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的错觉吗?她觉得他的眼睛仿佛在问她为什么不开心……
“对不起,今天不能陪你聊天了,我得回去了。”她对他拉开一个好大好大的笑容,酒窝很夸张地跳着舞。“你回家时,记得帮我跟你妈问好喔!”
说着,她挥挥手,转身就要定。
他拉住她衣袖。
“有事吗?”她回过头。
他无言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伸手扯下一根气球线,递给她。
她抓着那颗粉红色的气球,愣了几秒,才恍然。“这是要送给我的?”心头流过奇异的温暖。“谢谢!”
她道谢,俏皮地在熊宝宝颊畔献上一吻,跟着扮了个鬼脸,笑着离开。
他一动也不动,目送着她窃窕的背影,许久,才伸手脱下毛茸茸的头套,让热腾腾的脸透透风。
那张脸,根本不是萧容柚所以为的喜憨儿少年,而是一张很成熟的、大男人的脸。
一张深思的脸——
相聚、分离、喜悦、无奈,是因为爱,让每个人有前进的动力,因为爱,让人们能忍受分别的苦,期待再相逢。
都是因为爱……
离开游乐园后,萧容柚换了三趟公车,在山区里颠簸一阵后下车,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终于回到家,一幢充满欧洲乡村风味的小屋。
她将粉红色的气球绑在门廊柱上,让它在暮色里迎风招展,然后走进屋,捧起五斗柜上一方相框,坐在藤编椅上发呆。
照片上,是她和一个男人,男人穿着白西装、打领结,她穿着优雅的白纱洋装,两人灿烂的笑容就像今天她送给那小女孩的娃娃。
她看着,看着,流下眼泪。
她明明一再告诫自己,再也不爱了,再也不想承受得到又失去的痛苦,但是……
“杰,如果我们的孩子能出生,现在也差不多跟那小女孩一样大了吧。”她对着相片上的男人,沙哑地说道:“我好羡慕他们,虽然小女孩听不见,可是他们看起来过得很幸福……我也好想有个家庭啊!好想生一双很可爱的儿女,有个男人跟我一起宠爱他们。”
她想爱了。
她想被爱,更想去爱。
“可以吗?就算那个男人不是你,也没关系吧?”她哽咽着拿手指轻抚过冰凉的相框。“你会祝福我的,对吧?”
他那么爱她,一定希望她能找到新的幸福,她知道的。
她一直知道,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把自己困在过去,一直锁住时间不肯前进的人,是她自己。
是她不想被爱,不敢去爱。
该是前进的时候了。她站起身,放回相框,从抽屉里取出一只表,表的玻璃表面碎裂了,指针静止。
时间,停在七年前那一天。
一颗泪水落在表面上,她的双眼朦胧,一次又一次深呼吸,总算下定决心,慢慢转动发条。
一格、两格……仿佛奇迹出现似的,指针又动了。
时间往前走,她也必须往前走,忘得了也好,忘不了也罢,人生不能永远停在过去。
她早就该这么做了。
萧容柚颤抖地将手表放上五斗柜,来到浴室洗了把脸,然后对镜中的自己微笑。
“萧容柚,向前走吧。”
就在决定前进的这一刻,她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一颗心好像也飞起来,她打开电视,一面跟着MTV哼歌,一面料理晚餐。
今天她要煮义大利面,用最新鲜的生菜、最浓郁的起司,煮最好吃的义大利面。
她还要配酒喝,昨天她上超市买了一瓶据说很好喝的加州葡萄酒,刚好试试味道。
然后呢,她要泡个澡,香香的、浪漫的泡沫浴,在温热的水流里,就着窗外的月光读书。
接下来,她上床,一夜好眠,在鸟语花香中醒来。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明天她会去找个很优很优的男人来爱。
明天一定会是很棒的一天……
叮咚!
门铃声响的时候,萧容柚刚好关上瓦斯炉的火,正准备捞出义大利面。
她拿围裙擦了擦手,走出厨房,瞥一眼墙上时钟,觉得奇怪。
这种时间会是谁来找她呢?除了少数几个人,几乎没人知道她家住址,难道是邻居?
她来到大门前,首先透过监视萤幕观察来人。
是一个陌生男子,五官端正,肌肤黝黑,眼神很清澈,看来不像是个坏人。
但毕竟是单身女子独居,她还是小心翼翼。
“请问找哪一位?”她透过对讲机问。
“我找萧容柚小姐。”
我就是。她在心里回答,语气却故意很漠然。“请问是哪位要找她?”
男人沉默,不知想些什么,几秒后,才淡淡一扯嘴角。“容柚,是我。”他直视着镜头,直呼她的名字,显然很确定应门的就是她本人。
她蹙眉。“你是谁?”
“我是赵英杰。”他慢条斯理地声称。
萧容柚猛然一霞。
这男人——胡说八道什么?他怎么可能是杰?
怒火在胸口翻腾,她顾不得危不危险,用力拉开门。“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丈夫。”
啪!
一记狠辣的耳光甩上他的颊。“不要开这种低级的玩笑!”
她瞪着他,眼中窜着火苗,猛烈地烧。多年来,第一次感觉到这么强烈而鲜明的愤怒。
她气到看自己的指甲在男人脸上划开一丝淡淡的红痕时,竟不由自主感到一阵畅快。她从来不晓得,自己血液里原来也藏着一点点暴力因子。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跟我开这种玩笑?”她厉声质问陌生男子。
他没答话,很无奈地拿拳头顶了顶被她掌痛的脸。
“你说话啊!你到底是谁?”见他一声不吭,被人甩了个耳光还一副不气不怒的镇静,她更火了。
他深深瞅着她,眼底流过一抹类似失望的沉郁。“你认不出来吗?”
沙哑的问话让萧容柚倒抽口气,几乎有股冲动想再痛扁他一巴掌。
这男人,莫名其妙找上门来,还敢厚颜无耻自称是她丈夫,他以为她会信吗?又不是白痴!
“你别作戏了!”她冷笑。“你想假装是英杰,起码也该整个容再来吧?你长得跟他一点也不像,凭什么敢在我面前自称是他?”
“也许就是因为整过容了,才会长得不一样。”他直视她,深邃的眼闪着幽光。“你看着我,容柚,你真的一点也认不出来了吗?”
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真的很希望她能认出他似的,好像如果她能点个头,他就会如释重负。
但她不会!他以为她是那种随随便便让人骗的女孩吗?
她怒瞪他,试图以目光将他大卸十七、八块。
他浓眉大眼,鼻粱像被打断过,有点歪斜,却还算高挺,双颊瘦削,嘴唇却很饱满——不错,他轮廓确实跟英杰有些像,眉宇之间气质略微相仿,但要说他们俩是同一个人,她绝不相信!
英杰比他帅多了,这人的长相只算是普通而已。
“你不要告诉我,因为本来太漂亮了,所以你才去整丑一点,你不觉得很可笑吗?”她摆明了不相信。
“你是我弟弟英睿的好朋友,他在球场上认识你的,那时候你常跟一群男孩子一起玩,你来过我家两次,我们见过面,却只是点头打招呼。”
“你……是谁告诉你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念大四那年,有次跟朋友聚会,到溪边烤肉,那天刚好是中秋节,你也跟一群同学到溪边赏月。”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说!是谁告诉你的?”
他不回答她的问题,温柔地瞅着她。“你还记得,那天找见到你,第一句话跟你说什么吗?”
她当然记得!但她死也不会跟他说。
萧容柚愤恨地瞪着这个忽然闯上门的陌生男子,脑子像失控的陀螺快速旋转,思索着究竟是谁让他来对她恶作剧?
是英睿吗?是他告诉这男人关于她跟英杰的事吗?
不,不会的,英睿不是那么多话的男人,他不会随便跟人说这些,而且英睿也很爱他哥哥,他能明白她的痛,不会这么残忍地对她。
不可能是英睿。
那会是谁?是谁主导这场恶作剧?是谁如此残酷,坚持要掀开她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
是谁?
“我警告你,你再胡说八道的话,我要报警喽。”她伸手,作势要按下屋内的警铃。“只要我按下去,马上就会有保全人员过来,他就住在这附近,很快就到。”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美,你脱了鞋袜,头上顶着颗柚皮帽,很调皮地在玩水。我认出是你,就跟你说——”
“你住嘴!不许你再说了!”她激动得阻止他,忽然很怕他真的说出她不想听的话,他不可能真的知道吧?不可能吧?
“……小柚子,你吃了柚子还不够,连柚子皮都要戴在头上吗?”
老天爷!
萧容柚脑子一晕,双腿一软,差点要跪倒在地,她连忙伸手扶墙,稳住自己。
心,狂乱地跳,血液,狂乱地奔流。
他真的知道,真的知道!
他怎么可能知道呢?这件事,连英睿也从来不晓得,这是属于她跟杰的往事,只属于他们俩的!
可是这男人,他居然知道……
她伸手掩住唇,压抑住尖叫的渴望,泛红的眼,灼烧着痛楚的恨意。
“你不可能是英杰。”她一字一句、嘶哑地从喉咙间逼出来。“他七年前就已经……死了。”
他黯然凝视她,眼中情绪复杂。“我还活着。”
她瞪着他,起先苍白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她忽然笑了,尖锐的、歇斯底里的笑,笑得他脸色发白,眼皮一阵阵抽搐。
她笑着,慢慢地,眼泪也流下来,她抬起手,砰地甩上门。
他一时呆怔,跟着才急促敲门。“容柚,你听我说,你开门啊!”
“你走开,滚出我的视线。”她冷冷地隔着一扇门撂话,眼神和嗓音在剎那间都冻成冰。“你不可能是英杰,我不相信。”
梦想终归是梦想,人死怎么可能复生?
“请你别这样恶作剧。”
他僵在原地,听出她平板的声调里,那深埋了七年的悲伤与痛苦,他的胸口揪住,不能呼吸。
“滚开!”
他默默转身。
她瞪着监视萤幕上,他颓然离去的身影,甩甩长发,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无聊男子的无聊恶作剧。
她要忘掉这一切,回厨房继续煮她的义大利面、喝她的葡萄酒;她要泡澡、读书,实现方才心里所有的计划。
她很想潇洒地这么做,然而,过往的记忆却宛如潮水,一幕幕在脑海里推涌,泛滥成灾——
第二章
八年前。
中秋节的晚上,月亮很清很圆。
萧容柚跟班上一群同学约了到溪边夜烤,男生负责生火,女生负责烤肉,而她不用生火也不必烤肉,只要负责耍宝娱乐大家。
那天,是外婆去世后她第一次跟朋友聚会,她很明白大家之所以办这场活动,就是怕她一个人在家过节太孤独,所以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玩得开心。
她玩得很疯、很放肆,所有人都被她逗得乐不可支。或许是因为她太张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两人才会再度相遇——
“小柚子,你吃了柚子还不够,连柚子皮都要戴在头上吗?”
她正卷起裤管,踩着溪水玩时,一个很低沉很好听的声音在她身后扬起,好像还带着一点点忍俊不禁的笑意。
她讶然回首,一张熟悉的俊脸映入眼底。
“英睿!”她惊喜地呼喊,可只过几秒,她立即察觉自己叫错人了。
赵英睿不会在到溪边夜烤时,还穿一身名牌休闲服,他爱极了牛仔裤,还总爱钉上一堆亮晶晶的缀饰,他的头发总是乱糟糟,难得有整齐的时候。
可是眼前这俊朗的男人,就算夜风一直吹,头发还是有型有款,虽然穿着休闲服,却还是难掩一身的贵气,站姿很斯文很隽雅。
脸孔是一模一样,但气质可是大不相同,赵英睿潇洒不羁,这人却是端方有礼。
“不对,你不是英睿,你是他的双胞胎哥哥!”她很快地更正。
他微笑了,很淡很温和的笑。“我是赵英杰。”
真的是赵英杰!
萧容柚睁大眼,好吃惊。
小时候她常跟社区一群男生打棒球,有一次她挥棒击出的球不小心K到英睿,让他额头肿了一个包,合该是不打不相识,两人竟成为好友。
后来大家熟了,她曾经到赵家玩过,跟英睿这位双胞胎哥哥因而有过几面之缘。只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没想到会在这儿巧遇好友的哥哥,更没想到对方还记得自己。
“你怎么会在这里?跟朋友来的吗?我们那么多年没见了,你怎么认得出我是谁?”一串问题如连珠炮掷向他。
他回答得不疾不徐。“对,我跟朋友一起来的。你很好认,像你这么活泼的女孩子并不多。”
“喔。”听到他的回答,她蓦地脸颊一热。
这算是褒还是贬?他的意思该不会是像她这么搞笑的女生并不多吧?
萧容柚尴尬地想,忽然发现她还把柚皮帽顶在头上,赶紧扯下来,藏在身后。
他看着她匆促的举动,剑眉一扬,眼眸闪着笑意。
完了完了,是她的错觉吗?还是他的眼底真的闪着同情的笑意?他不会以为她专耍小白吧?
虽然她在朋友面前的确是很瞎啦……
“呃,没想到你也会跟朋友来溪边夜烤耶。”她没话找话说。“英睿说你这人超正经八百的,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玩乐——”她蓦地一顿,惊觉自己这样说也太没礼貌了。
真糟糕!她叹气,额边掉两滴冷汗。
他却好像不以为意,还是那么温和有礼地微笑着。“我平常是很严肃没错,不过偶尔还是懂得休闲娱乐的,毕竟我也是人,不是机器。”
他回答得很正经,她却听得很愕然。
不会吧?这是反讽吗?
她从眼下偷偷瞥他一眼,他的表情很端正,看不出有开玩笑的意思……呃,他不会是认真的吧?
萧容柚脸上三条黑线,再次确认她跟赵英杰是两个世界的人,沟通频率完全对不上。
怪不得有时候英睿提起这个双胞胎哥哥,也是频频哀声叹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