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
周三畏默然半晌,才道:“何大人为主,周某为辅,一切便听何大人之意!周某在此间多年,历来所见朝臣,未有如岳鹏举者,此事成败殊难预料,大人不必如此。”
何铸听了,注目周三畏片刻,后者低眉垂首,不动声色,何铸缓缓点头:“如此便好!”
接下来的两天内,审讯继续,却是在案卷中将事先写好的罪名一一抹去,再将实情逐一更改上去,最后终卷。
同一天,金军自京东渡淮,攻取濠州,兀术主力却没有来,只有郦琼、孔彦舟所部的汉签军。但张俊本来就只在濠中安排少量兵马观察,见金军一到,跑得比金军前锋轻骑还快,城中十室九空,民众早已经闻讯出城,往横山涧许家寨避兵锋去了,此寨有原招信县主薄吕浩主持,山峻谷险,金人大军难入,倒也可保得平安。
郦、孔在城中驻军十日,两番前往横山涧许家寨打探,却并未纵兵上攻,只带六七随行者,偶见路边老弱宋人,也不相欺,反而勒马避让,以免踩踏。
只是他们也不曾知道,其中一位老人便是亲自下山打探的吕浩本人。
※※※※※※※※※※※※※※※※※※※※※※※※※※※※※※※※※※※※※
三日审讯结束,何铸携卷入中枢,面呈秦桧。
秦桧略一翻看,怃然不悦:“何大人辛苦半月,竟只得如此么?”
何铸一拱手,毫不动容:“下官至大理寺内,虽加拷掠,所得实情如此,若不加诬枉,岳氏父子之罪实无佐验,难入我大宋律中,相公还须细细审阅,看得无疏漏否,如有一字不实,是何某之罪过矣。若强将岳飞入罪,此是相公之意乎?”
秦桧尴尬难言,迟疑半晌方道:“本相安得为此事,此为上意矣。”
何铸面色一改,肃容道:“铸岂区区为一岳飞者,强敌未灭,无故戮一大将,失士卒心,非社稷之长计。”
说罢拂袖而去,秦桧呆立堂中,竟不知是喜是怒,这何铸毕竟是秦府常客,算标准的秦系人马,否则也不可能参加对岳飞的弹劾,却不料竟然审出这么个结果来。
次日,秦桧上奏,以万俟卨升职为御史中丞,与周三畏共同审讯岳飞。万中丞在担任荆湖北路转运判官和提点刑狱时,官衙即在鄂州,岳飞对其为人刻毒之处多有所闻,虽然万某人当时的官阶比岳飞略高,但岳飞也是眼高于顶的人,手下统军数万,哪里瞧得起这等地方文官,偶在官场中相遇,颇不给面子,万俟卨早有不满,此前也曾在赵构前有所进言,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当真喜出望外。
“下官必不负相公所托!”出中枢前,万俟卨对秦桧信誓旦旦道。
(推荐!推荐!老熊在推荐榜上往下掉了,求推荐票!谢谢!)
第一百零七章 精忠报国,能奈奸
万俟卨上任伊始,便会同周三畏审讯,他将王俊的诬告状等摆在岳飞面前,喝问道:“国家有何亏负,你等三人却要反背?”
岳飞负手抬头,正眼也不觑万俟卨一下,自上了堂,知道何彦已经被换掉,自然心知不妙,然后再看到主审官竟然是万俟卨,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听到万俟卨喝问,小人得志之意溢然于表,心中更加不齿,只是形势却不容不答,否则便是默认了:“对天盟誓,我等无负于国家。你等既掌正法,且不可损陷忠臣。便是到了冥府,须与你等面对不休!”
万俟卨冷笑,移步至岳飞侧,轻声说:“岳相公既不反,记得游天竺日,壁上留题曰,‘寒门何载富贵’乎?”
岳飞转头怒视万俟卨,后者不能直对,狼狈退回座上。
堂上胥吏喝道:“既出此题,岂不是要反也!”
岳飞移目四顾,威风者皆是新面孔,周三畏目光躲躲闪闪,垂首以避,旧时狱卒皆不忍直视,喟然长叹:“岳某方知既落秦桧国贼之手,使某为国忠心,一旦都休!”
遂负手而立,任对方如何喝问,如何拷掠,不发一言,也不呻吟号叫。
数日之间,岳飞遍体无完肤,竟不画押,也不求饶,声也不出。万俟卨酣战终日,疲累不堪,一无所获,怒气冲天,一时间连周三畏也退避三舍,将大理寺正堂让与他坐。
岳飞早已经体力难支,数名狱卒扶他强站,却撑不住要倒,竟然以膝着地如跪状,赤裸的上身伤口遍布,只是在二十余年的战阵上受的伤,已经完全被拷掠所致的新伤覆盖。万俟卨略有些快意,转到背后,却看到岳飞背上“精忠报国”四个大字,越看越是刺目,如一滴火星溅入油锅,瞬间怒意爆燃,不可遏制:“来——上刑!——”
百十鞭过去,背上鞭痕交错,怕不有百十来道,但“精忠报国”四字深入肌理,血一渗入,竟然由黑转红,在背上更加触目,每一鞭下去,背上肌肉一抽,那四个字有如活物,竟要破背而出!万俟卨骇然不敢逼视,退开数步,气沮意丧。
边上一名胥吏上前附耳:“何不上‘披麻戴孝’?”
万俟卨方才转怒为喜。
不消片刻,胥吏取来几束麻线,堂上熬好鱼鳔胶,将麻线密密披在岳飞背上,此时岳飞早已经半晕厥,哪里还知道这番动静。随后锅中鱼鳔胶缓缓淋上去,岳飞便是铁打的汉子,无敌的勇帅,也烫得失控地呻吟了一声。
稍移时,鳔胶已干,麻线贴紧背肤,万俟卨微微示意,一名胥吏抓住岳飞肩上数根线头用力一扯。
“啊!——”
岳飞一声大叫,竟然略有些神志恢复。但随后又是几束麻线扯下,岳飞已经叫不出来了,彻底地晕了过去。狱卒放手,岳飞前胸贴地扑到地面,一动不动。
万俟卨走近看时,岳飞背上的“精忠报国”四字,果然随着皮肤扯破,已经伤了些笔划。
“呵呵!好!,就这么办!莫停手,全扯下来!——”
“嘶!嘶!——”片刻间,岳飞身侧,大片鲜血染红地面,背上四个大字却已经颇难辩认。万俟卨看得眉飞色动,堂上诸官却都有些不忍之色,只是岳飞早已经没有知觉,哪里还能作声,倒让万俟卨颇觉未能尽兴。
※※※※※※※※※※※※※※※※※※※※※※※※※※※※※※※※※※※
鄂州御前军中,赵秉渊见到临安韩府来人,又有杨峻手书小笺,悄然将信函递出,上面竟然还用了个张宪的押记!
十余日后,杨峻在临安已经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论找杨存中,还是韩世忠,甚至秦桧,都避而不见,倒是老秦头曾不阴不阳地说了句:“老爷哪里救得许多人,且忙家里事才是正事。”说这话的时候,杨志远正在秋香怀中大哭,老杨心中烦渴,差点便一脚踹倒老秦,若非看在这一年多来他还算勤谨,找不到理由下手,这便已经找到出气筒了。
接过小小的志远,杨峻心中慢慢平和下来,小家伙好像特别喜欢杨峻,在自家母亲怀中都哭个不休,老杨抱起来毛手毛脚的,小家伙却似颇为享受,竟然睁着一双小眼睛,慢慢打量自己的老爹。老杨心中一酸,竟不知该是喜是悲:若是能在这大宋朝好好生活,守着娇妻美婢,家中红旗就有好几面,外面还有彩旗飘飘,府中有用不尽的金银,穿不完的绫罗,再加上怀中爱子,可堪怡老,人生在世,又有何求?
可是一想到岳飞对自己的拳拳之意,兄弟之情,加上老杨从后世带来的少许崇拜,还有这世里的切身感染,都让老杨感觉对岳大神实有一份难以舍弃的责任。
但眼下形势,风波涌起,危机四伏,若不能清醒决断,便易身涉其中,自己享受人生的美梦立即破灭,身边娇妻,怀中爱子,都如春梦。只是手中蠕蠕而动的须不是死物,而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志远!
何去何从之际,老杨一时想得呆住了。
正怔忡间,韩帅府上来人,道是韩帅有请,老杨大喜过望,将孩儿还回秋香手中,自己夺门而出。
“韩相,此事非同小可,如何措置方好?”杨峻守着韩世忠看完信函,方才问道。
韩世忠小心翼翼地将手中信函放在桌上,知道此事系着岳飞生死,站起来在书房中缓缓踱步,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若将此函交至大理寺……”韩世忠沉吟道。
“不过一炬,又有何用?”杨峻立即打断:“莫说大理寺,便是秦桧手中,也万万去不得,若不能面呈圣上,只怕终归无用!”
韩世忠想起自己上次在垂拱殿喝的一日茶,喟然叹道:“说不得,韩某又须再喝一日茶了。”
杨峻道:“若韩相有紧急要务,连圣上也见不得么?”
韩世忠面色数变,终念及耿著之事,狠不下心来,只得道:“罢了,便是欺君,韩某大不了还岳相一命,多活数月,已经是邀天之幸了,如何还放不下。”
只是心内深处还有一句:“圣上那日明说不会杀我。”
杨峻却深深意动,拱手为礼,只是没像上次那样下跪,韩世忠心中明白,杨节度使不是容易跪下的人,能够这样,已经是莫大的礼节了。
垂拱殿内,韩世忠“有急紧事上奏”,赵构居然没有推托,眼下正拿着一份信函,看得眉头深蹇。
殿门口处一阵脚步声响:“韩相有何要务,本相竟然不知,不知能否告知秦某?”
第一百零八章 奸谋深似海,反为
赵构赐座之后,持手中信函,斜睨秦桧一眼,命内侍将信函递给秦桧:“秦卿试看,那张宪不肯伏罪,谁知却有如此罪证,可见为臣者不可昧君,冥冥中自有定数!”
韩世忠轻轻一颤,听赵构话中一字不提岳飞,却以此信坐实了张宪的罪名,岂不是白忙了也?若到时救不得岳飞,杨节度使与自己反做了秦桧帮手!只是信中明明白白可以洗脱岳飞罪名,为何赵构只字不提?
只是韩相也不曾想明白,即使岳飞逃出生天,张宪也无可能,毕竟耿著还是没有逃脱,只不过逃出个韩世忠而已。
“陛下!据此信中情状,岳相——”韩相毕竟沉不住气,想从秦桧和赵构口中得个实信,莫要白费了功夫。
“韩相!”秦桧轻抚手中信函,打破沉默:“不知此函从何处得来。”
韩世忠一凛,这秦桧果然不负盛名,有些麻烦:“此函来自鄂州军中,今日有一人到臣家门,将此函交与护卫,只道是来自鄂州御前军,请臣转交此函与圣上,以辩岳相之冤!”
这是韩世忠在家里与杨峻商量的原话,以免事到临头露出马脚来,这个问法倒也是题中应有之意,韩相早有预料,只是原本用于对付赵构,没想到会用于回答秦桧。但身在垂拱殿,岂能回秦桧,当然是对着赵构说话了。
“如此——”秦桧缓缓道:“陛下看,此函真假如何?”
赵构眼中一亮,瞬间掌握到秦桧意思,却不正面回答:“韩卿以为呢?”
“这个——”韩世忠一时不肯断言:“此函为岳相所书,此为臣所熟知,陛下这里多有岳相奏表,当可比对。函上所用押印,与臣家中所收张都统历来所发军报也是一致,故为臣方奏于陛下,以免误判了忠臣!”
秦桧微微一笑:“如此便不近人情矣!如此机密之事,岳飞若要回书,也须嘱人密密收藏,怎会以军报发出?若有差池,岂非害了张宪?张宪收到后,若果有此事,亦须付之一炬,如何肯保留至今?现下二人皆在狱中,又如何能让此函流至临安?此间大有蹊跷,韩相便该在中枢与秦某商议之后,才禀明陛下,这般冒失前来,岂非笑话?!”
韩世忠头中血往上冲,差点就想翻脸,却虑及自身难保,强忍一口怒气,辛苦之至,深吸一口气,才拱手对赵构道:“陛下,臣不过想为大宋保下一忠良之臣,未曾辩明真伪,有失谨慎,请陛下赐罪。只是岳相家中寒素,所部亲卫均遣返鄂州军中,恐怕欲致书张宪,除军报外亦无方便之途。军中收取急递,便须用押,此为军法之常。臣历年长在军中,故略知一二,此事臣已尽本份,还请陛下圣栽!”
秦桧在旁破颜而笑:“陛下,此事大略,臣已经有所悟!岳相亲卫尽返军中,便是关窍所在!”
言罢细看信函,再不理会韩世忠。
韩世忠怔在那里,气得要发疯,只是发作不得,一时间举起的手不知往哪里放。统军数十年,身经何止百战,如此无处着力还是首次。
赵构彻底放松下来,转向秦桧:“秦爱卿以为,此函当如何处置?”
秦桧拱手道:“臣以为,张宪案久拖不决,当以此函明正其罪,其余事务,再交由大理寺与御使台会商,若皆不能断,方才报至中枢,中枢不能决,才可禀于陛下,此为臣子本份。”
※※※※※※※※※※※※※※※※※※※※※※※※※※※※※※※※※※※※※※
韩世忠回府,不理会堂上等候的杨峻,却提了大刀,径入后园中,照名花修竹一阵乱砍,再连断数根大木,才喘气抚胸,缓缓平复。
“相公,事体毕竟如何?”
杨峻远远站定,静观韩世忠发泄,却不上前阻止,直待韩世忠回过气来,才小心问道。
“那——秦桧老贼!直如此可恶!若是昔年在军中,韩某拼死也要先宰了此獠!——”韩世忠咬牙切齿,扔去手中大刀。
杨峻心往下沉,知道事已不谐:“相公,毕竟圣上如何决断?”
“还有何等决断?那函已经入秦桧手中,此番便是要定张宪之罪了!岳相却未知生死,秦桧老贼明白要岳相死了,陛下竟然相信秦桧一派胡言,不信此函真假,只让大理寺、御使台明辨,若不能断,则入中枢,中枢不能断,才交由圣断。若等到断下来,怕是年都过了,还有几个活的岳相在?”
※※※※※※※※※※※※※※※※※※※※※※※※※※※※※※※※※※※※※
岳飞却比韩相所想要过得好。
自背上四字伤损之后,周三畏怕出事,阻止了万俟卨进一步用刑,却在往岳飞军中诸将用力,一一商议如何佐证岳飞之罪,否则以岳飞刚硬的性子,怕是死几遍了也不会有结果。
但岳飞却从此不用上堂,大理寺中诸历年老卒,见过的大小官儿多了,但如岳飞这等忠直刚硬的却未曾有过,除了万俟卨带过来的人手外,多数狱卒对岳飞已经不能用“和善”来形容,简直已经到了“恭谨”的程度,不仅带医官多次为岳飞疗伤,平日衣食也都尽心安排。进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