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示安抚之意,太宗皇帝对天下臣民说:‘自古天下,重华夏而轻狄夷,朕独爱之如一’。官府为此定规立法,给了这些新归化之民种种好处,甚至番汉相争时故意偏袒,目的是为了安抚,使其感沐大唐的圣德,诚心皈依我大唐圣教。两百年过去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已成为我大唐的臣民,与汉民合同为一家,可也有少数人食古不化,抱着草原上的旧习俗不放,拒绝归化。摩岢氏就是其中的一支,他们在河东无从立足,便四处流浪,到处惹是生非。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们拿着太宗皇帝的那句话四处恐吓官府,处处以初降之民自居,索要种种好处,地方官府稍有不从,他们便闹将起来,指斥地方违背太宗遗训打压欺凌归化之民,诡异的是朝中总有些人与他们相呼应,一遇到争执,必要打压地方,久而久之,地方官见了他们都不免头疼,避之惟恐不及,恨不得把他们当成人上人供着,唯恐他们闹事把自家前途身家闹没了。”
说到这,薛戎又道:“半个月前他们来成武县,要求在城中化区居住,我要他们去城外居住,他们不肯,我便把他们晾在一边,想屈屈他们的性子,却不想他们竟走通了崔力的门路,不仅进了城,还在十字街口扎下营盘。而今势已坐成,想驱逐,又谈何容易。”
得知崔力是摩岢人的后台,李茂心里倍感震惊,薛戎是位谦和有道的君子,崔力若不是做的太过分的话,他绝不至于不留体面地把崔力抛出来。崔力为何要偏袒摩岢人,原因不难猜测,崔力贪财好色,生活极度奢靡,难保是着了人家的道儿。
李茂默叹一声,也无更好的对策。在成武县薛戎虽为一县之长,实权却掌握在崔力等实力派手中,在崔力的压制下,成武县就像是一潭死水,如果没有强大外力的注入,单从内部是很难掀起波澜的。可这外力又在何处呢,李茂苦苦地思索着。
第043章 你让他滚蛋。
摩岢族人虽迁居内地多年,却还保留着一些草原上的习俗,比如晚饭后总要举行集体篝火晚会,比如入夜后营帐内不点灯烛,比如未婚女子可以在自己的寝帐内容留陌生男子过夜。
摩岢族人奉行一日三餐,晚餐在黄昏前后,晚饭后,族里的年轻人就在营地广场上架设起篝火,阖族老少围坐在篝火旁饮酒畅谈,兴致高涨时,男男女女载歌载舞,此等异域风情顿时吸引了城中许多浮浪子弟来围观、起哄。摩岢族的年轻姑娘热情奔放,风俗野蛮开放,她们会主动出击邀请围观者加入她们的篝火晚会,如果对上了眼,她们不介意携手赴罗帐,做一夜露水夫妻。
至于临走时是否留钱,则完全是你情我愿的事,摩岢人对此并不强求,不过自觉占了人家便宜的汉家子弟多半会留下一些钱财,算是朋友间的馈赠还是嫖资,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原本就是一笔糊涂账。
这日又是族中议事之日,晚饭后,首领摩岢术的营账里就坐满了人,依旧没有灯烛,不远处篝火的火光映红了人们的脸,或是因为白天的变故,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凝重。按照草原游牧部落的传统习俗,族中大事皆由长老会议决,摩岢术身为首领,有权召集会议,主持会议,发表意见,却无权左右会议。
他阴沉着脸,始终不发一语。
一个干瘦老头,正声音激亢地做最后陈词:“汉人的官最怕咱们闹事,咱们就把事情闹的大大的,逼薛戎向咱们低头。”
“对对,他不听话就让他滚蛋。滚蛋。”有人附和。
“对,让他滚蛋。”更多的人附和。
事已至此,似乎已没有再议论下去的必要,摩岢术闷闷地叹了口气,借着帐外篝火的红光,他的目光逐次平静地滑过诸位长老的面孔,看到的是一片兴奋和踊跃。
摩岢术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两个月前他们从闹水灾的徐州藤县迁移至此,这场大水灾让他们多年积蓄的财物损失了三分之二,他们已无力再四处迁徙,一个月前的长老会决议到成武县定居三年,以休养生息。
为了执行长老会的决议,摩岢术带人到成武县四处寻找安居之地,他看中了城西铁佛寺旁的一块地,条件十分优越,只是要涉及上百户居民的拆迁,综合考虑后,摩岢术还是决心放弃,身为部族首领,他跟地方官府打交道的经验异常丰富,汉地的官员为了减少麻烦,的确不愿招惹摩岢人,甚至可以说有些纵容,但官就是官,手中有权,岂是软弱可欺的?此事牵涉面如此广阔,势必要引起民变,他们岂肯迁就?
摩岢术的明智被族人视为软弱,六位亢奋的长老逼迫他召开临时长老会专门商议此事,会议的结果是倾全部落之力拿下这块地,作为部落今后三年在成武县的生息繁衍之所。
决议即成,摩岢术只得硬着头皮上阵,与薛戎几番接触无果后,摩岢术转而贿赂成武县的其他官吏,先在城中立住脚跟,继而逐步蚕食,造成既成事实后,再向薛戎摊牌。
计划执行的并不顺利,汉人对土地的执着完全超出摩岢术的意料之外,即使有当地官府袒护,摩岢人的蚕食计划也举步维艰。
碰了一鼻子灰后,摩岢术再度将目光转到薛戎身上,准备给他施加更大的压力,逼迫他乖乖就范。
帐外的篝火晚会已经进入高潮,激越的鼓点击打在鼓上,也激荡在人的心头,引发心脏砰砰作响,时刻有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危险。
一个年轻摩岢族未婚女子牵着她的情郎昏头昏脑地撞进了营帐,在众目睽睽下,像头受惊的小鹿,跳着逃了出去。她的情郎却昏头昏脑地站在那,手搓着手,不知所措。迫不得已之下,姑娘又红着脸冲进来救走她的情郎。
营账里响起了一片欢快的笑声,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霎时一扫而空。趁着众人高兴,摩岢术咳嗽了一声,开腔了:
“五叔。”
尽管心里不痛快,这声五叔还是叫的极亲热,摩岢族首领满脸堆笑,态度十分亲和。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啊,崔力收了咱们的好处,已经答应好好运作一番。薛戎嘛,出身世家大族,又是个清谈书生,并不擅长实际政务,他这个县令其实是个摆设,在成武,真正说话算数的是崔力和冯布这些地头蛇。”
“术,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一个黑瘦老者冷冷地打断了摩岢术的话。
“什么意思,还不是那个意思!让咱们再等等呗。”
“六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崔力收了咱们的好处,答应给咱们办事,结果呢,两个月了,办成了吗?”长老摩岢拨养着一部一尺长的大胡子,因为激动胡子抖的天女散花般,他曾经做过两任首领,在族中威信极高,他又是摩岢的叔父辈,说话时的语气难免有些咄咄逼人。
“崔力这些人在成武的确是能说的上话,可你别忘了,成武是大唐的州县,县令是朝廷的命官,汉人官场里有句话叫‘官大一级压死人’。薛戎一日不开口,这事就永远办不成。”
说到激动处,摩岢拨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小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如一点风中残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
“术,看把你叔气的,你这个首领是怎么当的,平日里看你也是一个男子汉气概,怎么一遇到事就退缩,这可不是做首领的品格。”
摩岢大花是六位长老中唯一的女性,她曾做过摩岢术的乳娘,性子又极刚硬,在摩岢术面前说话向来无遮无拦。
摩岢术赶紧起身唤人,叫来热水,半跪在摩岢拨的面前服侍。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是我摩岢族的首领,怎能跪地,起来。”
摩岢拨出语责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惋惜,摩岢术黑着脸坐了起来。
揉了一会胸口,摩岢拨长老的气喘匀实了,其他五位长老借此发难,终于逼迫着摩岢术完全同意摩岢拨长老关于在城中制造事端,借机驱逐薛戎的动议。
摩岢术烦闷地走进自己的寝帐,妻子见他脸色不大好,心知在长老会上又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不过性情软弱的她从不敢对丈夫的大事多置一言,她打来热水服侍摩岢术脱去鞋袜,把脚泡在盆里后,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摩岢术如木偶般呆坐着,良久,唤道:“把足实叫来。”
摩岢足实是摩岢术的族侄,二十刚出头,人长的精壮结实。因为额头上有块类似人眼的胎记,得了个绰号叫“三眼神”。闻讯而至,偷眼看看四周无人,摩岢足实眼珠子骨碌转了一下,微微哈下腰,抬头望着摩岢术,却不急着说话。
“你过来,我有事交代你。”
摩岢术眼见侄儿的猥琐像,心中就有气,但想到马上要交办他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便强压了怒气。摩岢足实凑了过来,半跪在摩岢面前,伸长脖子,附耳过去。
一阵嘀咕后,摩岢足实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他欣喜地答应道:“我叔请放心,侄儿一定办的妥妥当当。”
第044章 欺人太甚
李茂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中,芩娘像只巧雀跳过来问:“听说你在街上受了赵二酿一通羞辱,是真是假?”李茂伸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不满地说道:“我受人羞辱,你心里美的很是不是?”芩娘嘻嘻笑着,揉揉头道:“没有,我难过的不得了。”李茂道:“赵二娘是谁我不认识,我只知道有个妇人上街卖买菜让乞丐偷了钱,不敢回家坐在街上哭,我好心好意给了她十个钱,却不知哪儿就得罪了她,让人家把钱摔在我脚下,像我上辈子欠了她什么似的。莫不她就是你说的赵二娘。”
芩娘道:“人家说了,不收你的臭钱,你可知什么缘故?”李茂道:“还不是因为吴嫂子的事,这世道真是好人做不得。”芩娘道:“这么深的误会,你让人怎么轻易淡忘?夫人的一个族兄下月来成武县,他见在庐州做司户,五年前没了娘子,三十多岁的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正想寻一个贤淑能管家的女子做填房,对这门亲事你有何品论?”
李茂笑道:“门当户对,若能对上眼,也是一桩好姻缘。”芩娘叹了口气道:“可惜吴家嫂子并不乐意,执意要为丈夫守节三年。”李茂道:“这是不错。”芩娘道:“什么也不错,女人家的青春见不得光,三年后她都满二十七了,怎么嫁人?”李茂咧嘴笑了笑,没有吭声。
芩娘见李茂怏怏的不想多说话,便知趣地闭上了嘴,服侍李茂洗漱了,又打来温水给他泡脚,趁着泡脚的功夫,她一口气把凉席擦了三遍,这才打发李茂上床。夏日白天酷热,晚上却甚是凉爽,厚重的羽绒被早已撤下,凉床上只留一条薄绵被。
夜深天凉,二人同裹在一条被子里,难免肌肤相亲,虽然都觉有些尴尬,却谁也没有提出再添一条被褥。
二日清早,芩娘从浓睡中醒来,身上盖着薄被,李茂却不知踪迹,做了茶饭后,芩娘到后院临时搭设的练功场去寻李茂,刀枪剑棒摆列的整整齐齐,并没有人动过。芩娘努了嘴,轻骂了一声:“这死鬼,又溜出去偷嘴了。”
李茂在成武县城西找到了一家味道的很好的粥馆,三天两头就过去尝尝鲜,这天早起他见芩娘睡的香甜,不忍叫醒,又懒得自己下厨,就提着炊具去城西买粥,出门没多久就撞见了匆匆赶路的仵作秦四,秦四背着木骨蒙皮的箱子骑着驴往十字街口赶。
见是李茂,秦四赶紧下驴行礼,被李茂拽住,笑问道:“你这么风风火火的哪里去?”秦四道:“十字街口摩岢人的营地外出了命案,死了一个女人,今早有人报官,冯头唤我过去查验。”李茂心里打了个激灵,急问道:“死的是什么人,莫不是一个叫大悦花的女人?”秦四摇摇头道:“冯头没说,不知是什么人。”
李茂让开路,放秦四过去,去县衙公厩取了马,骑上直奔十字街心而去,他有一种预感,死的这个女人就是大悦花。
死者果然是大悦花,赤身裸体俯卧在臭水沟里,因失血而显得异常惨白的身上伤痕累累,死前显得饱受折磨。
这条水沟位于十字街口偏南,正是摩岢人和乞丐帮的交界地,李茂赶到时,南北大街上站满了人,壁垒森严地分作两派。成武县衙几乎倾巢而出,连城外看守营房的土兵也被调了过来,不过崔力和冯布却不见人影,想来正在县衙面受机宜。
李茂唤过青墨,让他提醒冯布把两家首脑控制住,蛇无头不行,控制了首脑人物就基本上控制了局势,提醒之后,李茂退到一边,他现在的身份很敏感,实在不宜过多参与。
一盏茶的功夫后,崔力和冯布飞马赶到,青墨窜上去在冯布耳边说了李茂的话,冯布回身向站在人群中的李茂点点头,当即吩咐把两家首脑叫来问话。李茂见状便悄然退去,走出一程,回身再望,心情忽然十分压抑,一种直觉告诉他,围绕着大悦花的死,成武县城里即将掀起一股风暴,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大风暴。
回到家,芩娘已经离去,桌上摆放着稀粥、咸菜和两个油饼,用竹罩扣着,芩娘能写几个字,却没给李茂留言,只是用白米粒在饭桌上摆了个图形——傻笑的猪头。
薛戎属猪,韦氏平日对他若有不满,就用米面在桌案上摆个猪头图形,以为调侃。芩娘有样学样,也常拿这个来调侃李茂。
李茂淡淡一笑,用米粒在猪头上加了两只犄角,这才坐下用饭。饭后,李茂去了城西找陈数。陈数只是一介文弱书生,能带着大悦花逃出摩岢人的营地,想必营地里有内线接应,面对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摩岢族营帐,李茂现在很需要这个内线帮忙,他要弄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数家在城西嘉林坊内,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街巷走到底,就是陈数的家,瓦屋砖墙,竹林掩映,幽深宁静。家宅虽然已破败,昔日的辉煌却还依稀可判。
陈数父母双亡,家中只有一个苍头服侍,苍头将门开启一角,浑浊的眼睛上上下下将李茂打量了一番,判断是个自己惹不起的人,便客气地让了进来。
陈数一身粗布麻衣,手里握着一卷书,脸上的伤口已涂了膏药,面颊却还青肿未消,手里虽然握着书,双眸却一片茫然。他还记得李茂,拱手一揖,让入正堂落座。
陈家毕竟是阔过,苍头懂得待客的礼数,添上茶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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