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站在政事堂内院的屋檐下看雨,他也感受到凉气袭人,便伸出手指在鼻子下面搓了搓,据医书上说这样能降低染上风寒的机会。正值大家暂时休息的空档,张说之后窦怀贞、程千里二人也跟着出来走动了,俩人陪站在屋檐下言行举止之间能体现出老练的恭敬和随和。他们一个是外戚,一个是老早就投靠太平公主,在她面前什么也敢说的窦怀贞,能在上位者面前阿谀奉承得宠那也是能耐。唯独张说什么也不是,而且当初政变之前还站错了位,曾跪在宫门口哀求胜利者的宽恕……但又怎么样?旁边俩老小子还不是要对我恭敬。
“杜暹取营州是一大功,可后来干的事确让朝里挺失望的。”张说一副伤春悲切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程千里若有所思地说道:“杜暹是挺有分寸的一个人,但他本身带兵出身,恐怕是受了部将的怂恿才至如此。特别是明光军的将领,身为北衙禁军之列,今后除了皇帝御驾亲征恐怕鲜有再出关立战功的机会,此时还驻扎在边境定然是静不住的。”
张说道:“兵权在杜暹手里,他不同意,部将们还能自己去挑起战端不成?”
相比张说的军事阅历主要在兵部做官,亲自带兵的时候少;程千里以前可是同样在西域、河陇带兵打仗的,他就很体谅杜暹:“杜暹掌三镇兵权,营州不稳,责任重大。若不能服将士的心,如何能维持局面?兵权是一回事,但不能全靠那玩意。”
张说听罢心下有些不快,刚才他提起这件事的初衷可不是听这些理由,于是拉长了马脸,撸|了一把大胡子一言不。张说对程千里很不感冒,一开始他做兵部尚书的时候怕程千里功劳太大压在了自己头上,就因此产生了一些勾心斗角的事儿;上次政事堂和内阁斗,又因为程千里临阵退缩把机会白白给了身为内阁阁臣的杜暹。总之张说觉得此人难以驾驭。
再说内阁那几号人,其中有个王昌龄才二十出头,张九龄杜暹一个有点名气一个有点军功,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之辈,苏晋那瘸子有拥立之功仅此而已!这帮人作为薛崇训的嫡系沾光升官加爵也没什么不公道的,但是薛崇训的策略明显是想用内阁架空元老们的一部分权力,会展到哪一步还未可知。张说心里一个声音是,老子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一步步走上来,难道以后还要对几个后辈点头哈腰?!
窦怀贞见状,笑了笑说道:“此事何难之有?杜暹只顾武将们立功,不顾国策胡干,朝里几个人满意的?他无非是仗着今上替他撑着,不然早被换下来了。这几天今上不是离宫让太后(太平公主)决定大事吗……”
张说一面听一面琢磨:正好窦怀贞挺能讨太平公主欢心,如果能怂恿窦怀贞在她面前晓之厉害,确是个好办法。当然“晓之厉害”的话张说自己是不想去说的,杜暹还倒不了台,等他回来不得说咱们“谗言”?而窦怀贞不同,什么谗言不谗言他根本没那概念,要是他能去最好不过。
但窦怀贞是那种装聪明的人,你笑嘻嘻叫他去干什么,他得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以为你要害他,非不去!所以张说左顾而言他,激一激再说:“杜暹一个阁臣,今上让他去带兵不过是临时的差事,他非得顾着部将的军功和自己的威望,要军中的威望干什么?”
程千里忙道:“还不至于这样,咱们如此这般议论他,恐叫人多心。”
张说没好气地说:“反正咱们政事堂的人以后都对内阁唯命是从行了。我下午就进宫去见太后,将这事儿说说,咱们大晋朝是不是要不顾后果四处挑起战端一个劲对外用兵。太后是明白人,定能明白老臣的一番公心。”
窦怀贞摸了摸胡子,心说:这可是向太平公主表忠心的好机会,张说这老小子真会左右逢源两头讨好,他平日还好意思说我善于奉承?
窦怀贞想罢忙劝说道:“中书令消消气,您这样说反倒说得太严重了。这种事只需要在太后面前旁敲侧击稍微进言,自然就有结果。他杜暹手握十几万兵马,还不知放低姿态,大张旗鼓贪功,禁得起几句话?”
张说一本正经道:“老夫一颗公心,有事就直说、说明白,何须用那弯弯绕绕的门道?”
“是,中书令是直快人……要不这件事让我去说成不?或许效果还好点。”窦怀贞忍不住把心下的打算给露了出来,“我身为宰相,这点事也是份内。”
张说伸了伸袖子,动作好像要拽住窦怀贞一样,坚持道:“我是中书令,这样卖力不讨好的事怎生好让窦相去?”
果然越作势要拉住窦怀贞,他就越想去干。窦怀贞一个劲请命,只说自己有办法,效果也会好。俩人客套地争执了一会儿,唯有程千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着院子里的雨幕,如同要作诗一般。
最后张说大肚地“让”了窦怀贞这份好差事,让他去谗言封疆大吏。窦怀贞也不辱使命,在太平公主面前插科打诨尽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暗中就提醒太平公主:杜暹纵容部将征战立功,是在拉拢武将的心。此外太平又从参与批阅奏章的河中公主那里得知,薛崇训虽然还没有明确表态,已有了撤回杜暹换取修筑河北工事的意思。
太平决策大事时当然也会考虑到薛崇训的想法,所谓母子连心。最主要是她不愿意眼前这种二元政治展成两面对立的局势,哪怕有向那个方向展的趋势也要尽力避免……以往她和李隆基各数一党火拼的往事还过去不远。
她心里有了主意,便在内朝召集大臣议事。这时大臣们已经在心里猜到了她的决定:若是太平公主不想动杜暹在东北的兵权,她根本没必要召开会议,直接撒手不管就是了,反正她在名义上并不是皇帝。
人员到齐说事儿的时候,几乎所有重臣都建议将杜暹调回来。只有内阁的三个人没明确赞成,主要是杜暹也是内阁学士的关系,他们面子上不好在朝中扯同僚的台;但三人也没怎么反对。确实杜暹的干法和朝里的主流思想相违背了,所以才会造成今日的场面。
开疆辟土当然是好事……但那是杜暹的好事,和朝臣们有多大关系?同时也是当今皇帝可以在史书上书写的一件功业,可杜暹从营州东进并非皇帝直接授意。为了这件好事,要拿边境和平来做代价,于是谁也不觉得是好事了,宰相们执掌政权谁也不希望面对一堆难题。就算是薛崇训的嫡系刘宰相也不例外,打仗越多,越要问他弄钱。
经过很顺利的商议,政事堂起草了公文,内阁签字,传令杜暹:回京述职,同时调北衙明光军返回关中。
明光军调走之后,营州仍有重兵,计有平州、幽州、河东三镇精锐健兵一万余、及大量边军。同时掌三镇兵马,杜暹调回之后需要另一个够分量的人去接手,人选又议论了好一阵子。(朝廷不敢解散营州的重兵,地盘还不是很稳固,契丹、奚可能重新夺回去;同时杜暹又征伐了东面的一些部落结下怨,没武力威慑可能会被报复。)
宰相们推荐程千里去,执掌聚集在营州的兵马,并节制俞关内三镇。等修工事的决策定了之后,程千里这样的重量级大臣还可以主持修筑城墙关隘之事。
但太平公主权衡之后提出自己看中的人:“老臣薛讷曾镇守东北数十载,熟知当地情况,用他管营州政务应能胜任;兵马总管一职,不如让右金吾卫将军张五郎去罢。”
众人面面相觑,不是太平公主提起大伙真没想到张五郎那号人。像殷辞、张五郎这些薛崇训的心腹大将,平时为人低调,基本不参与政务,无战事时就享受着爵位厚禄,有空呢就去军府衙门坐坐,没空爱干嘛干嘛,过着贵族的逍遥生活。殷辞还好点,手里掌着神策军的治军,张五郎是真没什么要紧的正事干。
大伙很快就领悟到太平公主的意思了,杜暹是皇帝亲封的,现在太平公主撤掉兵权,换上去的人同样是薛崇训的老将,这样做对母|子关系是有利的。
第六十五章 礼遇
这一场雨还没停,吐蕃末氏部的使节冒雨赶到了长安,想来他们的行程是比较急的。!m/F/x/s!n/e/T/担任此次出使长安的主使是末氏老领的小儿子末东则布,领把儿子派到长安来有做质子的意思,其实长安朝廷几乎没有杀外藩质子的传统,所以生命安危倒不必过于担心,再说现在末氏吐蕃是晋朝的盟友。无论长安是姓唐还是姓晋,在外族的人看来好像没什么区别,都都还是在这里,模样也一样。
老末氏在名义上是赞普,朝廷给封的金册;当然逻些城是不承认的,他们另有一个赞普,一个几岁大的孩子,权力在大论郎氏手里。逻些城一向是吐蕃的都,因此在人们的感官上占据着逻些城的小赞普才代表吐蕃国;但如果按照东亚世界的一贯秩序,以汉王朝的朝廷为中轴秩序,受朝廷封的才具有合法性,依这条规则的话逻些城吐蕃政权是不合法的,反倒是被压缩在吐蕃北方的末氏政权具有合法性。
末氏领封吐蕃王,现在来长安的末东则布就是吐蕃王子了……当然是名义上。
吐蕃国老赞普战死之后,国内矛盾激化,末氏联合一部分部落分裂在吐蕃东北方向。这对长安来说是喜闻乐见的制衡局面,可惜他们两边的实力不对称,逻些城在人口和地盘上都占有绝对优势。末氏与之结仇,很可能落得被族灭的下场,这种事儿在吐蕃历史上并不是第一次,吐蕃生过几次内乱,最后强主联合贵族实力灭掉叛族,整合为一个整体:这样的下场当然末氏不愿意面对,也不是晋朝愿意看到的。
末东则布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他们本族的存亡和利益:想内迁到晋朝境内,依附中原王朝活命。
不过他们也能认清晋朝的算盘,年轻人末东则布的幕属就提醒他:“吐蕃地大人口众多,唐朝时汉人军队虽然在河陇打赢了一场大仗,致使吐蕃实力大损,但他们仍然没有放松警惕。晋朝的策略是想利用我们拖住逻些城的后腿、制衡吐蕃,不至于威胁晋朝边境。所以他们是不会轻易同意咱们内迁的。”
末东则布道:“昔日钦陵论遭逻些城杀死,其噶尔氏族余部投降长安,也准许内迁到唐朝。”
幕属忙道:“那是因为以前噶尔氏族根本不是吐蕃赞普的对手,所以咱们此次到长安切记要示弱,让朝廷明白末氏随时都可能被灭族。如果不幸让他们认定末氏能坚持下去,他们是绝不会同意内迁的。”
一行使团进城之后,大多吐蕃人都惊讶地欣赏着长安城的宏大和美丽,只有小王子和谋士们顾不得观赏,一路商量对策。
礼部官吏迎接了这个使团,礼遇之。安顿了他们的住所,并供应食物、用度,显然汉人对他们不错,人们彬彬有礼照顾周到,而且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又有官员来客套应酬,按部就班地问他们的“赞普”身体好不好之类的。然后告诉使者,三天后太后在麟德殿接见,嘱咐他们按时进宫。
为什么不是皇帝召见而是太后,吐蕃人感到有点奇怪。末东则布的手下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回来告诉他太后就是以前的太平公主(在明面上官吏们都不叫太平公主的而叫太后,不然论起来公主是哪朝的公主?)
吐蕃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太平公主啊,以前就大名鼎鼎,这么一说他们就明白了。又有消息说当今皇帝一个多月没上朝了,很少露面,大臣们都是见太平公主,这让吐蕃使臣们对晋朝的权力格局感到很迷糊。
末东则布看起来比较乐观,不似几个副使一般成日愁眉苦脸一副口大仇深的模样,他听到这事儿就很感兴趣地问:“听说汉人朝廷以前有过女人做皇帝,这太平公主会不会也要做女皇?”
旁边有人接过话道:“女皇是唐朝的武则天,中间有段时间唐朝改国号为周。太平公主姓李,她要是称帝,晋朝的国号又要改成唐?”
一个副使说道:“以我对中原的了解,太平公主恐怕不敢再当女皇,汉人的士族会群起反对,也许还会引起内乱。咱们要是能熬到那一天,不管长安同意不同意内迁,定然有地方势力愿意借兵,咱们末氏本来就是晋朝的盟友,就能顺理成章进入中原了。”
几个人说了会儿闲话,又接着商量法子。他们在会馆中呆了三天,也没去别的地方乱转,就准备好去朝见太平公主了。
在麟德殿的召见没怎么谈正事,上到太平公主下到晋朝官员,大部分时间在表演一整套的礼仪,说的话都是冠冕堂皇又与实事毫不相干的东西,然后是宴会、歌舞。吐蕃使者提及正事,却被告知有礼部官员与他们细谈。
等谈正事的时候,晋朝的礼部官员早就打定主意拒绝内迁了,一心劝说末氏硬扛,朝廷会加大援助云云。末东则布宣称要被逻些城的军队剿灭,并上表数次战败的惨状和损失。
又等了几天,以太平公主的名义旨意给了答复,明年春天将增加对末氏的兵器、盔甲、粮食、衣服物资的无偿援助;并在河陇地区增开互市,分季度赠送末氏政权钱十亿,让他们向晋朝订购缺乏的物资。除此之外,承诺晋朝的东部战线和西域战事趋于稳定之后,直接出兵吐蕃帮助末氏对抗逻些城。
朝廷的意思就是一句话:我出钱,你一定要顶住。末东则布等人也明白了,晋朝当|权者根本不管他们死活,认定末氏不会投降,宁肯他们被消灭也不愿意准许内迁。
末东则布倒也没白来,至少争取到了这么多资助。但这并不是末氏的目的,末东则布的手下认为只有尝试和逻些城接触,让长安真正担心他们投降才有可能取得进展。
第六十六章 山青
华清宫风景秀丽环境宜人,有温泉美食,又无繁杂的公私事打搅,恰如一个世外桃源。、m/F/x/S、n/e/T/但薛崇训只在这里住了三天就呆不住了,恰恰就是因为没人打搅。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以前读书时代旷课一样,心里总是很不踏实,当然他记忆里做学生的时候是个合格的好学生。
舒适的享乐和孙氏的温情脉脉都无法留住他,三天之后他就启程离开了华清宫。此时天也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