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倒水的时候我显得有些迟疑,因为我的脑子在飞快飞快的转动,我真的觉得我认识这个人。
我把茶水放在茶几上的时候,我听见老刘头问他:“最后一次看见你还是那回去秦皇岛视察,有十年了吧……”
“是啊,十年了……”
“这次打算在北京呆几天?多呆些日子,好好陪我转转吧,我现在真成了光杆司令了…
…“
“好好好,我一定多陪陪您……”
秦皇岛?!燕山大学?我的母校!
天呐!我猛吸了一口气,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他是谁了。看着他,我险些掉下泪来,他老了许多,鬓角的头发也白了,我记得我在燕山大学念书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头发黑亮,比现在健壮得多……十年了,我毕业也将近十年了,十年里每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我自己一定也是一样!难怪,他现在都认不出我了。
我轻易的就打通了靓仔的电话,我说靓仔你得来一趟,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连追问了三次“怎么了?”我说我看见刘建军他爸了。我能感觉到靓仔在电话那头吃惊不小,“给梁小舟打电话了没有?”他问,我说:“今儿早上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今天飞,我估计现在在天上呢。”靓仔说,你再给他打一个电话,看看通不通,我直接打电话给机场的调度员,问了跟梁小舟关系不错的一个同事,他说按照时间梁小舟现在差不多该到了海南机场,晚上下榻杭州,要明天下午才能回北京。
又给靓仔打电话,他问我:“他知道你是张元儿吗?”
“知道了。”我心情沉重地回答靓仔,“他一点也没认出我来,我要认不出他来的话,今儿就算错过去了。”
“人呢?”
“跟老爷子上公园溜达去了。”
“老爷子是谁?”
“我新认识的一个老头。”
靓仔最后说,还是等梁小舟回来,等梁小舟回来以后我们仨一块把他接出来,好好跟他说说话。
“有十年了吧张元儿?”靓仔问我:“建军哪年出的事?”
“一九九三年。”我沉痛的说道:“一九九三年的冬天,在靠近码头的地方……”
“张元儿,张元儿……你别呀……”听见我的声音有些哽咽,靓仔急了,“那是意外!”
“是我给他安排的意外……靓仔,你说建军会不会怪我?”
靓仔忽然在电话里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哥们儿,你想得太多了,过去了,不想了。”
放下电话,我还是不能平静,眼前飞舞着一九九三年冬天里发生在我们中间的那些故事的碎片。
参加过了刘建军的追悼会,回到学校,梁小舟将我远远地甩在身后,我追上去,他飞起一脚踹在我的膝盖上,我从地上爬起来,又追上他,他忽然迅速的转身,并且用他的食指指着我的鼻子尖儿,瞪着眼睛警告我:“张元!你给我听着,从今以后,你别找我,别让我再看见你,就算在路上不小心遇上,你最好也把我绕开!不然的话,我看见你一次就想揍你一次!滚!”
天气阴沉沉的,开始刮风。
北方的冬天并不十分寒冷,但秦皇岛的冬天就免不了让人生厌,这个城市靠着海,夏天自然很享受,但是冬天的时候,特别是阴天的时候,从海边吹来的那些潮湿的空气夹杂着腥气又阴又冷,让整个城市看起来像个太平间。
面对梁小舟的恐吓,我显得不知所措。老大和老刘相互搀扶着从背后走来,仿佛我是透明的一般,她们走过我的身边,表情除了悲痛欲绝之外还很高贵,她们甚至没有受累抬一抬红肿的眼皮看我一眼。于是,从那天起,我在他们的面前开始了夹起尾巴做人的生涯。
没有人责备我,他们都只是平静的看着我到处乱窜。学生处领导找我,想给我一个处分,我是准备无条件接受的,后来不知道那个傻逼说了一句话,说反正人也已经死了,给学校和系里都带来了巨大的荣誉,这证明我们培养出了这样的好学生,对于张元,我们批评教育一下也就算了。于是就这样算了,似乎他们还很感恩我,由于我掉进海里,才有了刘建军的死,才有了他们所谓的那么多巨大的给予刘建军个人和学校的荣誉。
我操!那些垃圾奖状和红色证书!
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礼拜,我也被他们孤立了半个月,这种滋味你尝过吗?很难受。他们都把我当成摆在路中间的大便一般,看见我绕着走。就连靓仔,瘦瘦小小,从前喜欢跟我开玩笑的靓仔,因为受到了梁小舟的警告也不肯开口跟我说半个字,甚至不敢看我。我去梁小舟的宿舍,我想找他谈谈,梁小舟出去踢球了,他们宿舍的人叫我在屋里等他,刘建军的书桌和铺盖都在,宿舍的人跟我说,每天晚上睡觉以前,梁小舟都把刘建军的被子铺开,枕头放好,边儿上再放一本书,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梁小舟就是把刘建军的被子叠好了,把书桌给他擦一擦,牙缸子里灌好水,然后自己再去上厕所,刷完牙之后,他再把刘建军牙缸子里的水倒掉,然后出操,吃早饭……出事以后,梁小舟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宿舍的人跟我说。
由于梁小舟爱揍人,他宿舍的同学对他都有点敬畏,什么都由着他,以免遭遇他的拳头。
我很难过,刘建军的枕头上还留着几根头发,我把它们拣了起来,装在口袋里。
我正思量着等梁小舟回来之后跟他说点什么的时候,靓仔进来了,他刚洗澡回来,皮肤白得吓人,先把脸盆放好了,把毛巾搭在一边,转身之后他才看见我,他几乎跳了起来,“张元儿,你怎么在这?!”
“等梁小舟。”
靓仔立刻显得紧张,拽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刘建军的床铺上拽起来,“不让坐那!他不让别人碰!”靓仔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梁小舟,“你还真敢来?!你别惹他了,还是走吧,他一会就该回来了……”靓仔显得紧张而焦急,“快走,快走啊张元……”
我倔强的摔开靓仔的手,“我不走,我等着他回来。”我眼泪都流出来了,也是因为难过,也是因为害怕,我是真的想见到梁小舟,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揍我。
宿舍里另外一个人见我开始哭起来,不声不响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靓仔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张元,真的,真的,你快走吧,他一会就回来了,现在他都不许我提起你……”
“我不怕,靓仔,我就是要等梁小舟回来。”
靓仔也没办法了,把我拽到一边,“那你坐我床上,别碰建军的床铺。”这样,我就在靓仔的铺上坐下,对面就是刘建军的床,我想象不出来他躺在床上的样子。
刚才出去的那个家伙有些神色惊惶地推开门又进来了,不知道是对靓仔说的还是对我说的,反正他紧张的说:“梁小舟回来了。”
过了一分钟,门被踢开了,一阵汗臭迎面扑来,紧接着是足球在地上跳了两下,滚到了我的脚边,梁小舟把鞋甩到一边,穿着袜子走到床边,一跳,在架子上把毛巾摘了下来,他一直没抬眼看人,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靓仔,洗澡的人多不多?”一边问一边弯下腰去从桌子底下把肥皂盒拿出来扔在洗脸盆里。
“嗯,不多了。”靓仔瞟了我一眼,哼哼唧唧的回答。
我刚要站起来跟梁小舟说话,这小子已经端着脸盆走出了宿舍的门口。我追了出去,在后面喊他:“梁小舟!梁小舟你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他站住,缓缓地转身对着我,瞪着眼睛看我,我正想开口再跟他说话,“咣当”的一声,他忽然把洗脸盆连同里面装着的洗漱用品一起摔到地上,一阵风似的走回了宿舍,重重的关上了门,我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靓仔发出的鬼哭一般的嚎叫。
我把脸盆放在他们宿舍门口,转身回了自己的宿舍,掉了一路的眼泪。
我的宿舍里,老二在摇头晃脑的听音乐,老大抱着书本在吃零食,老六在蒙头大睡。我擦了擦眼泪,隔着被子拍了拍老六的屁股。
她掀开被子的一角,看见是我,冷冷的问了一句:“有事吗?”
我没事似的对着她嬉皮笑脸:“大周末的干吗躲床上睡觉?出去玩会儿?乒乓球台上没人,咱俩去打会儿?”
她像看动物似的看着我,一言不发,又把头缩回到被窝里。我又问老大:“老大,去不去?”她也冷漠的对着我摇了摇头,我对着老二,还没开口,她就连忙对我摆了摆手,似乎叫我不要打扰她。我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轻松的表情,“都不想去啊?也好,反正今天天气也不好。”我跳上床铺,然后装作没事似的大声的说:“今天天气不好,明天吧,明天要是晴天了你们可都得跟我出去打球!”说完了,我悻悻的拿出英语书来,假装背单词,故意很大声。背了五分钟,老六忽然“倏”的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极其愤怒地看着我,我立刻闭了嘴,也学着她的样子用被子蒙住脑袋,在我自己制造出来的黑暗当中,我显得十分孤独和恐惧,眼前开始闪烁着刘建军晶莹的眼神,无论如何,我得跟他们一样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刘建军的确是因为我的提议才去了海边,也的确是因为我的坚持才上了船,更是因为我的落水才死掉了,我一千次一万次地对着他的眼睛说“对不起,对不起。”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号啕大哭起来。
我哭得太伤心,老大,老二和老六终于忍不住看在同屋的面子上开始安慰我了,可是我看得出来,她们显得十分不耐烦,于是我很快知趣的闭了嘴,喉咙里面像塞了什么东西,说不出来的难受。
我掏出口袋里刘建军的头发,递到老六跟前,“你保留着吧。他的。”
老六刚看见我手里这捋头发的时候显得有些惊慌。接着,他很快平静了下来,从我的手里接过,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着,接着,哭了。
宽厚的老大见此情景终于替我说了一句话:“老六,好了,再没啥想不开的了,意外,也是建军命里的东西,咱也都别怪张元了。”
老六瞪着红红的眼睛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以后,我在我们的宿舍里总算又找到了一点温暖,她们开始会时不时的跟我说点什么,我已经感到很满足了,我开始像条小狗似的使劲儿讨她们的欢心,给她们洗衣服,总是早晨第一个起床之后把宿舍收拾干净。尽管我不止一次的在心里感到愤愤不平,不止一次的在心里问自己,“我凭什么要这么干!”但在那个时候,我根本无从选择,我必须用行动来吸引她们的注意,争取她们对我的宽恕,特别是老六。
梁小舟那里,我几乎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在大学里,靓仔是很崇拜梁小舟的,他说梁小舟是个“汉子”,基本上我同意靓仔的说话,但在这里我还要补充另外一点,那就是梁小舟天生是个贱种!你知道“贱种”是什么意思吗?就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给他脸他不要,还喷你一脸唾沫,你不给他脸,他追着你要,还把自己的脸伸过来,嘴里嚷嚷着说“打吧,打吧,您下手重点儿,再重点!”没错,我跟你说吧,梁小舟就是这种人。
我这样说不是没有根据,我最早发现他是个贱种是在刘建军死去以后。
到他去世第九十九天的时候,我在教室里上晚自习,老大从图书馆跑来找我,问:“张元,靓仔让我告诉你一声,明天是刘建军去世第一百天,他们打算去他家里看看,问你去不去。”
“我不去,快考试了,我得复习。”我抬头看着她的眼睛说,说得很坚决。
老大显然没想到我这么回答,居然在我面前愣住了。
“还有什么事吗?”我问她。
“没了,就这个事。”她十分失望的说话,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来,“张元,你真的不去了?”失望之余她仍带着希望。
我把手里的钢笔在她面前晃悠着,晃悠了半天,非常痛快而且明白的告诉她:“我不去。”
于是她走了。
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我,还以为我像刚刚出事的时候那么不知所措,害怕被他们孤立,经过这一百天的夹着尾巴做人的生活我彻底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人肯浪费时间来同情谁的,所有的人都喜欢跟着起哄架鸭子,又一天半夜我起来蹲厕所的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我根本不用在这帮孙子面前装得跟个罪人似的,实际上,我没有罪,甚至没有犯错!不错,是我提议去的海边,刘建军可以选择不去,也是我坚持上船的,刘建军仍然可以坚持不上,还是我掉进了海里,刘建军可以不救我,没有人在逼谁做什么!如果他没跳进海里,那淹死的人就是我,如果真是我死了,他们肯定还得随便找一个什么倒霉的人来憎恨和埋怨,他们这帮俗人就这样,总喜欢迁怒于别人,一帮傻逼!
当我忽然有一天想明白了这些之后,我就不再夹着尾巴做人了。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很晚,而且没出早操,她们几个唧唧歪歪的出操回来,我看都不想看她们一眼。
老二要泡方便面,暖壶里没有水,她冲我嚷嚷:“张元,壶里没水!”
我掀开被角,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你壶里有水没水关我个屁事啊!”然后我对着一屋子的人叫嚷:“今儿我张元先跟你们打个招呼,以后宿舍里该谁干的活就谁干,公共场所大家打扫!谁要是还跟傻逼似的给我下命令,我他妈抽丫大嘴巴!”说完,我眼睛狠狠瞪了老二一眼,破天荒的,她没跟我叫板,也许她看得出来我是真的动了怒。
从那天开始,她们经常捎带脚给我整理床铺或者打饭打开水什么的,有几次老二去晒被子的时候还顺手把我的也晒了。尽管这样,我对她们一个“谢”字都不说,我谁都不吝!动不动还跟她们火一场,看着一屋子人叫我训的三孙子似的,我觉得心里格外舒服。
可见,人呐,你就是不能太善,你太善的话就容易受欺负。
对于梁小舟也是如此。刚开始的时候,我真按照他说的做,不找他,不跟他说话,就算在路上一不留神看着他了,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