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汉的身边横着一根磨的光溜溜的扁担,李茂据此推断他应该是这中年男子身边的常随挑夫,遇贼时抽扁担抵抗,战败昏倒。
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衣小厮蹲在地上,人长的眉清目秀,扎双髻,正抱头哭泣。小厮的身边乱丢着几个箱包,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敞着怀,正蹲在地上搜检,值钱的财务拢作一堆,其他旧衣服、笔墨砚台等物乱七八糟的丢的满地都是。
李茂一个虎跳上前,望那年轻汉子的后脑勺上劈斩一掌,那汉子不着一声昏倒在地,青衣小厮惊叫了一声,李茂忙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叫,目光机警地打量着四周的动静。
绑在树上的中年人说道:“贼子一共三人,已全军覆没了。”
这一说李茂松了口气,他撤手放开小厮,蹲下身用手指试了试白发苍头的鼻息,眉头不觉一拧,这老儿呼吸正常,根本就没有晕,原来是躺在着装死!
李茂犹豫了一下,没有揭穿他。猝然遇险,并非人人都能挺身而出成为英雄,多数人都会选择逃避,就像刚才那个盗贼,眼见自己抽翻了他的同党,不也一样撒腿就跑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的贼尚且如此,又岂能指望普通百姓如何如何?
青衣小厮手忙脚乱地解下那名中年男子,拿着绳索去捆地上的那个年轻贼寇,那中年男子喝了声:“放他走吧。”小厮不解地问道:“放他走,他可是贼呀,差点要了咱们的命。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中年男子叹道:“看他们的衣着都是附近的农人,今年宝鼎县蝗旱接踵而至,他们生计无着才铤而走险做了贼的。”
青衣小厮不敢争辩,只得作罢。
中年男子整了整衣袍,朝李茂长揖及地,施了一个大礼,沉声说道:“在下河中宝鼎县人薛戎,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李茂不知该怎么回礼,稍稍犹豫,他向后退了一步,学着薛戎的样子回了一揖,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位先生不必客气。”
中年人见李茂对答甚为得体,不觉眼睛一亮,道:“未曾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哦,我叫李茂,是陇南人氏。幼年出家,这些年一直在做和尚,刚刚还俗。”
李茂说了句假话,面皮不觉微微发烫,他幼年时因为体弱多病的确是给一位老和尚做过徒弟,不过那只是寄名弟子,未曾受戒剃度,当不得真。
之所以要撒这个谎,主要是因为他剃了个板寸头,这样的发型在眼下这个时代显得太诡奇,身为一名穿越者李茂不想招惹是非。
为恐薛戎追问他的身世底细,李茂转守为攻,问起薛戎因何在此遇险。
薛戎直言相告道:“某离乡宦游多载,今日望见故土思念家人,心急抄了近路,不意竟撞在了这三个贼人手里,苍头护主被恶贼打昏,侍妾又被他们羞辱,若非恩公挺身相救,薛某性命难保。哦,舍下距此只有三十余里,敢请恩公移尊暂住几日,吾当奉之如兄弟。”
第004章 宝鼎薛家
这个提议让李茂无法拒绝:自己到了这个陌生朝代,人生地不熟,生存才是第一位的。薛戎虽未通报身世,但看这架势也是地方豪富之家,过去吃住几天倒也不至于待他为难,先觅个落脚之处,等缓过劲来再做打算。
想通这一节,李茂说道:“蒙先生不弃,我就叨扰几天,不过有件事我先得说明,我师傅嫌我资质愚钝,始终没有给我剃度,我没有度牒,是个黑户野和尚,若待先生为难,我便不打搅了。”
薛戎闻听眼睛又是一亮,哈哈大笑道:“那有甚干系,英雄不问出身,你有这等侠义心肠,便不是个坏人。实不相瞒,薛某此番回家乡是为探亲,不日将去曹州武城县赴任,官虽不大,却也是一县之长,你的身份文牒就着落在某的身上。”
李茂闻言大喜,又好奇地问:“一县之长是不是就是县令?”得到薛戎的正面回应后,李茂眼睛一亮,说道:“如此,我还要求先生一件事,你能不能帮我在县里谋个差事?不拘好歹,有个吃饭的地方就行。”
薛戎微微颔首,微笑道:“无妨,恩公愿意,某求之不得。”
正说话时,那青衣小厮忽然大叫一声:“芸娘上吊了。”
芸娘是薛戎的侍妾,薛戎一行在林中被贼制住,贼人见芸娘长的美貌,****了她,芸娘受此大辱,本欲一死了之,又恐三个贼人劫财之后又要害命,这才含垢偷生,觑得良机脱身逃走,半道遇李茂获救。
此刻她见李茂制住三个贼人救下薛戎,心宽之余,忽觉了无生趣,趁薛戎与李茂寒暄之际,她悄悄解下腰带系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打了个结,套在了自家的脖子上……
李茂和薛戎赶去时,见书童青墨双手抱着芸娘的腿正使劲往下拽!李茂吓了一跳,这孩子不知是真蠢还是故意装蠢,这是救人的法子吗?他不及多想,掷出手中匕首,正中拴在歪脖子树上的腰带,丝质的腰带破了一个缺口,被芸娘的重力一压,扯成两段。芸娘跌下来,把青墨做了肉垫。
芸娘昏迷不醒,脸色乌青,李茂用手指试探了一下她的鼻息,然后很自然地给她做起了人工呼吸。
薛戎霎时脸色铁青,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青墨望了望主人,又望了望这个来路不明的大个子和尚,脑袋直发懵:当着家主的面趴在主母身上,还抓着她的胳膊摇来晃去,一会按她的胸脯,一会压她的腹部,一会又亲她的嘴……
小厮一时会错了意,偷偷地从地上捡起了扁担,慢慢蹭到李茂背后,望定他的后脑勺,一咬牙,一闭眼,举扁担就要砸下去,却听得“吼”地一声怪叫,芸娘突然坐了起来,紧接着就剧烈咳嗽起来,一时涕泪交下,人却醒了过来。
李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头望去,面挂微笑,青墨赶紧把扁担藏在身后,两眼望天装着在看风景,一时心虚忙将扁担丢了去,不意正砸在苍头脑袋上,那老儿哎哟一声惨叫,揉着脑壳跳了起来。
“可算把你给救活了,我说这位夫人,干嘛这么想不开呢,你被歹人羞辱错又不在你,薛县令是位有大学问的君子,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即便是后世文明昌盛年代,当着丈夫的面给妻子做人工呼吸,也免不了让人心里疙疙瘩瘩的不是滋味。刚才急着救人,李茂没想那么多,此刻他才觉出尴尬来,只好装疯卖傻,疯疯癫癫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这一说芸娘心里好受了一点,薛戎的心里也好受了点,芸娘被辱不是她的错,这来路不明的痴汉子刚才是忙活着救人,而非借机轻薄芸娘,这他也能看的出来。
他是个真正的读书人,豁达,明理,不迂腐。
薛戎上前扶起芸娘,亲昵地为她拍掉沾在身上的草棒败叶,郑重地说道:“时运不济,让你蒙此大辱,罪在薛某,与娘子何干?昔日,你我曾对天盟誓永不离弃,今日这件事就此揭过,以后休要做这等傻事了。”
芸娘伏在薛戎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才想起向李茂答谢救命之恩,又问李茂姓名。李茂道:“我姓李,叫李茂,做过两天和尚,你就叫我和尚吧。”
“那也好,更显得亲切。”芸娘低眉轻轻说道,经历了一场常人难以忍受的劫难,刚刚九死一生,只不过片刻之后,这女子就宁定了下来。
她望了望天色,目光从李茂脸上滑过,劝薛戎道:“天色不早,还是早点赶路吧。今年河中受灾,到处是流民,纵然是白天路上也难得平靖。”薛戎深以为然,唤苍头老顾和小厮收拾了细软,丢弃了粗笨家伙不要,和李茂一道向他阔别三载的家宅行去。
薛家庄位于河中府宝鼎县,是个有八百户人家的大庄,西依土丘,东环碧水,背靠密林,向南则是一望无垠的良田沃野,薛家由河东迁居于此已有四代,开枝散叶,人口繁茂,在宝鼎县堪称望族。
薛戎是庄中第一等的大家族,他年纪虽然不大,辈分却极高,所在乡里的耆老、里正、村正、保长多是些五六十岁的苍头,见了他亲切地称呼大郎。
薛戎母亲李氏年近古稀,长的瘦小干枯,精神却十分旺健,她辈分极高,在庄中有着说一不二的威严,得知薛戎在山林中被劫之事,拍床发怒道:“岂有此理,鼠辈何等无礼!”便要打发人将耆老、里正、村正和保长唤来训斥,薛戎劝道:“事关芸娘清誉,还请母亲不要张扬。”
李氏思忖片刻,闷闷地吐了口气,对薛戎说道:“你呀就是心太善,在乡行善积德,官场上怎容得你优柔寡断?让你一个人出去为官,让娘如何心安?”
薛戎见母亲面有忧色,忙岔开话题,说起了李茂的事,李氏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忙让薛戎去将李茂请来。李氏从芸娘和小厮青墨嘴里得知了李茂救人的前后经过,就将李茂定格为莽夫一类,及见了面,见李茂虽然体型高大类似莽夫,举止对答却十分得体,心里顿时有了一丝好感。
初见到李氏,李茂很是吃了一惊,老人面容和善,目光却锐利的像把刀,似能一眼洞穿人的五脏六腑,看透人的灵魂深处。他心中暗自提放,丝毫也不敢大意。这一路行来,他已经在心里为自己编造了一份身份履历,除了混淆了时代,基本都是事实,因此对答如流,毫无破绽。
李氏是信佛之人,问了一些庙里的勾当,这个自然难不住李茂,他自幼确曾在庙里生活过,对佛家的风俗礼仪也略知一二,但是为防万一,他事先还是铺垫说自己的师傅是个野和尚,出家修行的庙是个不入流的小庙,自己在庙里也不过是个出苦力的小沙弥,对佛经、礼俗等也只是一知半解。
因此之故,纵然有疏漏的地方,李氏也先入为主地能够接受。
问了一圈话,李氏心中疑虑渐消,她感慨地说道:“原来也是个孤苦的孩子。薛家承你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不嫌弃薛氏乡野粗鄙之家,与我儿做个兄弟如何,将来相互也有个扶持。”
李茂迟疑道:“这个,岂敢高攀。”
第005章 叫我去见官
李氏作色道:“懵懂的孩子,你舍命救护我儿,乃是过命的交情,拜做兄弟又如何?”李茂心想:“只是拜兄弟,又不是入赘做女婿,我矫情什么?”便答应了下来,老夫人大喜,让人去查历书,择吉日,又打发小厮青墨带李茂去沐浴更衣换身衣裳。
李茂拜辞后,薛戎问老夫人:“他救了儿,厚谢他便可,何苦又要拜什么兄弟,这样的人来路不明,只恐连累了我薛家。”薛戎这么说用意只在试探,他见识到李茂的一身好功夫后早有心笼络,只是薛家是大户人家,规矩多,他怕母亲不肯答应,这才出言试探。
老夫人笑道:“此良家子,你不必多疑。”又道:“我问你,林中劫持你的三个人本事如何?”
薛戎闻言,面皮羞红,喟然一叹:“都是野蛮凶悍之辈,儿连剑都没来得及拔就着了道儿。”老夫人道:“强贼面前你全无反手之力,他却是以一敌三,这是何等的勇武?有他在你身边扶持,不好么?你性情散淡,好读书,一身的书生气,若是进朝里做个闲官倒也罢了,偏又去做什么县令,这等牧民官其实最难做,上有骄帅、刺史,下有坐地生根的土著大豪,我薛家在宝鼎算得是顶顶本分的人家了,县里尚不敢正眼相觑,若遇到那蛮横粗野不服管制的,又当如何?”
一番话说的薛戎面色沉了下来,李氏又道:“你有建功立业的心思,娘岂能不赞同。不过官场险恶,稍有不慎便是个船翻人亡的下场,岂可不慎?老顾年纪大了,精神、筋骨都不比从前,青墨又一团孩子气,你这身边没个信的过、顶得起场面的人可不成。”
薛戎点点头,道:“儿懂了,让母亲费心了。”
正说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妇人到了堂下,着一身湖绸罗裙,面容白皙圆润,举止雍容大度,却是薛戎的正妻韦氏。
韦氏乃长安世族大家出身,薛氏在河中虽也是望族,却不敌韦氏的名声响亮,韦氏嫁入薛家后仗着娘家的势力向来骄纵惯了,不用下人通禀便直闯了进来。
薛戎的脸色有些难看,正待出言呵斥,李氏却暗暗地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向他递了个眼色,要其忍耐。
韦氏向老夫人草草行了个礼,惊惶地说道:“大郎在林中遇险,可曾伤着么?”薛戎黑着脸道:“你是盼着我伤了才舒心吗?”韦氏有些惧怕丈夫,没敢应答,轻移莲步游走到老夫人身后,手扶着老夫人的肩,嘀咕道:“母亲,你看大郎说这话,妾也是挂念他嘛。”
老夫人拍着她的手,笑着安抚道:“你休要理他,他是被贼吓破了胆,见谁都没好声色。”韦氏得李氏撑腰,示威似的朝薛戎哼了一声,转忧为喜道:“我闻劫道的一共有三个贼,那位义士出手救人前,大郎已经着了道,却不知损失了多少金银?”
她说这话时眼睛盯着薛戎,金银两个字故意咬的很重,似意有所指。
老夫人轻责道:“人平安回来就好,钱财都是身外物,丢了就丢了,又算得了什么?”李氏心里明白,韦氏有此一问并不关钱财的事,她的用心是冲着薛戎的侍妾芸娘去的,芸娘明艳动人,是地地道道的大美人儿,任谁见了不垂涎三尺?此番落入贼人手里岂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薛戎回禀母亲的时候,将芸娘受辱一节隐去不说,李氏心中虽明镜似的,却是装聋作哑没有深究,此刻话头被韦氏挑起,老夫人也只能继续装糊涂。她怕韦氏继续纠缠下去,于是将话锋一转,问韦氏:“大郎将去曹州为官,你去不去?”
韦氏对老夫人装糊涂略有不满,正欲重起话头,却被这一问堵住了嘴,她不禁犹豫起来,凭心而论她是不想去曹州的,自十六岁嫁入薛家,夫妻关系就一直不睦,与其守着丈夫天天置气,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再则,宝鼎距离曹州千里之遥,自己这身骄肉贵的哪受得了颠簸之苦?而且丈夫做的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县令,想耍威风也威风不起来,反倒被当地土豪笑话。但若说不去,一则闺房难耐寂寞,二来成亲十年一无所出心有不甘,支吾了一会儿,韦氏应道:“妾若随大郎去了曹州,母亲面前谁人奉承?”
老夫人道:“让芸娘留下,你们小夫妻的自成亲以来聚少离多,都生分了,这次我做主,你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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