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皓心中喟叹,晓得杨再兴需要一个充足地理由对潞州用兵。问这话只是方便下决心而已,当下慨然答道:“潞州为古之上党,地势高绝,居高临下,沃野百里,昔日曾治今之泽州府。实扼太行东西冲要,河东路用兵之窍要,用兵者不可不取之。其东出中原,可阻绝京西路河洛诸,再辅以太行八,则开封以西,百余城池,千里江山。不复为金人所有矣。太原府、解州等地,如在囊中尔。州诸山环绕,惟水可出,白又在太行义军手中,此为用兵之绝地不可不占,亦不可轻弃。只是若晋城军去占了,兀何,异日大人大举发兵之时,必出自潞州!”
杨再兴遂不再问。而是召岳雷、高林、王兰、罗彦等,细商用兵之策,自晚餐时起,直到子时过后方罢,众将自回营中安排将校不提。
绍兴十四年三月二十七日,杨再兴轻装简从。悄悄往太行山下,郭铁匠新设的“火器作”而去。其地址在一绝谷中,当日即在此歼晋城中女真精骑千余。还未到谷口,远远就有哨探鸣镝止住众骑,待近前看到是杨再兴,屁颠屁颠地换了哨声,跑去通报了。不消一刻,众骑进入谷口。三道寨栅前后阻断,最后一道竟然是石栅,山坡上胡乱堆放许多碎石,若有人来攻时。便有百十人自山上抛下乱石来,也可阻止上万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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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再兴见这里防备得如此森严,也不觉暗暗称是。
“兵者,国之利器,《武经总要》上早有明言,利器不可轻易示人,是以小老儿擅自安排了些防御,哪里入得大人的法眼,不过是防备些宵小之辈罢了。”郭铁匠出迎时,居然说得有板有眼,杨再兴闻言,开怀大笑。
“怎么样?郭先生,某家所托之事办得如何?”杨再兴随郭铁匠步行前往谷后的一片石砌房,看到连房上都盖地薄石板,周围抹上湿泥,晓得是防火的火器作,信口问道。
哪晓得老郭语音发颤:“大人天纵英才,实在是不世所出,连武经总要上未载地奇方,也知之甚详,不瞒大人说,小老儿一生,见过不少先祖遗下的火器,却没有一件有大人的配方所出的这般威力,若大宋朝早年间有此利器,只怕番贼渡不得河!”
杨再兴止步,轻轻拍一下老郭肩头,笑道:“郭先生见闻广博,当知利器只用得一时,胜败之机,端在用利器的人,而非利器。如今晋城虽有此利器,却也不可轻用,深藏之,慎用之,若为贼子所获,反过来对付宋人,却又如何?”
郭铁匠闻言,略一思忖,额头见汗,见杨再兴已经走了数步,默然跟在后面,心中讶异:“杨大人早年间只闻说英勇无敌,几时晓得偌多事理?连老夫这些年来,也未明白此节:大宋许多火器,并非金人所有,偏偏到用时总是无法取胜,原来是在用火器的人!”
经过十余间石屋,杨再兴都见到里面匠人小心翼翼地用水浸石,将火药原料细研粉,想来这一片石屋中都差不多如此,也就没有再看下去,问郭铁匠道:“可有制好的火器?”
老郭前行带路,过得两里,又是一片石屋,却有数座高炉依矗立,怕不有数丈高下,百余匠人在这里炼铁铸模,以盛火药,制成的火器却还要往里面深入二三里。
至谷中开阔处,有数里宽地一处河谷,河床深陷入谷中,地面不可见,只闻水声震动山谷,声闻数十里,杨再兴点头称许:在这里试验火器,确实不易为山外所知。山脚下相隔数百丈远,便有一石洞,倒好做天然的军火库,郭铁匠吩咐一声,几名小徒弟飞奔而去,片刻间捧出数枚“鸭蛋”来,却与最早看到的形状相仿佛,只是形体小了许多,只得碗口大小,杨再兴提起一个,在手中掂了掂,当有两斤上下,比上次看到那个重量近二十斤的轻多了。“鸭蛋”上一端封死,另一端却留了一条引线出来,长约尺许。
“几位爷,便请退后,小老儿这就试炮!”老郭意气风发,这里是他的地盘,自然由他说了算,杨再兴率高林、岳雷二人缓缓退到山脚的一个土堆后,看老郭表演。
靠近河边处有一个大坑,大约那里试过不少火器了,老郭着人在坑里放了几件盔甲兵器之类,然后取出数尺长地引线加在铁鸭蛋上,将其置于坑中,引线搭在坑边上。点火的方式颇为新颖:老郭拾起一块碎石,猛砸在引线头上,碎石与地面石板间迸出火花,老郭立即转身飞奔,很快消失在河边的一声巨石后。
稍过片时,轰隆一声震响,饶是岳雷与高林都曾经历过战阵,仍然被骇得面面觑:这样的火器,且不说杀伤力如何,单是这声音,便可让久经训练地骑兵马队出现混乱!
杨再兴却带二人下到坑中,细细检视:坑中所安放的盔甲皆有损伤,却是轻重不一,头盔只是破损,胸甲却被直接击穿,但四处嵌满铁珠,如数十支劲弩齐射过,若是近处当此一击,便是万人敌的猛将又如何?岳雷与高林再次被震慑,二人所练多年的武艺,在这样地火器面前一文不值!
郭铁匠见三人表情,面有得色,只是紧张杨再兴的评价。
“郭先生——”杨再兴拾起坑中地一片铁炮残片:“某家上次说的那个‘铁蒺藜’,不晓得可有制成地样品?”
老郭一张脸通红:“大人画的图样,《武经总要》上也有相像的,只是小老儿手拙,与众兄弟费了多日,也不曾做得出来,日后定如大人所愿!”
杨再兴一叹,晓得后世的手雷还是有些难度的,当下也不好多说,只道:“这个已经不错了,声如霹雳,便还是如书上所言,叫他霹雳炮吧,只是不可外传,谷中还须增加人手,防备得谨慎些。”
高林点头称是,有此利器,晋城哪里还怕十万大军?
五日后,一队队宋民途经潞州府城外十余里处,缓缓前往屯留县城,鲁秀林闻报,说是这些宋民都是从江南北返的屯留县故人,约摸有三千余户,其中倒有不少原来就住在潞州府城中地,只是“过家门而不入”,不肯到潞州府城来罢了。
“鲁大人,这怎么可以?且派些汉军,定要将这些个宋人都驱到此间来,莫要又落入了太行山贼之手!”拔里虎在潞州府衙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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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老子本是宋人,
秀林哪里敢违拗,当下点齐潞州府汉军,着得力统领后开赴屯留县。
这屯留比不得岳县、沁县,那边山高路远,从早到晚还到不得。辰时从州府出发,饶是金军未让汉军配备足够马匹,大半都是步军,也不过三四个时辰,前锋两千余兵马早到了屯留县城下,远远看时,城上一面“岳”字旗高高挂出,却不见一兵一卒守卫,城门处竟然还不断有零星宋民涌入。
这等情形此前也出现过多次,屯留本无坚城深池可守,虽城在河边,却连护城濠都是干的,太行义军偶尔来去,也不曾认真在此建设,毕竟要与潞州大军相抗可不是闹着玩的。
前锋统领也算谨慎,喝令哨探快马入城,看看有何动静,等得片刻,那入城的探子如飞而返:“爷,城里没有太行山贼,只是些百姓罢了,一兵一卒也无!”统领哈哈大笑,以为鲁大人这番太慎重了些,居然前后有将近三千兵马来此公干,竟只是为了城中不到三千户百姓。当下也不多言,直接挥兵入城,果然畅通无阻。只是这统领也忒大意了些,汉军过处,那些衣衫褴褛的宋民们一个个不再收拾手中活计,而是眼放绿光,偷觑汉军去向,待汉军入驻县城府衙时,屯留县城中处处冒出手持长枪大刀的汉子,从四面八方向中间靠拢,渐渐围向府衙,全不将汉军放在眼里。
“鲁大人有令。着城中子民,收拾家当,迁往潞州府安置,不得违误!”汉军们驻下来后,立即鸣锣沿街驱赶,让城中宋民起身。只是不到小半个时辰,领头地统领就感觉不对了:刚才还隐约可闻的鸣锣声怎么听不到了呢?过得片刻,门外一阵喧嚷,十余名兵卒哭号连天地跑回县衙来:“爷,不好了,城里有山贼,兄弟们死伤不少,快快出城逃生吧!”
一时县衙大乱。众汉军急忙整队,那统领面色铁青出来,见刚才派遣出去沿门驱赶的汉军,眼下要么消失不见,要么带伤而返,须臾间折损了三五百兵马,只气得七窍生烟:“搜!沿门搜!老子倒要看看这小小县城中有多少山贼!”
路过那些伤兵时,没好气地倒转枪柄敲在一名伤兵头上:“都是帮没用的夯货!”岂料那伤兵伸手拉住他枪柄,用力一扯,将那统领从马背上拖了下来:“竟敢敲老子!”伸手抹去脸上血渍。原来竟是高林!十余名“伤兵”统领嘶声叫道:“围住!一个都莫——哎哟!”这次却是高林重重敲了他一记,以报刚才之仇。
“都莫乱动!”高林放声大吼,果然汉军们逡巡不前,不晓得应该如何是好。虽然人数上绝对占优,却不敢上前动手,只看到中间那十余名“伤兵”满面血红,凶神恶煞一般立在当场,竟然不惧上千长枪大刀。
衙门前四方街巷中,人群缓缓移动,一个个持刀枪的汉子悄无声息地从房舍中走出来,渐渐围定场中。汉军们反应过来时,形势逆转,外面围着地汉子竟然不下三千之众,人数上已经远远占优。高林哈哈大笑:“蠢才。还不放下刀枪,作死么?!”众汉军略略骚动,随即开始听到刀枪坠地的声音,这声音如会传染一般,初时还稀稀疏疏,后来响成一片,上千汉军渐次坐在地上,早有“山贼”们上前来捡拾兵器,牵走马匹。
两个时辰后,第二队汉军进入城中,人数不过数百,这番连戏也没演,直接就被缴了械。
鲁秀林在潞州城中,只觉得心惊肉跳,前后出去了两千七百汉军,入夜时莫说报捷,连报信的也没有一个,只等得口干舌燥时,才有哨探进衙大叫:“老爷,不好了,屯留县已经被太行山贼所据,前后汉军皆入山贼之手矣,大人快快设法相救,迟恐不及!”
鲁秀林一阵晕眩,有如天塌地陷般。本地州府所属汉军,总共还不上三千兵马,这番为了驱赶百姓,已经全力出兵,岂料竟然全军覆没!
屯留县城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快!快将这批龟孙剥去盔甲捆好,番贼明日就到,不可大意!”高林焦急地呼喝,晋城军士卒手脚麻利,却也颇费了些时间才搞定前后俘虏的两千兵马。此番高林与杨再兴细细商议,料定拔里虎不肯轻出,必是让汉军送死,却有两套方案。一是假装宋民,陷汉军于城中,以尽可能少的厮杀俘虏汉军,再全力对付番子。二则紧闭城门,诱拔里虎攻城,料那数千骑也围不得屯留,再趁夜出击,大杀番子,守城则依仗才出产的火器,只是杨再兴有言在先: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轻用。所以部分晋城军装作宋民从潞州城外分批经过,而大量兵力、兵器甲冑、火器则从岳县、沁源等地送来,瞒过鲁秀林与拔里虎耳目。
其实也怪那拔里虎谨慎,到潞州后紧守兀术教诲:“莫出城一步,只要守得住潞州,便是大功!”是以不辩外面是否宋民,便让汉军出击,方有此失。
鲁秀林哪里晓得蹊跷,当下流泪前往拔里虎营中,只求拔里虎出击,救回屯留城中汉军。拔里虎闻报,在营中来回斟酌了一夜,次日才大集众军,女真与汉军共计九千余兵马,浩浩荡荡杀往屯留,这番已经是用牛刀杀鸡了,满拟踏平屯留,屠尽城中山贼,便多杀了几个宋人,也顾不得了!岂料兵马临城时,陡然发现屯留已经固若金汤!破坏的城墙已经稍加修补,上面架满各式弓弩,城门外遍布拒马鹿角,骑军靠近不得。而众军竟然连攻城地器械都未齐备,如何攻得屯留城?
更让拔里虎心惊地是,城头上密密麻麻,一望可知不下四五千兵马,哪里是三千户宋人模样?拔里虎一愕之下,差点拔转马头就返回潞州城:眼下哪里是山贼。便是江南的宋军,装备也不似这般齐整,多半是从晋城来袭的杨再兴麾下,只是未见杨再兴露面,拔里虎也算计不出究竟是何方兵马,哪位统军,城头上的岳字旗却是作不得数的,难道岳飞会再生?
鲁秀林见此情形。心虎畏战,上前悄悄道:“将军不须如此,且返潞州府理,或者报与上京城中丞相处,以定行止。”
拔里虎被鲁秀林说破心事,一张脸臊得通红,当下咬咬牙:“鲁大人说哪里话,山贼啸据在此,官军怎可以轻易退却。岂不让山贼笑话?传令下去,这便攻城!”
鲁秀林心知这话说得反了,却无可奈何,反正眼下兵马也不伏他管辖,便是有失,也该拔里虎承担。当下无语而退,众汉军则齐声呐喊,奋勇向前。大金军中律例森严,不在岳家军之下,只是对汉军尤其苛刻些,家中还有老小连坐,若是阵前退却,祸及地不止本人。是以拔里虎军令一下。倒也没有人敢转身而逃。
高林在城头上,见汉军在前,女真在后精骑远观,啐了一口。下令弓弩准备。只是汉军们连长梯也没有,所攻的方向只得往西城门一处,好在沟中无水,虽然吊桥高悬,众汉军冲到濠沟前,无路可进,城头上箭又劲又急,只得持盾苦撑,但稍悍勇者还是持盾强行冲下濠沟,再踩肩踏背,呐喊声中费力往上爬。城头上箭如雨下,不断有汉军倒在濠沟中,但众盾护持之下,最终还是有少量汉军冲到城门处,砍开绳索,放下吊桥,但城门后却堆积了大堆石块,哪里打得开!此时城头上弩箭发威,不断穿透步军手中轻盾,城门处汉军见不是事,且挡且退,跌入沟中,才得藏身之处,城门处却已经倒下百余人。濠沟外的汉军也步步后退,不能再进一步。
拔里虎远观一阵,虽然汉军败退,却始终没有见到杨再兴旌旗,心中渐渐安定,再看到吊桥已经放下,屯留城门破败,只是门后大石堆积,急切间打不开,遂大喝道:“鲁大人,快着汉军推开拒马鹿柴,待骑军上去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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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秀林从来未经战阵,眼见死伤陡现,已经吓得腿都软了,只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听得拔里虎呼喝,哪里还反应得过来?倒是他身边亲随见知府大人无计可施,径直驱马至汉军中通传拔里虎将令,众汉军方才找到方向,持盾前驱,将城门外的拒马一一挪开,给骑军开出一条路来。城头上高林见骑军将要近前,大声呼喝,让床弩准备,并急急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