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内侍如蝼蚁一般在广场上布置,远远的在宫墙外,百官正在整理妆容,彩排礼仪,准备参加登基大典。
李茂低头打量了一下身上的戎装,不觉有些好笑,堂堂的千牛卫四品郎将,竟原来是个水货,在这样的庆典上,手持利刃,堂而皇之地充当起了天子警卫的角色。
这在五天之前,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事。
他的任务是负责登基大典的内层警卫,专门对付那些可能不合作的朝臣,当然他心里也很清楚,在这种场合下没有谁会不合作。
巍峨壮丽的宫殿把人比衬的那样渺小和微不足道,如此盛大的典仪,参与者早被夺去气魄,被挟裹着失去了主动意识,这个时候谁还能壮起胆量做一些出格的事。
悠扬的音乐响起,百官开始上殿。王维曾有诗《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尽道朝见天子的盛况,其中“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两句为世人经常引用,李茂旧日读过这首诗,想象过其中的盛况。他来京之后也曾参加过几次大朝会,都是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上台阶时,他看别人的屁股,别人看他的屁股,那时候看一切事务都是以仰视的目光,在战战兢兢中感受着自己的卑微。
现在他换了一个角度,换了一种身份,以一个旁观者的目光再度打量这场盛况时,心境与往日又有所不同,在不知不觉中目光变成了俯视,即便是以前见一面尚且难以登天的三公宰相们,此刻也可以以平视的目光看待他们。
这就是当家做主的感觉吧,在这个恢弘华丽的宫殿,自己不再是卑微的过客,而是能主宰他的一员。
权力的奇妙感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皇帝的登基大典从来都是各色人等的表演舞台,李茂不是一个好演员,许多环节他只能敷衍塞责,虽然人人都已经确切地知道李适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但当再次宣读遗诏,确立新帝登基的法理时,哭声还是如山洪海啸般席卷而来。
数千官员匍匐在地,嚎啕大哭,以示自己对大行皇帝的怀念和对继任者的忠诚。
卫士们不能像朝臣一样匍匐在地,但悲伤的心情还是需要表达的。他们低着头,努力挤出泪水,做如丧考妣状。
李茂也低着头,想努力挤出几滴眼泪,但三天三夜未曾合眼的他,眼睛干涩的厉害,任凭他怎么努力,却是一滴泪水也挤不出来。
同样挤不出泪水的还有青墨,青墨披挂着千牛卫校尉的戎服,低着头,不停地拿手揉着眼睛,哼哼唧唧不知是哭还是笑,他发现李茂在瞅他,竟不知天高地厚地吐了吐舌头。
李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厮悚然一惊,吐吐舌头,忙换上一副苦瓜脸。
摩岢神通一只手扶着玉石阑干,眼眶没有泪,额头却见了汗,在安善坊威远军议事厅,他吃了陈中研一枪杆,断了三根肋骨,又中了好几枪,伤势不轻,李茂本要他卧床休养,他却挣扎着过来了。
李茂现在正站在胜利者的阵营,但身边可用之人却不多,这个时候他不能丢下兄弟。
冗长的登基大典还在继续着,摩岢神通苦苦地煎熬着,同样煎熬的还有李茂、青墨和所有参与其中的利益相关者。
新君登基大典结束时,摩岢神通已经站立不稳,李茂让青墨扶他回去休息。登基大典大体可以分为继位和登基两个部分,在唐代两者是做一次举行。光一个继位典礼就折腾了一个时辰,再加上重头戏登基大典,李茂怀疑摩岢神通能不能撑得住。
摩岢神通婉拒了青墨的扶持,倔强站在那,直到皇帝登基大典完美落幕。
理论上说皇帝的登基大典并未到此结束,后面还有许多琐碎环节,但这不是李茂所关心的,而今名分已定,再无更改的可能。
他想偷个懒,脱掉身上这身龟甲,却不知找谁商议,朝中一些原本跟他熟悉的官员,此刻再看他的目光都有些诡异。是那种冷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几位宰相还有许多事要忙,从大殿出来后,并没有立即散去,而是聚集在一起,便说边走,向中书门下去。宰相郑瑜和李茂擦肩而过时,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吃惊的张大了嘴巴。李茂冲他点点头,郑瑜则回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杜黄裳现在还是太常卿,行情却看涨,在许多官吏的眼里,他俨然已有宰相的光环在头上闪耀。步出太极殿后,杜黄裳主动迎向李茂,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言道:“茂华,我看辽东你就不要去了,留在长安侍卫天子,过两年熬足了资历,外放藩镇,在地方熬炼成熟了再回京拜相,啧啧,真是前程似锦啊。”
杜黄裳向来心直口快,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李茂不觉得奇怪。
“却不知为何他们看我目光都乖乖的。”
杜黄裳和李茂性格迥异,却很投脾气,李茂很愿意向他求解心中的疑惑。
“休要理他们,恨人有笑人无。茂华,你要记住不被人嫉是庸碌。”杜黄裳说完爽朗一笑,又把李茂打量了一番,啧啧嘴道:“大典结束了,你也该回去歇歇了,这身衣甲虽好,老穿着也累的慌。”
杜黄裳其实是在提醒李茂,非常时期适用非常之法,一切回归正常后还是要恢复原状,低调谨慎为上。李茂穿这身戎装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难免遭人闲言碎语。
这话很合李茂的心意,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目下是该功成身退了。
王叔文和王伾都是李诵的心腹幕僚,而今府主登基做了皇帝,二人的行情自然也见长,尤其是王叔文,有关他要拜相的传言一夜之间风靡长安官场,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即便是属于吏治的人也推断,即便是王叔文资历浅薄,暂时还不能挂宰相的头衔,但以他的身份和处境,必会握有宰相的实权。
现在比较流行的看法是王叔文将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在幕后参与政务,待熬足资历,便正式拜相从幕后走到前台。
王叔文步出大殿时,一群人簇拥着他,巴结着他,跟他寒暄,和他套交情。
王叔文随意敷衍着,表情淡淡的,言语神态间已经有了几分宰相的风度,他的兴趣此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他见李茂与杜黄裳边走边说,十分亲密,便笑嘻嘻地迎向去说:“你们二位相差二十多岁,却是难得的忘年交,真可谓珠联璧合,配合默契呀。”
杜黄裳的资历远胜过王叔文,一直有些看不起王叔文,闻言笑道:“老夫只恨早生了二十年,否则便可像秦墨、摩岢神通这样与茂华同出同入,形影不离了。王司功,听你这话酸溜溜的,你这是嫉妒吗?”
王叔文现在的身份是翰林待诏。翰林待诏,唐初设立。以擅长文词、经学、医卜以及各种技艺如书画、搏弈者,居宫中(玄宗以后居翰林院),以备应诏。属皇帝的差遣侍从之臣,主要陪皇帝消遣娱乐,以及文章应和。无品阶。他的本官只是苏州司功。
官场中一人身兼数职者,一般以品阶最高,或权势最重的官职称呼之,长安官场称呼王叔文时一般呼一句王翰林,杜黄裳毫不留情地点出他的本官,让王叔文十分尴尬。
王叔文强压心中恼怒,干笑了两声,借故走开。
望着王叔文远去的背影,杜黄裳向李茂评论说:“志大才疏,到头来误国误己而已。”
李茂对杜黄裳的见识才干一向佩服,对他爽直的性格也很欣赏,却对他的口无遮拦有些不敢苟同。于是就没有搭腔。
他对王叔文的印象以前还是不错的,但自从得知他为儿子聘娶田萁后,不知为何越看他越是不顺眼。李茂也曾就此事检讨过,结果却是每每愤懑地放弃。
第278章 我很懂事
小茹和郭韧在曲江池畔的一所幽僻的宅院里等了李茂整整五天,这五天里她茶饭不思,坐立不宁,熬的眼睛双眼通红。
见到同样是两眼通红的李茂,她先是扑哧一笑,继而粉拳便如雨点般打了过来,情到激亢处,她伏在李茂的胸前张口就咬。
李茂始终温和地笑着,这几天他完成了人生的一大蜕变,小茹又何尝不是。
摩岢神通终于支持不住垮了下来,一连三日昏迷不醒,高烧不退,李淳派出太医署最好的太医过来为他诊治,四名德高望重、誉满天下的老太医组成特别医疗组轮番守护着他,终于在与死神拔河的比赛中险胜过关。
为了奖掖摩岢神通的功绩,禁中直接降旨授其正五品羽林军郎将。
新天子已经登基称帝,天下大事已定。
潜邸中为他宠信的王伾、王叔文先后得到重用,王伾仍以翰林待诏,供奉左右,王叔文则以翰林学士身份坐镇禁内处置军国大事。
李诵尚在潜邸时,王伾便得重用,他有见识又不似王叔文锋芒毕露,很得李诵的欢心,更要紧的是王伾与李诵的亲信宦官李忠言亲善,李诵病重后,行动不便,口不能言,不能召见外臣,所亲用者只有李忠言和后妃牛昭容。
王伾因为搭上了李忠言这条线,身份骤贵,成为最能靠近大唐核心的外臣。
王叔文对国事的处置通过王伾传入禁中,由李忠言呈报天子,天子不便阅读,便由最重宠信的后妃牛昭容阅读。
牛昭容每次读完王叔文对国事的处置,总要问上一句:“大家以为可行否。”
若可行,李诵便微微点头,若不可行则微微摇头,牛昭容便跪在李诵面前,将一面特制的纸板捧在手里,宦官李忠言将御笔奉于天子之手。
大唐的天子便抖抖索索在纸上写下圣裁,字写的十分费力,又模糊难辨。
李忠言虽然得宠,却不识字,这辨认字迹的重责便落在了牛昭容身上。
天子的意志经牛昭容的口传达给李忠言,李忠言再宣旨于翰林院,诏书拟就,达于中书门下,宰相承旨办理。
此前拜相呼声很高的杜黄裳仍旧做他的太常卿,目前看不到任何升迁的迹象,他的千年太常有可能继续千年的轮回。
李茂一觉醒来,觉得这个世界有些不真实,心里空的发慌,他环视左右,还是以前住的那个屋子,得到很好休息的小茹容光泛发,依旧青春俏丽,可人怜爱。
“这究竟是怎么了?”
李茂不停地问自己,努力探索其中的答案。
人物依旧,变了的是心境,从俯览九天的云中直落在地面,他不适应了。
李茂尴尬地冲小茹笑了笑,柔声说道:“你不必担心,我就是太累了。”
小茹跪在他面前,说道:“有件事你得帮我。”
“说吧。”
“我,不是信不过陈书记,实在是当日黑白混沌,为防万一,我就和郭韧姐姐先撤了。真的不是信不过他。”
李茂伸出粗硬的手指捏了捏小茹柔韧的下巴,笑道:“我知道了,有机会跟他解释。”
当日成败难料,为恐累及他人,李茂没有知会陈数知道,陈数是从李兢、林英等人的只言片语中判断出李茂将参与一件大事,因此待他得知京城形势有变,就急着赶到青泥驿通风报信,却被机警的小茹误会了。
而今一切事情都已明朗,陈数的心里反而更加佩服小茹的机警和冷静。
这个小女子他以前经常见面,却从未往心里放,自此以后他的心里就给他留了个位置,再也忘不掉。
五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时间长短无非心境不同。
对李雅城、李兢、林英、陈数这些局中人来说,这五天可谓度日如年。好在现在一切都已明朗。李兢与李雅城商议道:“这一趟总算不辱使命,下一步该怎么办,节帅可有指示。”李雅城道:“节帅当日只说要全力扶保太子登基,其他的并未说什么,你何必发一封急函回去问个明白。”
林英道:“如此,当与李都领商议,请他暂缓几日离京。”
李兢叹道:“今日不同往日,他还肯离京吗?”
两个人一起望向李雅城,李雅城笑道:“你们看着我也没用,他是个有主见的人,是去是留我可劝不住。”
李兢道:“凡事尽人事而听天命,押衙就勉为其难走一趟吧。”
李雅城叹了一声,转身来见李茂,他一路面色凝重,见了李茂却是笑逐颜开,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茂华,真难为你了,九死一生啊。”
“没什么,只是心累一点而已。”李茂淡淡地答道,引李雅城往里走,小茹献了茶识趣地离开了。
“宫里将怎么安置你?”李雅城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打算回淄青去。”
“怎么,朝廷不肯召密州进京?”
“便是愿意,他肯来吗?”
“总得试试看嘛,多少也能帮一帮节帅。”李雅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一个人被捆住了手脚,看着自己的肌骨一块块被剃光,那种痛苦,岂是你我坐在这能想象的。”
“所以我得回去。见机行事,或者还有一线生机。”
见李茂心意已决,李雅城默默地站了起来,朝李茂长揖及地。李茂肯舍弃眼前的荣华富贵,回到暗流翻涌的淄青去,李雅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会得到什么。
宦海浮沉多年,他见惯了尔虞我诈,根本不相信有什么仁义道德。李茂的选择他看不懂,真的是一点都看不懂。
小茹也不明白李茂的选择,她从青墨口中得知李茂这两天出去干了一件大事,一件可以带来一辈子荣华富贵的大事。
有了这桩大功劳,即便李茂从此躺下什么也不干,也能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享用一辈子。说实在的这种生活正是她所向往的。
李茂扶着小茹从自己身上下来,在她圆润挺翘的妙臀上拍了一把,出言责道:“藏私懈怠,有些不像话了。”
小茹躲在李茂怀里,缩成一团,嘟着嘴说:“不甘心,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不过,为何还要回去。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只要你开口,节帅一定会答应送还夫人的。”
李茂道:“我们小茹想过安稳日子了,是啊,世上哪个女人喜欢跟着自己的男人颠沛流离,过了今天不知明天。可是……”
小茹爬起来用嘴把李茂后面的话堵了回去,“不要说了,我随便发发牢骚,你要做什么只管去做,你叫我跟着,我就跟着,你叫我在哪呆着等你,我就乖乖呆着等你。”
李茂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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