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立本提着拂尘疾步上前,红色的长袍被踢得上下翻飞,他一边走一边说道:“长安有事儿,打搅了几位。”
那官员一瞧鱼立本的表情,便知趣地不约而同站起来抱拳道:“老夫先行告辞,改日再来与王爷对弈。”
薛崇训回了礼,然后问鱼立本:“生了什么事?”
“陛下在长安闹了一出,召集大臣要联名请薛郎登极,他要禅让帝位!”鱼立本道。
薛崇训愕然道:“怎么突然闹这事儿?咱们又没逼他……母亲大人可对今上有什么举动?”
鱼立本道:“杂家成日都呆在殿下身边,根本就没准备,定是蓬莱殿今上母子自个弄的。”
薛崇训寻思虽说李唐越来越势微,可也是百年基业的王朝,真想走改朝换代那一步需要诸多准备,哪能这么唐突的?母亲也不可能这么轻举妄动,再说太平公主真的毫无压力要把王朝改姓?连薛崇训自己都拿不准判断,他想起那次在晋王府亲王国内的相见,太平公主透露那种意思,不过事关重大却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干系,何况当时太平公主的情绪也有些失控。
他想罢便说道:“我可从来有这种想法,陛下真是多心了!他这是要陷薛某于不义呀!”说罢还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副痛心疾的模样。
鱼立本很耐心地等着薛崇训表演完了,才说道:“陛下确实是太轻率也太急了,要不薛郎上份奏呈说一下,免得天下人误会了薛郎。”
薛崇训道:“得先和母亲大人商议一下。”说罢便要往外走。
鱼立本道:“殿下正在长春殿温泉汤内,不过杂家已经把消息报进去了,这会儿该起来看长安急报了罢。”
薛崇训点点头:“那成,我去长春殿找母亲商议。”他便出了门向西走,径直来到长春殿。
到得太平公主的寝宫外,薛崇训也不便直接闯,就叫一个宫女进去通报。等宫女出来说殿下让他进去见面,薛崇训这才往里走。昨天他才来华清宫,太平公主的寝宫还是第一次来,一进殿门,只见里面雾气腾腾犹如仙境一般,在朦胧的白汽冲宽大的绫罗幔帷若隐若现。
这时听得一个宫女道:“要不要将王爷请到阁楼上等候殿下?”另一个宫女道:“殿下刚才叫王爷直接进去。”
她们在那里说话,由于雾气太大薛崇训连脸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声音。薛崇训听到这里心下竟然有些期待,不过转念一想太平公主要说正事肯定已经穿戴整齐了,也没什么,虽然地方不便待客不过薛崇训也不是外人。
“王爷请随奴婢来。”一个宫女怯生生地说了一声,然后小心地迈着细碎的步子,大约她穿那裙子太窄也走不了大步,薛崇训只得慢慢地跟在她的后面。走了一小会儿,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宽大的池子,照样是热气腾腾的,这么大的池子出现在室内就如一个室内游泳池一般,不过岸边是用木头镶嵌的,周围挂着帘子,古色古香的景象和薛崇训脑海中的室内游泳池大相径庭。
他定睛一看,只见池中还有一个人,背对着自己鬓如云是个女的,他当即有些尴尬,再瞧了一下背影十分熟悉……在这地方沐浴的人不是太平公主是谁?敢情她听到消息后根本就没上岸。池边上有个宫女手里拿着一张信札垂手而立,应该是刚刚才念完还未来得及离开。
薛崇训硬着头皮拜道:“儿臣拜见母亲大人。”
“你来了。”太平公主转过身来淡淡地说道,水面上白雾朦胧,岸上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可以想象太平公主现在身上是不着寸缕。薛崇训忙垂手低头,太平公主倒是表现得十分自然,好像一切都是合乎常理自然而然,连旁边的人都受她的影响好像觉得没有什么不对的。可薛崇训一想俗语就有儿大避母的规矩,如此这般却是有点过分,偏偏自己却不愿意点破只想装作不知。周围还有其他人,除了道士玉清还有几个宫女近侍,她们更是不敢说话,指鹿为马都可以何况对错?
薛崇训一本正经道:“儿臣刚刚听说长安的事,就急着见母亲来了。听说今上要联名大臣禅位,这怎么行?儿臣绝无……”
“太急了没准备好是么?”太平公主突然打断他的话。
薛崇训怔了怔,眼睛看着地板一言不,心下琢磨着措辞。
太平公主又镇定地说道:“这事儿也没什么难办的,你当然要毫不犹豫地推辞。不说别的,就是古人在名正言顺大势所趋之时,群臣上表,人家还要三辞,现在皇帝一说你哪能马上就满口答应的?”
这时薛崇训才开口道:“我无意冒险与母亲大人离心,这样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一切都是您给予的,我决不想从您手里夺取什么,何况是夺位谋朝这等事……我没有这么大的野心。”
他平铺直叙地说了几句话,好像很随意,但却是在心里琢磨了好一阵子,他想对太平公主表明的态度就是:不愿与她为敌。其实这时候李唐皇室已经衰微到了百年来的最低,薛崇训真想谋朝篡位最难对付就是太平党,也是他最下不起狠手的人,而其他的势力就算心有不满也比较松散难以凝聚起来对抗已经手握军政大权的中央党羽。
“你没有野心?”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薛崇训,让他压力很大。就算薛崇训是她最近亲的人,也随时能感受到其中的威严,她给人的压力就是一种气质在一言一行中不经意就流露出来。
薛崇训忙躬身说道:“野心、虚名都是身外之物,我更看重运命相连殷殷关切的亲人家人。如果母亲大人认为我会威胁李唐基业,一句话便可以收回我的一切,甚至我的性命都是母亲大人给予的您要随时可以拿去……只需您的一句话,我定然传令神策军等部将及幕僚放弃抵抗听候落,连我都不愿争斗了,他们做什么还有意义吗?”
他说得十分诚恳,完全没有体现出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太平公主听罢都有些动容,又回忆起上次薛崇训主动调神策军出长安,还有平时的一点一滴何曾对她有过戒心?就如现在来华清宫,身边就带了飞虎团还驻扎在外头,而太平公主身边的羽林军接近千骑护驾,要安排一场鸿门宴拿下自己的儿子实在轻而易举,因为他根本对自己不设防的。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神情却还是方才那样似笑非笑叫人琢磨不透,“你走近一些让我看看你眼里是不是有野心。”
“是。”薛崇训恭敬地沿着木料池边绕了过去,站在太平公主的旁边,然后低头看过去……这时他顿时涨红了脸,因为就近俯视下去,太平公主的上身在水面下就一览无余了,雪白硕大的肌肤在水光粼粼中分外耀眼。他急忙把眼睛看向别处。
饶是薛崇训脸皮很厚,但面对太平公主也无法从容镇定,连耳|根|子都红了。太平公主扬起头来,笑眯眯地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说道:“很大的野心……”
薛崇训听到这里又担心又乱,心情复杂极了,红着脸辩解道:“儿……儿臣绝无虚言,请大人明鉴。”
太平公主一副溺爱的神情,软软地说道:“崇训你要什么,告诉娘,我帮你。”那口气软得无骨,她这样的人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简直罕见得很。冷的时候一句话能吓得人双|腿|颤,暖的时候却能像现在这样。
薛崇训惶恐地弯着腰道:“我什么也不要,拥有的已经够多了……”
第十三章 对弈
在长春殿见了太平公主后,薛崇训也没确定太平公主的态度,他的判断是比较乐观的,但是这种重要的决策不能靠猜,必须要得到明确的决定才行,否则就是风险。!然后他啥也没干,成日就陪着太平公主宴饮游玩下棋。
人们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就算是薛崇训这样的贵族也有不少事可以亲力亲为,可他从来不干,只愿意去抓住一系列事情的一个关键点。他认为现在的关键就是太平公主,如果她最终不能下定决心放弃维护李唐,那么薛崇训想要夺权不仅面对巨大的对手,还会失去很多盟友可能变成孤家寡人,只剩下那少数的嫡系撑不起万里江山。
薛崇训也不好直接问,因为之前他为了表明忠心已经说过无意谋位,如果现在又去问显然会表现得言行不一。所以他就经常陪着太平公主,等着她明确表明态度。
可是太平公主也好故弄玄虚,偏偏装作没事,很乐意地和薛崇训一起在华清宫游玩休闲,真像现在天下太平他们在这里只是度假的一样。
长春殿的太平公主起居的宫室内一尘不染,所有的家具物什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虽然有墙上挂着许多名贵的字画,桌案的木料都是用的昂贵的櫚木,帘帐为上等的丝绸绫罗,但是却给人了无生机的感觉……大约是因为太整洁了,反而显得死气沉沉。
但是太平公主对于这样的布置俨然自得,薛崇训也没觉得不适,正盘腿坐在蒲团上看着棋盘思索,手里拿着一粒白子未能落下(唐朝黑白主宾之分正好相反)。太平公主笑道:“你的棋是越下越糟啊。”
这倒无关棋技,薛崇训的脑子里很乱,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可就是没有想棋,能下得好就怪了。他随手将手里的黑子往棋盘上一搁,仰头松了一口气,又被这殿中的布置吸引了注意力。
以前他就见过无数次太平公主居住的地方,但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他的起居室也是这么一副模样。直到姚宛到晋王府做他的近侍后,稍稍熟悉了有一次姚宛说“你的地方太整齐了,不像是有人常住的地方,缺少生气”,他才有所察觉。
不过如今看来,太平公主的心也和他相似,从她生活起居的地方就看得出来。薛崇训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丝慰籍,就像有两种声音的频率相近而产生了共振一样。
不远处的朱漆栏杆旁,一个身作淡雅白毡(棉布)的琴师正坐在琴台后面认真地弹奏着清雅的曲子,“叮咚”的琴声起起伏伏零零落落,很宁静的音律没有半点尘世的喧嚣感觉。薛崇训拉了拉衣领,现自己的里衬也是棉布料子……这料子产自西州,现在可不是平常百姓穿的东西,价格和丝绸一样贵,底层的人常穿的是麻。
“认输罢。”太平公主不假思索地轻松下了一步。
薛崇训低头一看傻眼了,太平公主见状抬起浅红的宽大罗袖遮住下半张脸笑得开心极了。
“儿臣棋技太差,不能棋逢对手,未可让母亲尽兴啊。”薛崇训道。
太平公主笑道:“我很尽兴,好不容易有个比我还下得差的……那些陪我下棋的人就算故意让着我,但我知道他对整盘棋都了如指掌了,赢了也不能尽兴,只有崇训是认真下的也赢不了我,呵呵。”
薛崇训:“……”
“再来一局。”太平公主兴致勃勃地说道,大袖一挥招呼侍立在旁边的宦官来收拾棋盘,把黑白子分开放到瓷罐里。
薛崇训正了正身体,一本正经道:“这局我要聚精会神,赢母亲一局。”
太平公主笑道:“尽管放马过来。”她笑起来的时候,薛崇训被她鬓上金饰的摇曳吸引了目光。他顺势望去,除了看见了饰物,还看见了太平公主耳际的皮肤,在乌黑如云的鬓下面雪白的脖子。这些细微的地方让薛崇训十分喜爱,他也喜爱太平公主的眼神,那种捉摸不透的蕴味。很多地方都让薛崇训感受万分舒心,所以他除了理智地分析母子权力之间的利弊,连潜意识里也不想和太平公主对立。
大约是薛崇训炯炯有神的眼神引起了太平公主的注意,她便伸手在鬓上轻轻一摸,带着些许疑惑地口气问道:“你看什么?”
“母亲头上的金饰样式很漂亮。”薛崇训强作淡定地说道。
“是吗?”太平公主露出一个钱钱的笑容,“别走神,这一局你要认真下,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薛崇训缓缓地沉声道:“母亲是指棋还是别的?”
太平公主忙抬起袖子,笑得前俯后仰,“你这小子又来这套,有意思……下棋罢。”
薛崇训拱手作了一礼:“母亲是长辈,那我就先手了。”
宫室中渐渐就安静下来,那栏杆前的琴师也换了一个,现在这个的风格更加沉静,琴声若有若无,好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可实际上她就在十几步之外。那声音犹如雨声,在白雪茫茫的世界里凭空造出雨来,春天都要提早来临了。于是棋子偶尔落在棋盘上的“噼啪”声也能清晰耳闻。
太平公主和薛崇训都专心了好长一段时间,沉默无话。
或许是薛崇训的棋艺实在算差,给太平公主的压力小,这下该换她走神了。过得一会她便说了一句与下棋毫不相干的话:“长安那件事不难应对,却会把人心搞乱了。有必要给张说带一道密旨回去,让他多少提防变故。”
“只要我们一家人心在一块儿,别人倒闹不出什么风浪。”薛崇训不以为然地说道。他现在最关注的还是与太平公主的关系,至于其他势力确实没怎么放在眼里,士族的势力庞大毕竟失去了朝廷组织就是一盘散沙,真要闹得过火了直接用国家机器或武力解决便是。
太平公主沉吟片刻也微微点点头,不再多言。
这一局又下了半个多时辰,最后依然是薛崇训投子认输。他于琴棋书画都有所涉猎,无奈都不咋地,精通者唯刀枪棍棒。
太平公主叫宦官报时,然后看了一眼窗外道:“今日风雪大不如早些歇息,就不设宴了,你就留在我这里说完晚饭再回去罢。”
“是,谢母亲款待。”薛崇训礼数周全地应道。
“陪我走走,等他们送饭上来。”
薛崇训忙起身恭敬地去搀扶太平公主奉承之心溢于言行。他轻轻托住太平的胳膊时,靠得近了,顿时闻到一股清香,让他身心舒坦的不是这种香味,而是除外香味的另一种淡淡的味儿,很好闻应该是太平公主身体本身的味道……虽然很淡,但完全能感觉到。
太平公主拖着拽地长裙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缓缓向窗户那边走,她的姿态端庄而大气,头下雪白的脖子挺拔如天鹅,背和脖子都很直,大约是宫廷里从小训练礼仪形成的习惯。薛崇训在旁边轻轻扶着她,至少从表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