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剑州城里落了一场雨,雨后的小城湿漉漉的,潮湿,阴冷,这场让北方来客十分不适应的冬雨,对祖祖辈辈居住在此的土著居民来说,却完全不算什么,雨刚停,剑州城内的大街小巷便热闹起来。
承平日久,又是边城,小城剑州的百姓没有宵禁的概念,虽然在战时,晚饭后涌上街,妇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男人胡吹海侃,孩子们钻来窜去,呼啸闹玩,仍是每日睡前的必要休闲,山民表面温和,骨子里却都是刺,这一点久居川蜀的剑州刺史文德昭看的很清楚,因此在职权范围内,他愿意行山城百姓一个方便,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何乐而不为呢。
一支马队自南门而入,打破了小城的宁静,这支马队人数虽不多,气势却很足,顺着南北大街呼啸而过,在十字街心折转向东,马蹄得得直奔刺史府而去。
街道上热聊正欢的百姓被战马冲动,四散躲避,一时人仰马翻,狗吠儿啼。
剑州的百姓闲散惯了,即便是眼下用兵的紧张关头,也不耐烦这样的场景,一时骂声四起。这支马队却不为所动,风卷一般已经到了刺史府门前,下马丢开马缰,为首三人,直入刺史府,皂隶欲拦,早被左右甲士用刀逼退。
文德昭闻听苏疆已到门外,大吃了一惊。苏疆只是军府的一名普通押衙,以刺史之尊本不必惧他,但他还有另外两重身份,却让文德昭不得不重视,苏疆是刘辟的女婿,苏疆还是五院军兵马骁将。
刘辟的女婿自不必说了,五院军是西川牙军中的精锐,除了拱卫节度使及牙城,还为节度使处理一些隐秘的私事。其院中将领皆是西川牙军中的亲贵子弟,光凭这一点就绝不是他一个外姓刺史能招惹的起的。
文德昭趋步迎出,拱手弯腰,笑哈哈地问道:“将军来我剑州有何指教。”
苏疆冷着脸不理他,冲开文德昭径入内堂,在文德昭常坐的座椅前站定,解下湿漉漉的蓑衣丢给左右,大马金刀地坐下去,接过侍卫递过来的行军皮囊,喝了一大口冷酒。
这才哼道:“你的剑州,这剑州马上就不是你的了。”
来者不善,文德昭一面招呼左右上热茶,一面小心地站在了苏疆面前,待侍从端来茶水,文德昭亲自给苏疆奉上,这才陪着笑脸,小心地问道:“未知将军此言何意?”
苏疆拿起碗盖拨了拨茶水,却不答话,随行他来的一个侍卫嘿嘿冷笑道:“文使君这还在做梦哩,尹牧已经跟李茂勾结好了,准备今夜献城。”
“啊!”文德昭大惊失色,“这,将军有何证据?”
“证据,你去尹牧大营看看,是谁在那,严砺的义子严秦正在那吃席哩。”
严秦此刻的确就在尹牧的营帐里,就在尹牧的面前,不过不是坐着吃席,而是趴着吃棍。
严秦之名,尹牧闻之已久,本来他对这位山南军中的后起之秀还是心存敬意的,却没想到严后起之秀却昏头昏脑地跑到他的大营来,口口声声说他是来受降的。
尹牧起初还以为他是来做说客的,恐他不肯见面,故作惊人之论,但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严秦真的是奉命来受降的,随行而来的郑鄂更是把严砺写给他的、同意他归顺朝廷的亲笔书信都带来了。
尹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随营监军使闻听北面有人来,急忙赶过来,责问尹牧是怎么回事,尹牧无奈只得下令将严秦、郑鄂两个捆了,请吃棍子,以证自己的清白。
现在问题搞清楚了,严秦的确是奉命来受降的,他奉的是严砺之命,严砺则是承李茂之命,李茂告诉严砺说他接到尹牧要求归顺朝廷的书信,要严砺出面受降,严砺一高兴就把自己最器重的义子、山南军后起之秀严三公子给派过来了。
可问题是他尹牧几曾写信给李茂要求归顺朝廷了,压根就没有的事,这屎盆子扣的。
尹牧郁闷难当,就把火撒到了严秦和郑鄂头上,一顿竹笋炒肉片后,郑鄂乖了,首先改口认罪。严秦也认为好汉不吃眼前亏,也随之改口说他们俩欲建奇功,假借李茂之名来劝说尹牧归顺朝廷,所谓的严砺亲笔书信根本就是伪造的。
监军使将信将疑,他要尹牧把人送去剑州城,以证自己的清白。
尹牧却留了个心眼,他以打听严砺大营虚实为名,说服监军使暂将严秦和郑鄂留在营中由他审问虚实。
尹牧跟李茂那可是老熟人了,仅仅几年前,李茂在他眼里还不过是个寄人篱下、毫无根基的卑官小吏,既无家世渊源,又无一技之长,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本事能出人头地。
人家或者是没本事,但运气好的出奇,短短几年间竟从县衙小吏爬到如今的从四品鸿胪少卿,孤山伯,又充朝廷的安抚使,执掌两川数十万军民的生死荣辱。
反观自己却是仕途坎坷,起起伏伏,至今仍是个不入流的牙将,在韦皋死后不仅倍受西川老人的歧视,最近又被卢文若盯上,处处都不如意。
夜深人静时,他不是没动过投奔李茂的念头,但想到自己一把年纪却要卑躬屈膝地向昔日被自己呼来喝去的后生晚辈投诚,尹牧的心就隐隐作痛,他实在是有些不甘。
更让他愤恨的是,李茂竟视他若无物,竟从未来找过他,如此轻视自己,自己再死皮赖脸地贴上去,这张老脸往哪搁?
有时候尹牧又在想,自己当年是否得罪过李茂,李茂这分明是憋着一口气要报复他嘛。他不来劝降自己,等到城破之日,抓着自己好好羞辱一番,再提着自己的人头去向他的新主子请功领赏啊。
不过一切的一切,现在证明都是自己胡思乱想了,
李茂不是不来找他,而是一直没腾出手来,一旦腾出手来,立即找上门来了,不仅如此,还奉上了一份大礼——山南节度使严砺的义子严秦。
眼前这位捆的跟粽子似的年轻人可不简单啊,想当初吐蕃入寇文州,刺史战死,城破,阖城百姓被掳,严三公子亲率三十骑夜入吐蕃大营,纵火烧营,不仅救出了被掳百姓,还趁乱斩杀了吐蕃的节度使,骇的吐蕃两万大军不战而退。
可是这份礼太大,自己实在是承受不起啊。
第387章 刺将
门外进来两名军将,一人叫陈春,一人叫张江,都是淄青清海军时代的老兄弟。
二人望了严秦和郑鄂一眼,向尹牧行了礼,问:“大哥找俺们?”
尹牧点了点头,无力地指了指严秦,说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严三公子。他是奉李茂之命来受降的。”
“受降?!”张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牛眼瞪着尹牧。
三人都是清海军出身,对李茂之名并不陌生,也知道李茂是能跟尹牧说的上话的。尹牧哭笑不得道:“你们不必猜疑,我跟李茂没有任何沾连,这是李茂使得离间计。”
张江大怒,拔刀搁在严秦的脖子上,厉声喝问道:“你这厮胆子倒是不小。”
严秦见有机可乘,笑道:“这叫黄泥块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啦,哈……啊。”
张江恶狠狠地踹了严秦一脚,严秦伏趴在地,疼的浑身直冒冷汗。郑鄂苦着脸望着他,目露同情和无奈。严秦终于明白这家伙为何一早就苦着脸了,他是早就知道此来尹牧大营没有好果子吃的。这么看义父严砺是知道李茂的计谋的,想到这严秦心里一紧。
张江踢了严秦两脚出了口恶气,粗哑着嗓子对尹牧说:“把这两个砍头贼速速送去剑州城,以证俺们弟兄的清白,或者还能来得及。”
陈春摇摇头,叹道:“怕是已经晚了。”
张江发了阵楞,也默认了这个事实。尹牧出身不正,是凭本事才被韦皋重用的,跟文德昭这些西川老人不同,他的身上不能有丝毫污点。
陈春扶起严秦,让人把二人带出去,又屏退左右,这才劝尹牧道:“大哥,兄弟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尹牧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南康王待咱兄弟不薄。”
三人皆默然。韦皋生前待三人不薄,而今他尸骨未寒,他们就要背叛,这从情理上是说不过去的。
跪在门外泥地里的严秦忽然哈哈大笑道:“南康王若还健在,岂容刘辟那逆贼作乱,尔等身为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禄,却甘心做逆反的家奴,良心何在,忠心在哪?”
严秦并未听到三人说些什么,只是见三人默然,面带为难之色,料必是想反又被义所困,怕遭人说闲话,这才出言点破。他这话一喊,倒把陈春吓了一跳,严秦离的这么远都能听到他们说话,这万一隔墙有耳……
陈春急提刀跳出,果然见到一个小卒慌慌张张往后营跑。
陈春弃刀取弓来射,那边弓弦想处,张江早一箭要了那小卒的性命。
尹牧当年被李师古打发来西川效命,身边并无一个旧部,后于化隆被软禁郓州,清海军被打散整编,失意者无处容身,才陆续来投。
尹牧麾下因此聚集了一大批清海军旧部,尤其中军卫士多是旧人,众人上前察看,见这小卒面容很生,不是自己人,心中大恐。
严秦见状又哈哈大笑道:“计谋已然败露,此刻不反,等着让文德昭来砍脑壳吗?”
张江怒道:“这厮嘴臭,信不信俺挖个坑把你埋了?”
严秦笑道:“杀我容易,堵人嘴难,文德昭本来就疑心你们兄弟,这大营里岂能没他的耳目?疑心一起,怎能抹的掉。三位将军还是幡然悔悟,随我归顺朝廷吧。”
张江飞脚把严秦踹在泥水里,提脚欲跺他的头。被尹牧喝住——他站的位置恰能看到营门口,却见一名旗牌飞奔而来,报道:“大帅遣宣慰使携羊酒来营慰问。”
三人大惊。严秦又叫道:“五院小儿擅用短刀杀人,尹将军留神挨刀。”
张江拔刀在手,雷吼道:“俺先宰了你。”
一刀劈下,当的一声脆响,张江手腕发麻,虎口生疼,手中的刀被陈春的钢鞭激飞了。张江捂着手问道:“二哥这是何意?”陈春道:“先留着他,看看再说。”
奉命来宣慰的是一名自称观察府巡官的瘦汉子,身后跟着剑州司户参军王达,那巡官满面笑容,衣裳簇新,参军王达的脸却是阴晴不定,笑的十分勉强。
跟在二人背后的是两名年轻小将,配挂短刀,没有披甲,衣裳上沾满了泥。
陈春瞄了一眼,暗中提醒尹牧道:“有些不对劲。”
见礼后,略作寒暄,尹牧正要引宣慰使进大堂,那位自称巡官的人,忽然一抬衣袖,一枚弩箭****而出,正中尹牧心口,尹牧捂胸倒地。
这一出手,预先埋伏在一旁的张江手起一箭,正中巡官脑门,血喷了剑州司户参军王达一脸。王参军白眼一翻,嗷地一声,当场吓昏。
紧随巡官之后的两名小校不管不顾,拔刀奔尹牧而来,只怕他不死,挥刀便砍。张江发箭再杀一人,另一名小校身法极快,避过如雨的弩箭,一跃到了尹牧面前,挥刀骤砍,左右牌手护住尹牧,刀起无影,竟一连劈开数块盾牌。
陈春舞动双鞭,浴血奋战,才将他拦住。
张江再发一箭,中刺客左肩,那人一把扯下箭矢,不顾伤口鲜血疾喷,一刀劈倒陈春,直奔尹牧而去。
张江再发一箭,正中刺客小腿,刺客拖着伤腿向前。
倒地的陈春挥鞭横扫,砸碎刺客好腿的髌骨,刺客支撑不住,跪地。
眼见行刺失败,刺客倒转短刀朝自己脖子抹去。
陈春暴喝一声,凌空劈斩,卸了他的一条手臂,刺客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这中间,随行的一干人或被杀或被擒拿,稍一喝问,众人便吐了实情,他们都是附近山民。黄昏时分被里长、村正集合起来,城里一位大官给每人一套衣裳和五十钱,要他们搬运物品进大营劳军,承诺事后另有五十钱酬劳。
众人所说的那位大官正是州司户参军王达,王达被酒醒后,跪地求饶,声称是受文德昭所遣来此劳军,至于行刺之事,却是分毫不知。
张江恨他说谎,一刀劈翻,又在心口补了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
挽弓来看陈春,见他虽然倒地,却无大碍,腿上的伤口并无中毒迹象。
二人恐有埋伏,不敢大意,与众牌手一起护着尹牧徐徐退入大帐。
门帘一拉,尹牧推开众人跃了起来,从胸前扯下那枚短弩,骂道:“好毒的伎俩,若非穿了软甲,差点着了道儿。”
张江捡起弩箭查看,咬牙切齿道:“上面涂了毒,是刺客专用。”
陈春闻言大惊,急忙复查伤口,却没有发现中毒的迹象,判断道:“这两个年轻人身上没有一件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但行刺的手段却很像五院小儿,当面动刀子,不屑用毒。这个刺客有河洛口音,衣裳簇新,没有一个泥点,应该是在营外才换上的,我推测这是刘辟收买来刺杀大哥的刺客,得手自不必说,万一失手,他可推说不知情。”
刚说到这,有人来报:刚才擒获的那名年轻刺客醒转后咬舌自尽了。
陈春道:“这么看是五院小儿无疑了。”
张江道:“大哥,没路可走了了,俺们反了吧。”
尹牧哼了一声,微笑道:“不是反,是归正!咱们要做忠臣,不给逆贼刘辟卖命了。”
一时把严秦带过来,解了绑绳,三人叩拜道:“我等诚心归顺朝廷,得罪之处,请将军海涵。”严秦扶了扶被张江踢脱臼的下巴,扶起三人,道:“误会就不说了,某非鸡肠小肚之人,今夜可起兵攻取剑州城,献给朝廷一份大礼。”
尹牧道:“蜀地军将半数夜盲,入夜后我部只能做疑兵,却无法建功。”
严秦大喜道:“山南兵夜盲症少,今夜可为主力,诸位但做疑兵,亦是大功一件。”
尹牧大喜,跟严秦约定计划,派人护送严秦回大营。
陈春、张江劝道:“若只是疑兵,这份功劳就没了。”
尹牧笑道:“我诳他回去罢了,这份功劳自然由我兄弟来取。”
张江道:“只怕文德昭那厮已有防备,急切下不得手。”
陈春道:“无妨,城里有咱们的人,只要兵临城下,里面举火,里应外合,剑州旦夕可破。”
众人大喜。
当下陈春领军将监军使帐围住,申明归顺朝廷之意,监军使不敢表态,他的家人尽在成都,若随尹牧归顺朝廷,家小不保。陈春也不为难他,劝他做了俘虏。
张江按照尹牧的布置在中军大帐内外布置了刀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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