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是有的,热忱却是打了个折扣减了半。再者皇帝丢弃了根本之地,孤身来到洛阳,又在三大强势诸侯的挟持下,吕荣纵然有心也没这个胆,他的这个东都留守权力有限,兵马更是少的可怜。
而在李瀍来说,他对这位东都留守也并不十分信任,只是无人可用而暂时用之。
追随他来到洛阳的神策军也有万人,只是互不统属,又无一个能镇压三军的人物,故而一盘散沙,难免为李、刘、韩三人所轻视。
李茂遣使来问关中和战,身为皇帝,李瀍却插不上嘴,李、刘、韩三人又各怀鬼胎,久议不决。李瀍心中苦恼无人可诉,深夜又哭了一场,惊醒了侍奉在身边的王才人。
王才人,邯郸舞姬出身,养母过世,流落在长安,与李瀍一见钟情,自此倾心追随,无论起落都能不离不弃,甚得李瀍之心。因出身卑微,在后宫只有才人名分,但却万千宠爱在一身,此番李瀍被李全忠劫持,仓皇逃出长安,四宫太后尚且顾不上,却把王才人带在了身边。
也有一种说法是,王才人是舞姬出身,身子骨强健,能骑马,换上一身男装跟着皇帝想去哪便去哪,这就不是一般的嫔妃所能比拟的。
王才人无声而起,打来水,服侍李瀍洗了脸,喝了定神茶,这才劝道:“世道艰难,大家更需保重身体。”李瀍闻言再次落泪:“大唐江山要毁在朕的手里了,朕就是亡国之君,将来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
王才人挺直腰身,撑住皇帝健硕的身躯,柔声劝道:“李太师已出兵关中,长安旦夕可下,朱克融将军何必再滞留关中?倒不如调他来洛阳护驾。”
李瀍大惊,双手抓住王才人的肩,奋力地摇晃着,又一把揽入怀中,惊喜地叫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意如,你真是上天赐予朕的宝物啊。”
李瀍赤脚下床,召来突吐成骅,就在廊下附耳叮嘱了几句,突吐成骅道声明白,一路小跑出了宫。二日李、刘、韩三人正在政事堂与吕荣和天平、魏博、武宁三镇使者商议军国大事,李瀍忽然到了门口,哈哈一笑,昂首而入。
众人吃了一惊,连忙迎出,皇帝自出长安后便甘做傀儡,从不问政事,今日为何突然跑了过来,真是杀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李瀍一一扶起众人,招呼众人坐下,议事之前,又传旨将各人的官爵升了一级。皇帝已经不是过去的皇帝,寄人篱下,徒有虚名。他的封赏也就不比过去值钱,众人并无特别的喜乐,敷衍了一下,各自坐定。一个个缩着脖子低着头,默运“哑口无言功”以示抗议。
李瀍尴尬地笑了笑,厚着脸皮问起众人对关中之事的看法,见众人皆不语,便点明让何进滔的使者陈牧之先说。陈牧之在郓州也是一等一的谋士,何进滔的座上贵宾,来长安后却被李、刘、韩三人压的死死的,早已憋了一肚子气,今日被皇帝点名发言,自是喜出望外,忙清清嗓子说道:“关中已成关门打狗之势,‘狗’就是裴家三逆,打狗的是李太师。太师是打狗能手,早晚必擒之。只是狗儿盘踞长安,这投鼠忌器,难免让太师为难。望陛下网开一面,赦其无罪,待其松懈,将其诱出,然后杀之。小臣以为如此这般最为妥当。”
陈牧之的话引来一阵轻蔑的冷笑:何进滔真是门下无人,竟派了这么个蠢货到洛阳来,是转着圈子来丢人,还是来恶心人的?
李瀍心里也很鄙视陈牧之,但还是点点头,道:“卿言极是,又问史宪忠使者田词岭,田词岭道:“兵法诡道,瞬息万变,其中的分寸,不是远在数百里外的诸公能拿捏的准的。臣以为宜择一良帅,统帅关中各军,慢慢消磨。既要惩办凶逆,又不可惊了凶逆,毁了国家重宝。”
李瀍心里暗骂田词岭目中没有自己,口上却道:“此言大有道理,以卿之见,何人可为关中统帅。”
田词岭道:“非李太师不可。”
第688章 天下兵马副大元帅
李瀍哈哈大笑,问李、刘、韩三人是否同意田词岭所言。自谢彪来洛阳要求朝廷定关中和战之策,三人便知道李茂想做关中之王,平心而论,三人并不想李茂一家独大,但问题是关中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除了他外人无力插手进去。若公然反对,反而跟李茂结了仇,十分的不划算,但要三人公开提出由李茂来主持关中军事,又谁都不愿意。
李茂野心已现,万一他把持不住,效法裴家兄弟称帝建国做了大唐的逆臣,自己岂非也跟着遭殃,至少是名节有亏。
今日这话是由田词岭提出来的,这个人旧日就跟李茂相好,魏州十余年间风云变幻,主人换了好几茬,人家却岿然不倒,至今仍受重用,足见功力不浅,此番必是得到了谁的暗示,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抢着背黑锅,那也由得他。
见李瀍点名问到头上,三人便顺水推舟,同意由李茂主管关中军政,收复长安、惩办凶逆,解救四宫太后、嫔妃、宗室、百官和长安百姓。
在三人看来李茂若做成此事,则等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自古为臣子的最忌讳犯一种错误——功高震主,他若能化解了这场危难,便是拨乱反正,重整乾坤,光辉瞬间盖过皇帝,做下了这桩事,便是想做郭子仪也不可得,剩下只有一条路——代唐自立,届时祸乱天下的恶名便由他背了,他们三人或挟天子以讨之,或坐定割据之实,搞他个天下大乱,兵强马壮者称帝。
反之若李茂败了,他就得乖乖地滚回幽州去,长安能不能收复不重用,重要的是皇帝回不去了,而且在他们手上,有皇帝在,李唐的江山就在,一个弱主,数个强藩,这种格局才是最安全的,才是他们所乐见的。
李瀍见众人都同意李茂主持关中危局,大喜,当即下诏设天下兵马大元帅,开府,以光王李忱为大元帅,燕王李茂为副大元帅、知元帅府事,李、刘、韩三人为兵马元帅,史宪忠、何进滔、王智兴、朱克融等人为领军都统。
由光王李忱挂名天下兵马大元帅是要向天下人昭示这天下还是李唐的天下,一切都还在李家的掌控中;让李茂去干实事,因为他手上有兵,有能力,又想干事建功;让李全忠、刘悟、韩弘、史宪诚、何进滔、王智兴等挂名,是为笼络人心:胜了有功,败了无罪,可进可退,总能立于不败之地。
诏令由突吐成骅带去关中,另有一封密诏是给朱克融的。
李茂接诏后,移文至金商、襄阳、山南等地催促粮草,又遣大将接管散关。散关是通往关中、蜀地的要隘,本在朱克融的控制之下,但现在李茂是朱克融的顶头上司,军令下达,不遵是抗命,遵从便把地盘丢了,朱克融为此十分苦恼。
恰当此时,闻听洛阳有密使到,要他在偏僻处迎接,朱克融敏锐地觉察到转机来了。
见了面却是枢密使突吐成骅,朱克融眼圈一红,哭诉道:“李太师欲报旧仇,要拿我开刀,枢密使救我。”
突吐成骅道:“太师不是那小心眼的人,将军休要听小人挑拨。接管散关是为了方便南粮输入关中。不过您二位过去有过节,却是实实在在的,我也听说过,且这种积怨一旦结下一时半会儿也化解不开。现今凶丑盘踞长安,天子东狩,国家危难,将军万不可逞一时意气而坏了国家大事。若关中之事果真不可为,将军何不去洛阳护驾?”
绕了一大圈就最后一句话最得朱克融之心。
朱克融道:“我也正有此心,只是各处关隘都在李太师手里,大军过境,恐引起误会。”
突吐成骅道:“千军易得,良将难求。洛阳尚有五万神策军将士,苦无大将统领。将军到了洛阳,何惧手中无兵?再者说将军已东去护驾,李太师还有什么理由不放行您的麾下呢,说来说去都还是一家人嘛。”
朱克融眼睛一亮,暗道:我在关中被李茂困的死死的,进不是,退也不是,早晚被他公报了私仇,倒不如去洛阳搏一搏,现今洛阳无将,陛下必会重用我。我若一走,三万神策军料他也吞不下去,只能放他们东归。
见朱克融心动,突吐承璀又拿出密诏,朱克融看完痛哭流涕,当即答应随突吐成骅去洛阳护驾。突吐成骅此行不仅是宣达制书,还有慰劳各军的使命,他让朱克融易容混在随从里,带在身边,一路回了洛阳。朱克融一到洛阳即被任命为左神策大将军、知军事,主持整编散布在洛阳周边的神策军,得兵两万余人。
仇士良被杀后,左右神策军经过改制,撤除护军中尉监军制度,设辟仗使以监军,以将军知军事实掌军事,大将军和统军皆为虚衔,只授于功高有名望之人。
李瀍为了显示对朱克融的重视,特意加朱克融大将军,并实掌军权。
朱克融又奏请调关中几部军马回洛阳,李瀍允准,恐李全忠、刘悟、韩弘等人掣肘,不发军令,让朱克融遣私人前往说服,化整为零,私下东归。
朱克融的一举一动都在李茂的监视之下,三万神策军从关中撤出,他是乐见的,但如此做派鬼鬼祟祟,却让他很看不惯。不过眼下危机重重,还不是跟朱克融置气的时候,不仅不能置气还要帮他一把。李全忠等人肆意干扰南粮入关中,那李茂也无须跟他们客气什么,他下令各处关隘,但凡神策军将士愿意去洛阳护驾的一律放行,没有盘缠的接济盘缠,沿途过兵站吃住全面,以友军待之,不可结仇。
李全忠、刘悟、韩弘被李瀍打了个措手不及,心里既恨且恐,只是三人并不齐心,一时也找不到反击的抓手。等到三人意见趋于一致时,却发现李瀍内有突吐成骅贴身宿卫,外有朱克融领神策军五万人拱卫宫城,皇权陡重,权力的天平已悄然发生了逆转。
加之李茂和四海会的郭良达成秘密协议:长安城中百官,愿意去洛阳追随皇帝的,由郭良安排其出城,所积攒的功德将来可以用于抵罪。
李瀍的朝堂迅速充实起来,皇帝的腰杆越来越硬朗,也越来越能找到做皇帝的感觉。此长彼消,李全忠、刘悟、韩弘三人忽然觉得自己的话语权被剥夺的所剩无几。
三人既恐且恨,作为制衡之策,竟破天荒地同意了船帮将南方粮米运入关中。
有了南方米粮的滋润,李茂的处境大为改观,便有更多的精力来慢慢炮制裴家皇帝了。
第689章 暗战长安
当初李瀍逃离长安时,郭韧也随之东去,临行前她劝郭良也走,郭良不肯,笑道:“吐蕃究竟是外来蛮夷,这九龙盘绕之地岂是他们能享用的,我看裴家兄弟有天子之相,将来必是天子之尊,这么多年来为了培植他们,钱像水一样的花出去,岂可不收回本钱。”
郭韧冷笑道:“只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郭良道:“要我说,妹子,你也别走了,跟去洛阳,未必有你的好果子吃。”
郭韧冷笑道:“死到临头还自以为得计,真是可笑之极。”
兄妹俩不欢而散,郭韧迁去洛阳后,因局势混乱,暂时和李瀍保持距离,她在耐心等待。没有了郭韧的牵制,郭良撒起欢来。先帮吐蕃维持治安,又拥戴裴仁勇登基称帝。四海会借着吐蕃人和裴家兄弟的势力把触角伸向长安的角角落落,插手一切能生财的门路,又选帮中弟子打入官府衙门、渗透进军队,一时风光无俩。
裴仁勇做了大秦天子后,郭良以从龙功勋自居,扬言要做大秦的宰相。宰相最后没做成,但裴仁勇为了安抚他,拜他做吏部尚书,他嫌官小,于是又拜他做左仆射,封安国公。
品阶虽高,却无实权,郭良还想兼京兆尹,裴仁勇没有答应,郭良因此怀恨在心。
关中形势一夕数变,裴家兄弟的大靠山吐蕃人说走就走,撂下三兄弟不管,竟自己跑了。李茂说来就来,大军压境,来势汹汹。本来还指望跟朱克融眉来眼去一番,没想到那个不中用没两下就败阵而去,这一来长安就掉进李茂设下的铁桶阵里。
大秦皇帝手里虽然有兵马,有人质,但绝不可能是李茂的对手,这一点郭良坚信自己的判断。想到妹子临走前说的那段话,郭良脸皮**辣的,是臊热。
但事已至此,后悔药也没处买去,只能亡羊补牢了。郭良主动造访幽州驻上都进奏院,希望能搭上李茂这条线。这么些年来他跟李茂亦敌亦友,打打和和,虽然有过不愉快,但从未结下深仇大恨。现在他是四海会的大当家,麾下十数万弟兄,地道的长安地下之王,手里有筹码,有底气跟李茂说道说道。
长安失陷前,田萁拒绝出城,选择了在城中潜伏下来。她看的很准:不管是吐蕃,还是裴家兄弟都没有胆量和胃口一口吞下长安,长安还是长安,深如大海,包罗万象,有它自己的独特法则。不过长安毕竟已经不是李唐的京都了,大秦皇帝虽说只是浮在海平面上的那层油皮,但若这油皮过大过厚,依旧能够遮蔽阳光。
她已熟悉的生态系统正在慢慢发生改变,在此情况下,要完成李茂交给进奏院的任务,单凭她个人的力量显然是做不到的。
陈数还在深度潜伏中,不会因为裴家兄弟这点小风小浪就苏醒过来。
现在能依靠的只有四海会这条地头蛇。虽然急于求助于四海会,但田萁也知道这种事必须得讲策略,自己主动求上门去和让郭良求上门来,效果是大不同的。
这需要精准而大胆的判断和极度的耐心和小心。
所幸,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设想在走,郭良急于找到出路,主动求上门来了。把滞留在长安的高官大吏安全送出去,不仅是釜底抽薪,加重李茂谈判的筹码,更重要的是充实洛阳的力量,增加皇帝的话语权。皇帝太过弱势,现阶段而言,对李茂是很不利的。
不得不说四海会多年的经营没有白费,在长安,他们撑着半边天,当李家的那半边天崩塌之后,他们几乎撑起了整个天空。
转移高官大吏出城的工作很顺利,裴家兄弟到底出身低,眼界不够,还不懂得怎么利用这些滞留在长安城里的宝贵资源。资源们也因为看不到希望,而纷纷厌弃了大秦皇帝,转而去洛阳寻找旧主。
他们或独自上路,或三五成群,七八个一伙,但都是孤身前往,绝少有带家眷的。
因为大秦皇帝还算是一个仁慈的皇帝,从不为难他们的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