住,不再发一语。
“公主!——”阿蛮见杨峻已经不支,有些焦急地望向柔福。
“备车,送杨将军回府!”柔福和声吩咐。
“公主!——”阿蛮失声道。
“去!——”
柔举杯对着杨峻,默默地一饮而尽,玉颊上,两行清泪缓缓而下。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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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峻醒来时,温香软玉满怀,失声叫道:“柔福!——”
第六十四章 祸福隔一线,进退俱
九月初十日,辰时。
“杨太尉所部溃散后,兀术军与王兹、萧宝战于宿州,两位统领力战不敌,已退至淮北,已报番贼入宿州后大纵屠戳,城中宋人十不存二三!”
垂拱殿内,赵构与秦桧等全无重阳佳节的闲适,三省所获军报无一处能让赵构开颜。其实胜仗还是有的,永兴路经略安抚使王俊败金人鹘眼郎君於县南,杨政军统制邵俊败金人於陇州陇阳县牧牛镇,河东统制王忠植克石州,但这些杂在杨沂中大败消息中的胜捷报,要么水份十足,要么微不足道。赵构最为在意的却是杨沂中这一路,不仅是因为它代表了直属临安的宋军精锐,更因为这一路的胜败将左右大宋下一步的军政方向!
“陛下,淮南诸州县奏请退保,知河南府李粤奏请移治於白马山,还请圣断!”勾龙如渊见赵构在御椅上以手覆额,闭目不语,知道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最佳时机,偏偏这些奏折急如星火,一刻也耽误不得。
“诏许!”
赵构心如汤煮,却不得不外示以暇,轻轻挥手答复。
侍郎们自去拟旨,秦桧见人少了许多,才上前道:“圣上勿为国事如此劳烦,臣料那兀术虽连胜数场,却并无渡淮南下之虞!或者不日内将退军矣!”
赵构稍微振奋了一点,心中却如被两块巨大的石头挤压了一下,呼吸都颇为困难:“爱卿此话,可有淮北消息?”
“淮北、河北诸路细作近日不断有军报至三省,据臣所知,那兀术河北军粮牛马均不得南下,河北李兴、梁兴诸路义民所获州县无数,南北隔阻,兀术并非后顾无忧,且幽燕以北,青草将枯,以臣昔年在贼营所知,贼军不待来年开春,牛、羊、马之属均不足敷大军所用,故眼下虽步步南来,却是以退为进,不日必班师矣!”
赵构面上笑容微微泛起,心里却已经问候遍了秦桧的祖宗十八代。
(“你敢让朕焦虑了多日,才说这话!莫不成那兀术一进一退都与你有干?秦相!”)
只是这话却不能宣之于口,只好褒奖秦桧分析得好!大宋有如此贤相,朕复何虑。
看到龙颜渐悦,秦桧才支出勾龙如渊等人,悄悄近身御案侧:“陛下,臣有一事,与那柔福郡主有关,不知……”
“且奏来!”赵构不是特别八卦的人,却对与柔福有关的事情比较感兴趣。
“昨日亥时,新任殿前司右军副都统杨再兴,从郡主府上出来,坐的是郡主的车轿,据说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噢?!有这等事?……”赵构一副吃惊的样子,脸上却不明喜怒。
(“秦相啊秦相,若这等事还等你来报,朕这御椅就让与你坐了!”)
“圣上看,此事……”秦桧眼角紧紧盯着赵构,仔细观察赵构的每一丝最细微的反应。
“爱卿有话不妨直言,朕赦你无罪!”赵构有点受不了这种吞吞吐吐的话。
“杨太尉战事颇不顺利,杨都统是我大宋无敌勇将,陛下看,是否调杨都统到泗州助战?”秦桧这才提出自己的建议。
赵构盯着秦桧,半晌不发一语,秦桧被看得心里发毛,赶紧低下头来。
“柔福儿!……”赵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