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绝地风暴
作者:包为
内容简介:
已经四个多月没下雨了,早晨的风,也是热烘烘的,要是在口内,早就赤地千里。可这里是南疆,几个月不下雨,对南疆来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下雨,那才奇怪了。赤地千里是南疆的特色。大沙漠,大戈壁毫不留情地吞噬任何一点水分。老天爷似乎心领神会,从不打算去做徒劳的滋润。
正文
楔子
晨风朔朔,清真寺高高的塔尖上,金属杆支撑的月牙标志在风中微颤。尽管是盛夏,远处巍峨的天山顶峰,洁白的积雪完好如冬。清真寺塔尖旁,两个笼子一样的邦克楼对称而立,其中一个楼里,头缠白巾的阿訇凝神向西,放声高呼:“万——能——的——安拉!”
声音悠远绵长,回荡在空中,似乎涵盖了整座城市。北疆市街道上,听到呼唤的穆斯林们,纷纷停下脚步,端正头的帽子,整理身上的衣服。一个行人找到西边的方向,顾不得身处公路之中,拿出一张小毛毯往地上铺,脱鞋站进去,表情静穆地向西望,双臂张开,手心朝天,口中念念有词,虔诚地拜倒。这时,一个身着破旧袷袢的人走来,悄悄将什么东西塞入这个行人脱下的鞋里。若无其事地走向远处的清真寺,钻进人群中,随着人流涌进寺门。
清真寺山门外,伊玛目(清真寺主持)的唱颂声从两侧的小门传进院里,院中树木繁生,许多年代已久,根深叶茂。寺内礼拜大厅里,伊玛目的唱词共鸣回响,大厅内,白茫茫一片,跪满了穆斯林。穿破袷袢的人也跪在一个角落,暗淡的光线隐蔽了他的脸目,只见两只眼睛在向四处闪动。
伊玛目的声音停止了,穆斯林们开始有秩序地起立退场。一个最先到大厅门边穿鞋的穆斯林,从鞋内摸出一张纸,看了一眼,手忙脚地将纸张收入口袋,一脸惊愕。其他的穆斯林也发现自己鞋里有同样的东西。众人看过内容,相互打量,人人皆带惧色。
“唉!”一个年长的穆斯林长长地叹息,怒气冲冲将纸张搓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背过手独自往外走。其他的穆斯林愣了一下,也学他的样,一一将纸张扔进垃圾桶。穿破袷袢的人冷笑一声,跟在那位年长的穆斯林身后走出清真寺。
天时还早,清真寺斜对面的一个街边小吃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来,年轻的小老板一边合面一边招呼两个伙计干活。那位年长的穆斯林似乎还在生气,匆匆穿过马路,也不理会小老板向他行礼打招呼,大步走进一个小巷子。穿破袷袢的人一直尾随,停在马路对面,低着头从屁股后飞快摸出一把尖刀,放入胸前的衣里,手没抽出,作势要跑向马路那边的小巷子,才迈开步子,一辆警车擦身而过,吓得他生生收住脚,慌忙转身,消失在做完礼拜的穆斯林人群中。
警车没有走远,在小吃店门外停住,跳下一个身材高大,满脸胡须的维族汉子。小老板满脸堆笑,扔下面团,迎出门外。
“啊,努尔队长,早啊!”老板跟大胡子打过招呼,又向另一个下车的人点头,“啊,老林大哥,早啊!”
两人跟老板打过招呼,努尔向同伴挑衅地说:“怎么样,林建北,谁输谁结账,敢不敢来?”精瘦的林建北眼睛一翻:“谁怕谁呀?”
“两碗伴面!”老板高喊,伙计手脚麻利地把两盘伴面摆上一张小桌。照理说,伴面是早饭时间供应的,而这两人是老顾客,经常颠倒黑白,吃饭没有规律,大概又熬了个通宵,人也饿坏了,来前特意打电话叫提前准备。
努尔和林建北在小桌两旁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像是严阵以待,突然喊道:“一、二、三!”两人同时抓起筷子,埋头便吃。
努尔吃面的动作极大,声音响亮刺耳,像要一脑儿把整盘面倒进嘴巴。坐对面的林建北,不停地躲闪他吃得四下飞溅的汤汁。
飞溅的汤汁防不胜防,林建北忍不住停手擦了一把脸,站起身叫道:“好了,好了,怕了你的暗器了,今天我买单。”
努尔已吃完面,喝光汤汁,得意洋洋地说:“哈哈,输了吧?我早说过,你们那个部队是杂牌军,像我们部队,在北疆找不出对手。呵!吃饭只给三分钟,老子哪次不是第一?你这种速度吃饭,早晚被开除!”说完随手抓起桌上的一张纸擦嘴巴。两人同是退伍军人转业当警察,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都是“老退”。
林建北一脸不屑:“吃饭快有什么用,我妈妈养的那头大肥……”发现努尔擦过的嘴越发见黑,而他手上的纸上也有黑字,笑了起来。“哈哈,你拿什么擦嘴的,小广告吧,上面有油墨,餐纸在这里。”
努尔一怔,也咧嘴笑:“是纸就行,管他是什么。小广告用处大呢,上次我家厕所堵了,臭了三天,幸亏捡到一张小广告……。咦,这……。”猛然瞪大眼睛,紧张地看手中的小广告。
“妈的,存心不想让我吃面呀?说什么厕所?”林建北皱起眉头,“喂,撞鬼了?小广告这么好看?”努尔表情严肃地将小广告张开,放到林建北面前说:“你自己瞅瞅。”
林建北扫了一眼接着吃面:“妈的,欺负我不识维族文字呀?”努尔不语离桌,在小吃店其他的桌子上转了一圈,又找到了几张同样的纸张,重新坐下长吁一口气道:“这是分裂组织的传单,我们有事做喽!”
“关我们什么事?传单是人家内保的事。”林建北不为所动。
努尔忧心忡忡地点燃一根烟,半响才喝道:“你懂什么?每次出现传单,都有大事发生。”
第一章
已经四个多月没下雨了,即便是起风,照样是热烘烘的。如果在口内,早就赤地千里。可这里是南疆,几个月不下雨,对南疆来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要是下雨,那才奇怪了。赤地千里是南疆的特色,大沙漠,大戈壁毫不留情地吞噬任何一点水分。老天爷似乎心照不宣,从不打算去做徒劳的滋润。
一串长长的脚印,孤零零地出现在沙漠里,消失在一个小沙丘的顶端。沙漠之中,看见脚印,恐怕比找到一眼甘泉还要振奋人心,不管是人的脚印,还是牲畜的脚印,都意味着你离绿洲不会太远了。这串脚印像一座桥,出了沙漠,穿过一块长满骆驼刺的小戈壁滩,连接着一条简陋的公路。
公路上,偶尔有汽车一闪而过,占据公路的是大大小小的毛驴车,车上人货混装,人们相互招呼行礼,有可爱的孩童,也有长须的老者,还有一些头蒙面纱的妇女。不知是谁唱起欢快的歌曲,毛驴车队驶进一条有夹道杨树的大路,恰克镇所在的绿洲很快便出现眼前。
今天是巴扎日在维族人看来,不逛巴扎的人是不可思议的。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丝绸之路的鼎盛时期,口内的“汉商”,阿拉伯人和波斯人的“胡商”,赶着马帮驼队从门前过,少不了会交换一些维族人的粮食、工艺品什么的,交换的人多了,巴扎也就形成了。久而久之,维族人发现,在地里劳作,远不如在巴扎做买卖收获大。于是,逛巴扎成了一件大事,或者说是一项工作。你可以说巴扎就是集市,但对维族人来讲,巴扎的内涵恐怕比集市要宽泛得多。他们有句口头禅:“只要到了巴扎……”,似乎到了巴扎,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天还没亮,恰克镇的简陋的巴扎就已经人声嘈杂,鲜艳的棚布成行成列,远处看,连成一片七彩的海。许多在巴扎上睡觉的人们开始起来整理摊铺,更多的人用手推车及毛驴车载着货物去抢占靠大路的地摊。最热闹的莫过于卖羊的贩子了,每当他们到来,都要引起轰动,对自己将要被贩卖被宰杀浑然不知的羊群,一进入巴扎,悠然自得地每个地方都要遛达一遍。
“咆西!咆西!”羊贩子来了。喊了“咆西”就等于说,我的羊撞了你,或踩了你的摊点,我是不管的了。这是他们一惯来的规矩。
羊群像潮水般涌来,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忙乱地把地下的货物捡上摊铺,一不留神,身后两只羊把她拱翻在地。摊铺后蹲着一个中年男子,也不见起身帮忙。
羊贩子把妇女扶起,嚷着:“哎哟,大婶,怎么就你一个人,阿迪力不来帮忙吗?今天可是巴扎啊!”中年妇女也不在意,拍拍身上的土,把一堆头巾和纱裙放上摊铺说:“他啊,昨晚喝多了,现在没醒呢!”羊贩子帮妇女捡起几个银制花饰的盘子,嬉笑道:“恐怕又打架了吧,让他以后少喝点儿。”
“你们以后喝酒不要叫他,我可知道你们这些人,喝起来没个完。”中年妇女不高兴地将手中的几把英吉沙刀具扔上摊铺,又把摊铺上阿拉伯造型的烛台及铜壶等物品碰倒下地。
“大婶,只要阿迪力不来叫我喝酒,我愿意每天多做两次乃玛子。哈哈,咆西!咆西!”羊贩子大笑赶羊群走开。
中年妇女转而气恼地推了一把一直蹲在摊铺后不露头的中年男子:“你怎么有这种儿子?连自己达当(维语,父亲)也打!”
中年男子扭头傻笑,鼻青脸肿的笑容十分滑稽。
“阿迪力!出来,阿迪力?”
一把钥匙插进一个铁栅栏门的链子锁,响声很大,铁栅栏门最后“咣啷”一声打开了。
门边,靠着一个敞开警服露出胸腹的警察,边喊边打了一个大呵欠,喊了两遍,门里没有动静。警察固定好头上歪戴的警帽,把手中的烟斜叼在口中,钻进门,门里响动了一阵,警察揪着耳朵把一个光膀子的维族青年拉出来。
“哈,你倒睡得好,不想回家?那好,接着睡。”警察又将青年往门里推,自己往外走。
“啊,多里昆所长,我、我可以回家了?啊!”青年一脸意外,屁颠屁颠地跟在警察身后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钻进门。
“跟你讲了多少次,我是副所长!”多里昆自顾自地走,扭头发现身后没人了,猛吸一口烟,气恼地喊道:“阿迪力!你真的不想走啦?”
“我、我拿衣服,五十块买的呢!”阿迪力飞快地跑出门,“多里昆所长,我、我向真主发誓,我向毛主席发誓!以后再也不打人了,啊,也、也不打羊,也不打狗……。”
“我是副所长!”多里昆不耐烦地扔跺脚,“你给我听着,以后少喝点酒,明白吗?你达当去劝架,也被你打了,有你这样做儿子的吗?”顿了一下,接着说:“不是我们去得快,你还不把人打死?回去以后,记得给人家认错,给你爸认错,听到了吗?”阿迪力频频点头:“是,是。我去道歉,我去赔罪,我、我……。”
“好了,今天是巴扎日快点回去吧,你妈等你摆摊呢!”
“今天是巴扎日,啊,我差点儿忘了,太好了!”阿迪力恭敬地向多里昆行礼,“谢谢你,多里昆所长,我今晚请你喝酒,啊,不,我们不喝酒,我请你吃羊肉。”只顾说话一头撞上经过身边的一名年轻警察,急忙抓人家的手:“啊,啊,对不起,警察大叔,我太高兴了!”
多里昆摇头道:“人家比你还小,什么警察大叔,少罗嗦,快点走吧!”
“再见多里昆所长,再见警察大哥。”
多里昆目送阿迪力手舞足蹈地离开,扔掉已烧到滤嘴的烟头,重新点上一支,两眼无神地望向院子里的一棵沙枣树。这个院子以前是镇政府的,公路通了,镇政府搬到了公路边,附近的居民也跟着往公路边靠边巴扎的地方迁移。这么一来,周围突然变得安静荒凉了。有个牧羊人路过院子门前,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挂在门边的派出所的牌子,扣上制服的扭扣,低头进门。
“多所长,这么快就把阿迪力放了?”与阿迪力相撞的年轻警察在水池边洗脸。
“他认错态度好,对方的伤不算重,医药费也赔了,再不放……。唉!他老娘三天两头到所里哭闹,每次我要管她好茶好饭呢!对我老娘我也没这么孝顺。再不放他,我的工资也吃不消。”多里昆边往里屋走边答,声音在走道里回响,走到一个办公室外又打了个哈欠,“对了,小田,我是副所长!”
派出所的工作,多里昆认为管的是鸡毛蒜皮,尤其在这个经济落后、民风朴实的小镇里,连鸡毛蒜皮也没多少可管。巴扎日,事情稍微多一点,也忙不到哪去,处理完一起买卖羊羔因价钱引起争吵,进而厮打的纠纷。多里昆抽了支烟,不再有巡逻民警带人回来,他干脆进房睡觉。
多里昆的房间也算是办公室,平时小偷小摸没少光顾过,只不过多了一张床。
“多所长,多所长!”
“我是副所长!”多里昆才刚迷糊就被叫醒,声音有点恼,“有什么事?小田。”
小田在窗外答:“阿迪力他母亲来了,说你的答应过她什么事,讲话不算数。”多里昆从床上坐起:“什么讲话不算数?我答应放她儿子,早上不是放了吗,你也看见了。”
“是啊,我也这么跟她说,可她说没见阿迪力回去卖货,她想见你。”
“我不见,这老太婆真是烦人,她不信你让她去拘留室。”
“什么?……让她去拘留室,这恐怕……。”
“唉,我汉语不好嘛!不是叫你拘留她,是叫你带她去那儿看看,拘留室一个人也没有。她儿子有脚的,现在大概又醉了,我们是派出所,又不是幼儿园,总不能每个进来的人都送回家吧?”
多里昆重新睡下,这一觉睡得很香。
几只白鸽飞下地,在一辆小推车旁觅食。一条黄狗跑来,几声狂吠,白鸽吓得仓皇起飞。这时,小车上露出一个有刀疤的脑袋,朝黄狗凶狠地呵斥,黄狗也灰溜溜地逃了。
天大亮了,饮烟四起。从垂直耸立的杨树顶端看过去,恰克镇这块大绿洲上,凌乱地分布着居民的房屋。因为有公路,惟有靠近集市的地方像是一条街道,其余地方,房屋东一间西一栋,互不相连,纵横交错的小路看不到一个行人,刚从派出所释放的阿迪力又唱又跳,带起一片片沙土,像腾云驾雾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那辆小推车旁,那颗有刀疤的脑袋再次露出,望了阿迪力一眼,拍了身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