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别忌惮这个,反正上庄、下庄、方圆八百里内,没人不知道我是个怪胎,你安啦,我会陪你终老的。”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今年,不,这个月我一定要让你嫁出去,我不能让你在九泉下的娘埋怨我没尽到做
爹的责任。“
“爹!”她无奈地抗议着。
“别理那冬烘脑袋,女孩子家不见得非嫁人不可,再说怎么着你也嫁过一个老公……我的意思是咱们贺兰
家金山银山,给你八辈子吃穿都用不完,如果碰不到真心爱你的人就这么过也不赖,别委屈自己。“贺兰岳摆
明给曾孙女当靠山。
“爷爷!”贺兰长龄不敢相信他这样误导他的女儿。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死脑筋,我不奢想你跟那些兄弟们能传我的衣钵,我好不容易盼来一个看顺眼的
娃子,你别来跟我抢。“贺兰岳胳臂坚持弯向自己钟爱的曾孙女。
贺兰长龄为之气结——
“爷爷,咱们是商人世家,士农工商,敬陪末座,不过好歹我们弟兄也将钱庄银楼的事业做得有声有色,
您这么说不全抹煞我们弟兄几个的努力?“
“说你小家子气还不承认,跟自己的女儿吃醋,你这算人家哪门子的爹啊?”真是没出息。
眼看爷儿俩又要杠上,罪首的贺兰淳无言地翻翻眼白,无力地撂下话:“你们慢慢聊吧,我要回去睡回笼
觉了。“
多做一点嘴上运动对上了年纪的两个老人都有益处。不错,不错!
她蹒跚地跨出门槛,却看到一个急惊风的身形冲着她奔来。
她合上打呵欠的嘴。好热闹的早晨,这会儿又是谁?看那莽撞的模样,似乎有点熟悉……
“阿淳,我终于找到你了,天大的消息,快快快,跟我走!”
来人看也不看旁人,拉住贺兰淳的手就要走人。一旁忙着干活的下人全掉了下巴。
男人耶。
贺兰淳的朋友五花八门,小至乞丐,大至家开棺材店的,丑的、老的、长麻子、风骚的,包罗万象,可就
是没见过这般俊俏的——重点还是个男人,足以匹配他们家姑娘的男人。
“阿驭?”仅剩的瞌睡虫识相地逃个精光。
阿驭,风仑驭。
一个伙伴。
他有张讨喜的长相,鼻梁高正,额角宽广,双目修长精灵。
“嘿,你是怎么找来的?”她不记得告诉过他自己的家在哪。
“你忘了我有只虎狮鼻,闻着闻着就知道你在哪了。”他诙谐地笑。
“听起来像我家大黄狗在找骨头的贼样。”
“你真没良心,什么不好比,比你家的狗,改天我非逮着它炖来吃不可。”他们是合作无间的好拍档,五
年来有大半的时间都耗在一块。
一个月前在随州分手后,他回西湖灵隐寺,她则回了自己的家。
“又想吃,出家人不守清斋戒律,是会给天打雷劈的。”贺兰淳搭着他的肩往里带,一点都不在乎男女授
受不亲的忌讳。
“你太抬举小僧我了,出家人修心修口,于么计较一些有的没的。”摘掉毡帽,一顶刮得发青的光头赫地
出现。“再说用夜壶吃肉配饭的事,也不是只有小僧干过。”
“耶耶耶,这种事在我爹面前你可得收敛着点说,免得坏了我的信用。”在他肋骨处捶了一拳,算是警告。她可不想看见她爹昏倒的样子。
“晓得。”
他第一次遇见贺兰淳就被她眼里某些东西给吸引了,那无关色相,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胆识,在后来的日子因为朝夕相处,让他更明白这单枪匹马勇闯各地的奇女子,真是个不凡的传奇。
在传统吃人的礼教下,她的出走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最教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对考古的热心肠。不管炙人
骄阳、狂沙漫舞的沙漠、气温直逼零度下的崖谷,他不曾看她皱过一次眉,单就这份不寻常勇气就值得佩服喝
采。
“算你有自知之明。”
“多谢'夸奖'啊!”闷哼了声。
风仑驭无宁是身带反骨的,出家人的他不穿布衣、不穿草鞋,更不托钵,有肉吃肉,无肉喝水,来者不拒,从不强求,这样的个性在规矩特多的庙宇自然不讨喜,但是,潇洒的他也不怎么在乎,就因为不受重视的结果,造就他不受约束、自来自去的自由,对他来说反而是求之不得,而他也如鱼得水过得逍遥自在。
“想不到你家这么有钱,啧啧,随便挖块地砖去卖都好过咱们挖坟挖得要死要活。”
他目光梭巡气势磅礴的古雕艺术,节气的瓶卉盆景插花,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平凡。
不平凡的环境造就不平凡的人,真是一点都不错。
“唉,别拐着弯损人,秃驴!不老实喔。”他们嘻笑怒骂习惯,她也不客气,你来我往,尖酸刻薄全部出
笼,他们往来无关紧要,看在外人眼里可就惊世骇俗得很了。
“小僧不敢,我可是老实和尚,从来不说谎的。”他一本正经。
“你啊,一张骗死人不偿命的脸,说你老实?去骗三岁孩童吧!”牛皮诚可吹,但吹破可不干她的事。
“嘿嘿,什么都唬不过你,不过你的女装打扮还真好看。”他腼腆地讪笑,眼光定在贺兰淳清朗自然的装
扮上。
先是长及臀的宽袖短褶素缎,腰间五彩缤纷的束带,下身是裤口散开的红缎大口裤,不谈她本来就吸引人的甜蜜,单这身鲜卑女装已衬得她俏丽非凡了。
“怎么,没看过我穿女装啊?”贺兰淳的可爱在于她的毫不造作和有话直说,在风仑驭的面前她更无需矫饰什么。
“嘿嘿,就是不曾嘛!”
“对,”用力拍了自己光溜溜的后脑勺一下,风仑驭停住脚步。“你看!”
一张小羊皮地图从他的宽袖中出现,就着直廊的几凳摊开。
他的口气兴奋极了,这图才是他跑这一趟的主要用意。
“魏襄王的坟墓,这次是千真万确的墓穴,可不是衣冠冢,不怕再扑空了。”
“你用脑袋瓜子保证?”贺兰淳弯起如画的眉。那小羊皮的角落烙着偌大的字样——兽王堡西北蓝马峪昌
山,离兽王堡十五公平处,
她觉得刺眼。对兽王堡那几个字。
“绝对不成问题,我可是费了'千斤二虎'的力量从掌门师傅的床铺下抄出来的,若不宝贝的话,他干么
珍重得不得了,连让人碰一碰都不肯?“他双眼发亮。
“拜托,是'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好?”她纠正他。
“唷,随便啦!反正,咱们去瞧瞧便知分晓了啊。”
他闷得慌,只有怂恿她去玩才有趣,说什么他也要拖着她下水。
看贺兰淳迟疑的脸蛋,他加了把劲。
“这一带是陵墓群,传说三国魏帝曹丕、西汉哀帝刘欣、后燕昭文帝慕容熙全葬在那里,你看这一带的陵
起伏,无名墓可疑又多,魏襄王的墓地肯定也在这里。“
风仑驭长指一挥,距离热闹的墓群区不远处真的有座伶仃的孤坟。
“你少自作聪明,那些孤魂野鬼的无名墓群是乱葬岗,里头埋的全是孤苦伶仃没人要的异乡人,他们没钱
没势,连赶尸人都不受理,不埋那儿埋哪里?“她还知道那块地是兽工堡捐赠出来的,魏襄王会在那里才有鬼!
风仑驭摸摸光头,眼底一片疑惑。“听起来你对鲁王堡的地势很熟?”
“别忘了我不是绑小脚的姑娘,没认识你之前我也不在家的。”
她不掩饰自己是匹野马的个性,却也技巧地躲避了风仑驭的重点。
“我不信,陪我去看看啦!”他撒娇。
“你看不得我闲几天呐,我带回来的东西都还没来得及整理呢!”金银宝玉她看多了,让她瞧上眼的是几
尊游牧人俑,和从墓室拓印下来的壁画。
“那几个不起眼的泥娃跟新疆于田、高昌吐鲁番出土的碎陶片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不对?”他都能把贺兰
淳说过的话倒背如流。
“所以说这些北朝的陶土应该是从中原贩运过去的,也显示当时中原丝绸之路的盛况。”贺兰淳笑眯眯地做了终结。
“败给你了,到底去不去?”只要一提到“古董”的话题她就能滔滔不绝地说上三天三夜,替她踩煞车是不想再荼毒自己的耳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去去去!当然要去。”是职业病了吧,焉有知宝山不去的道理,就像得了鸦片病的人,只要有人给块鸦片渣就感激涕零,就算把祖宗八代给卖了都不要紧。
“晚上二更出发?”
“可以。”话毕,脑海中不禁浮起一个很久以前就被锁在她记忆箧中的人。
呸!想他做啥。
一个在她生命中已经属于过去式的人……她根本不可能楣到看见他。
她振作精神,把刚浮上脑际的倒霉鬼重新关回她心田的角落。
“不过,今晚得赶回来,要不然有人会抓狂跟我脱离父女关系的。”
“你是说?”
“今晚是我爹的大寿,好歹我得露露脸啊!”
“那我也有一顿粗饭吃喽。”说到吃他精神又来了。
说做就做是贺兰淳惊人行动力的座右铭,不消半刻她已经打扮妥当,一只大皮革里装的全是挖掘需要的工具,手里还抓着一把探测古墓半筒形状的“洛阳铲”,
它的功用在于挖掘时不伤古物,她哪像一些盗墓者不管它三七二十一的用硝黄霹灵弹乱炸一通,只要棺木不被
炸散就达到目的。
“咦!你不会是刚刚那个少年家吧?”大事底定,不过他们溜得不够快又被贺兰岳逮着了。
“喔,多谢老爷子指路,让我顺利地找到。”风仑驭眼尖,一眼就认出人来。
“你,是个和尚?”打击不小。他头上的戒疤骗不了人,这样一个翩翩少年干么想不开吃斋念佛去啊?
“阿弥陀佛。”袈裟戒疤都可假,唯有一颗向佛祖的心可昭日月。
贺兰岳像泄了气的球。
“要化缘托钵到后门去,我会交代管家给你几两银子的。”他真的老了吗?居然看人走眼。
想当年要不是他看上那个浑球也不会害得阿淳变成这样……唉……好汉不提当年糗。他这一辈子做错的事
不只一椿,却唯独这件事让他歉疚至今。
“老祖宗,阿驭是我的搭档,你别乱点鸳鸯谱啦!”
他这老祖宗最爱胡搅蛮缠,明明才说要跟她站在同一阵线,现在又反悔了。要是非过足媒婆的瘾头,她还有一
堆表哥堂妹的,他们就够老人家他忙的了,别只把目标对准她嘛!
贺兰岳翻了翻眼,知道自己“吃快会打破碗”,只好干笑。“哈哈开玩笑,别当真嘛。”他用大拇指指了指屋里头。“倒是屋里那个老头八股得很,不想让他中风你要看好这小兄弟。”
“我知道,老祖宗!”
属于她的蜚短流长够多了,他不想禁止贺兰淳的特立独行,可是也不允许旁人再伤害她一次。
第二章
要不是马背上驼着一个人,任何人都会直觉地以为那肯定是匹野马。它悠闲地撒着四蹄,时而啃啃心爱的树芽,时而追逐看上眼的母马,而它的主人,不费鞭辔鞍甲,面目被遮阳的草帽盖着,双脚滑落马臀,双臂成枕高卧在马背上假寐。
马儿玩过吃饱,在日落黄昏城门关上之前进了隶属兽王堡管制下的重镇。
城门卫兵挥挥手看也不看地让他进了城,临了,还无精打采地打着大大呵欠。
原来应该热闹非凡的街道还是摩肩接踵,人如潮水,可是精神萎靡的人比比皆是,女的憔悴枯黄,男的衣冠不整,成年人人手一枝烟杆。
店家黑沉沉的积着灰,招牌塌了也没人整理,肮脏的市容,一个死气沉沉的都市。
这城镇是怎么了?简直像中毒的老烟枪。
走过街头,要不是他的态度太从容,不容侵犯的气势太坚定,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宵小偷盗,早就一拥而上劫了他。
来到卖水的地方总算见到他认为比较顺眼的店铺。
“老丈,给我两个水袋的水,另外请把这个也装满。”滑下马背,男人递上一只有嘴的马皮葫芦袋。
“是是是,客倌请稍候,马上来。”做生意讲求公道的卖水贩哈腰点头连忙取水去。
“嘶!”前蹄忙着刨土的马似乎生怕它的主子忘记什么,出声提醒。
“我知道。”男人从帽檐逸出低哑的声浪,仿佛不是很爱说话的人。
小贩动作快速确实,个用多少时间就从里头装满水壶出来。
男人如数给了钱,提起水壶就要离开。
他利落地将东西安置妥当,虽然眼光不曾往后看,也知道身后的卖水店里又多了两个人,他细听,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是一对年轻男女。
这许多年来他跟在独孤吹云的身旁担任护驾的工作,养成如履薄冰的态度,凡事谨慎小心,就不易出错。他不会让人站在他的身后,所以他倾着身躯,让自己眼角的余光能瞧见来人的动作。
“老爹,给我一壶水。”轻盈的女声十分好听。
“我也要。”和她并肩的……是个不伦不类的……和尚。
“刚浪费人家的银子,你啊,有酒喝就成了,要水做什么?”
“我就是要嘛。”
两人的争执全落入海棠逸的耳里。
装备妥当。他迫不及待要离开。
“阿驭,你讲理好不好?”来买水的不是旁人,是赶着要上兽王堡的贺兰淳和风仑驭。
海棠逸浑身一僵,他掩在笠帽下的脸有一瞬间是灰白的,执缰绳的手慢慢收紧成拳。
“嘶!”马儿久久等不到他接下来的动作,回头过来探望。
海棠逸回过神来,绝然上马。
灰尘仆仆,他在马上的背挺得笔直就像在逃开什么似的……
他掩饰得当的动作并没有引起贺兰淳的注意力。这个镇复杂人等太多了;混血的于阗人、皮肤乌亮精光的番邦人,加上她本来就粗枝大叶的个性,根本无从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氛。
迟钝的人只有她一个,当她忙着结帐时,看似无事忙的风仑驭却回过头来,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疾去的人跟马。
可疑……
“发什么呆啊,走不走?”贺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