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已经迎来了夏末,不似盛夏炙热,但行走一会儿,刘嬷嬷已经开始吃不消了,气喘吁吁的跟着,无精打采之余,又累又困。
正值午后小憩,有些宫人不必值班,就会找清凉地聚一聚,把平时藏着舍不得吃的糕点拿出来跟大家一起分享共食。
前往御书房必定要经过假山长桥,鹅卵石小径中,有浅浅的说话声缓缓传进耳中。
——你这糕点可真好吃。
——那当然,皇上那么宠绾绾姑娘,给姑娘的糕点可都是最好的。
——你这糕点是从哪儿来的?莫不是偷得吧?偷得我可不敢吃。
——那你干脆放下好了,别吃了,小心届时被我牵连性命不保。
——真是你偷得?
——呸呸呸,偷你个大头鬼,是绾绾姑娘赏给我的,还说如果我喜欢吃的,以后可以多给我留一些。
——骗我的吧?被皇上这么宠着,那绾绾姑娘还不恃宠而骄了?哪还把你这个小宫女放在眼里?别逗了……
——我骗你做什么?绾绾姑娘真的很好,对宫里的人没有一丁点架子,我们都很喜欢她。
——再喜欢有什么用,皇上不给绾绾姑娘名分,她充其量什么都不是。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今天早上,伺候他们起床时,我还听皇上对绾绾姑娘说,不能委屈她,要给她封号呢?
——看样子,皇上是真的动心了。
——谁说不是呢?你没见皇上有多宠她,只怕连皇后都唯恐不及。
——这我就有些奇怪了,皇上不是很爱皇后吗?前几天皇后差点出事,你没看皇上都急成了什么样儿了,这才几天啊!怎么会说变心就变心了呢?
——我看可不是几天艳情,皇上和绾绾姑娘似乎很熟稔,应该是认识多时了。
——这么说来,是暗度陈仓?皇后若知道这件事情那还得了?
——哎,自古以来有哪个帝王不喜欢左拥右抱的?况且绾绾姑娘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试问有哪个男人看了不动心。
——皇后也很美……
——皇后美是美,但她太冷了,不似绾绾姑娘亲善温和,如果我是男人,变心是迟早的事情。
……
刘嬷嬷脸色早已变了,在她听到前几句话的时候原本就想上前,却见前方女子忽然伸出了右手,骨节分明,隐含制止。
于是,刘嬷嬷转瞬间再也不敢动了,只能咬着唇听着,目光小心翼翼的看着前方的女子,试图窥探出她的喜怒,但看到的只有一个背影,所以凤夙是何表情,刘嬷嬷真的是一无所知。不过想来,脸色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在这种凝结的氛围里,刘嬷嬷站立难安,如果凤夙发怒还好,但她只是沉默的站着,直到宫女离去。
“……她们说的那个人是……绾绾吗?”良久之后,凤夙才开口说话,声音听来还是跟往常一样,但却隐隐透着沙哑和沉闷。
刘嬷嬷很想说不是,但又怎能骗得了凤夙,与其别人告诉她,或是她亲眼所见,还不如她事先告诉凤夙,也好让凤夙有个心理准备。
“确实是绾绾。”刘嬷嬷第一次觉得实话原来这么难以启口。
又是好一阵沉默,凤夙继续缓慢而行,只不过步伐较之不久前明显迟缓了许多,她声息清透:“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具体情况不知道,几天前,李恪带宫人入殿伺候皇上洗漱时,在龙榻上发现了绾绾的存在……”刘嬷嬷静静的跟在凤夙身后,沉声道:“李恪当时也吓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凤夙起初没吭声,踏上长桥时,似乎才后知后觉的问道:“绾绾现在住在哪里?”
“御书房。”刘嬷嬷迟疑了一下,最终狠了狠心,补充道:“听说跟皇上同食同寝。”长痛不如短痛,什么都跟凤夙说了,她才不至于面对绾绾时,丢了皇后的威严。
“听说?”凤夙笑了笑,说不尽的嘲讽,是自嘲,还是嘲笑别人就不得而知了。
凤夙语声里布满了寒气:“看样子,深宫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只有我和阿筠还蒙在鼓里。”
刘嬷嬷咬着唇,她知道这时候凤夙尽是恼怒,所以尽可能不说话,以免惹怒她。
沉默了片刻,凤夙忽然说道:“嬷嬷,是你的主意?”
刘嬷嬷心一惊,正色道:“姑娘,老身只是不愿看到您伤心难过。”
难过吗?不,她不难过。
“您还要见皇上吗?”发生这种事情,刘嬷嬷觉得还是晚些时候见会比较好。至少凤夙可以冷静一下。
“既然来了,总要见一见。”走了一会儿,凤夙声音飘荡在阳光里,有些微不可闻,她说:“嬷嬷,我还没恭喜他们呢?”
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刘嬷嬷忽然间觉得心口一片哇凉呢?
*****************************
多年前,凤夙初见燕箫,那时三国风云乍动,随时都会有一场惊变席卷三国。
她第一眼看到燕箫是在帝都大街上。
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少年,徐徐走来,步伐间不惊落木,双脚行走宛如一阵虚无缥缈的轻烟。
得知他轻功很好,纵使他为了防止别人察觉刻意步伐鼓点如雷,每一步都走的铿锵有力,但凤夙知道,那不过是伪装罢了。
最让她牢牢铭记心间的是燕箫那双眸子,冷静、沉稳,在一个少年眼睛里出现这种神情,很难得。
但她并未将这样一个他放在心上,她自持傲物,想燕箫纵使容貌上佳,轻功了得,但却不足以令她有攀交的冲动。
说实话,第二次见面之前,她真生想辅佐的人是燕清欢,只因她已推算出燕清欢有帝王之相。
但这世上有天注定,自然有人力更改,逆天而行。
第二次见面后,她有心试探燕箫。
“你轻功很好。”她说。
他并不遮掩,甚至光明磊落,直言大方,令人感慨不已:“当初心想逃命方便,所以这才会勤练轻功。”
“逃命分很多种,你属于哪一种?”
“先保命,后复仇。”淡淡的话语,却着实落在了凤夙的心里。
是夜,她给燕箫算了一卦,卦象显示:无一人可夺得天下,唯有心相通,并肩行,方可用合力之功破冰而出。
更甚者,燕清欢有帝王之相,但燕箫确有帝王之命。
第一次遇到这种卦象,凤夙难免很意外,但斟酌再三,她最后还是选择了燕箫。
只因,燕箫说:“英雄不如枭雄好,纵使是英雄也有迂腐不知变通的时候,但枭雄者,从不心存仁慈,更不受情义、礼数束缚,活的潇洒自在,岂不让人羡慕?”
凤夙听了他的话,摇头含笑,觉得他虽心存宏愿,却只是一个傻气的孩子,傻气的令人心疼,觉得……可笑。
那时候的她,是真的觉得他可笑,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英雄迂腐不知变通,但他却为帝;枭雄乃天纵奇才,举手投足间掷地有声,但到最后往往皇图霸业终成空,这是为何?”
燕箫一时皱眉,看着她没吭声,也许他只是觉得她太难缠,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的话而已。
她说:“所谓英雄成者为王,所谓枭雄败者为寇;若为英雄需隐忍,因为你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只要你结局是在笑,那么中间的坎坷和痛苦只当是闹剧一场,迟早会灰飞烟灭;若为枭雄只需自私,因为你享受的是过程,快意恩仇,潇洒随性,至于结局是悲是惨,大可忽视,所以……”她问燕箫:“你想当英雄,还是枭雄?”
他直直的盯着她,眼眸深邃漆黑,最终他笑了笑:“我选前者,因为我想看看凭你我之力是否有回天之功。”
这么多年过去,少年宛如弦上之箭,不动则已,一鸣必定惊人。多年前戎马边关,斩敌于马下,那是何等的壮志凌云,她站在观战台远远的看着,又怎会没有枭雄之风。
她想让燕箫拥有枭雄一样的过程,英雄一样的结局,但想来终究比不过一场变化,这种变化包括他的病,也包括突然横空出世的绾绾。
在此之前,凤夙从未想过,燕箫有一天会和绾绾走到一起。
燕箫重杀戮,绾绾纯善……
凤夙低低自嘲,原来终究是她没有看清楚,正是因为手上沾满了鲜血,所以才会向往纯净般的美好,而美好……应属绾绾。
现如今,她立身偌大的御书房门口,李恪因为太过吃惊,忘了传唤,待他反应过来,通报还是不通报其实并不重要了。
凤夙果真看到了绾绾,长案之上,燕箫批阅奏折间隙,咳嗽不已,绾绾体贴送上热茶,轻拍他的背,倒真是关心至上。
那一刻,凤夙眼前闪现出来的是千军万马,连她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可能是突然涌起了嗜血之意,耳畔轰然之音,隆隆作响,明明燕箫在坐着,绾绾在站着,那么安静,那么她出现的错觉又是从何而起?
“姐姐——”
最先打破沉默的那个人不是她,也不是燕箫,而是绾绾。
她无意中看到站在门口的凤夙,脸上快速闪现出一抹错愕之色,一双纯净清透的眸子快速看了看燕箫,然后又看向凤夙,有些惊慌失措。
凤夙静静的看着,原来错愕的那个人不是只有她,还有绾绾啊!
燕箫倒是很平静,他似乎习惯了这种左右逢源,看着凤夙,没有惊,亦没有喜。
“夫子身体好些了吗?”问话有礼,尽管淡漠,但总归还是夹藏着关心。
“嗯。”她把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不是一般的苍白,若是绾绾照顾他,怎还落得如此惨容?
他轻轻的咳嗽着,绾绾站在一旁,想拍他的背,却因为凤夙在,有所顾忌。
“箫儿,外面阳光很好,可愿跟为师一起出去走走?”
“……好。”
师生,茶凉余生【4000】
阳光下,微风拂面,昔日师徒躺在汉白玉石阶之上,不期然和前世重叠。爱睍莼璩
前世,凤夙为剑奴,燕箫为龙驭,也曾这样躺在石阶之上,侃侃而谈,她引他为知己,他引她为红颜。
如今遣散一众人等,只余两人独处,原本话语很多,但真当只有两人的时候,萦绕在空气里的却只有沉寂。
“箫儿,你觉得现如今三国局势如何?”最终还是她打破了沉寂,但说出口的话语并非是绾绾,而是……天下。
“……动静之间,须臾可变,很难言明。”他笑了笑,这就是夫子,跟尘世女子不同,这就是她的独特之处辂。
凤夙双手枕着头,望着天空,姿势闲适:“天下之争,你可累了?”
“不敢累。”燕箫顿了顿,这才凝声道:“现如今我身为燕国之主,有很多人的性命担负在我的身上,纵使累,却不敢说出口。”
凤夙略作沉吟,眸光随着天际浮云,变得越发浅淡起来:“灭亡只在一瞬间,但路程却很崎岖,其中辛酸苦楚,只有你一人明了,纵使如此,你可甘愿?驵”
“尘归尘,土归土,一切自有定数,既然身不由己,还不如顺其自然。”他何尝不想抛下万丈红尘,了却凡尘俗念,不受万物利诱,哪怕每日粗茶淡饭,也定会心向悦之,但果真应了那句话,他们这些红尘男女在尘世游走,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无可奈何和逼不得已,就算是他和她,也不能例外。
又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良久后,凤夙才复杂开口道:“你是否觉得为师权欲心太重?”
燕箫侧眸看向凤夙,正巧一阵风儿吹起,吹起她素白袍角,有淡淡檀香味传了过来,燕箫语声轻妙:“我对别人提起夫子,总说夫子是至善之人,心中装有天下,但我很清楚,你之所以要天下,无非是为了你自己着想,想要安安稳稳过完下辈子,漠北虽说沙漠连天,因为环境险恶,不似尘世,每日有那么多人潮如海,三国臣民往来残杀,你见惯了这样的罪恶,所以出尘入世,无非是想寻得一片安宁。”言罢,燕箫看向凤夙,眸色漆黑:“夫子的安宁之所就是漠北,学生说的可对?”
凤夙笑了笑,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燕箫语气淡淡的:“佛说,一切皆是虚幻。但我不是佛,也没有佛祖的善良和智慧,我只是在尘世游走太久,学会了自救之法。我虽说对权欲心生疲惫,但若放弃它,却是未曾想过,得到燕国之后,面对天下大势,嗜杀之心反而有变本加厉的趋势,若是有朝一日,我的***和现实合二为一,到时候也许便是我真正歇息下来的时候。”
凤夙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轻声呢喃道:“为了一个天下,舍弃一个人生,你将来可会后悔?”
“明知前方是火焰,但我依然要飞蛾扑火,只因烈火魅力无穷,我难以抗拒,别说是一生了,在没有天下大定之前,万物皆可舍弃。”燕箫俊颜无笑,透着冷硬,薄唇微抿,嘴角透着一抹嘲讽。
凤夙若有所思:“你可怪我?”
“不,学生对你没有恨,只有感激。”这话并不显虚伪,表情更没有伪装,说的很真挚。
“若当时不是我一手所逼,你也不至于陷入如今这份田地。你会在手刃白玉川之后,安稳度日,何至于如今呕心沥血,宿疾缠身?”最近她开始反思之前所做的一切,她认为的好,也许在燕箫看来,只是一种无言的束缚罢了。
“……夫子在乎学生吗?”燕箫敛眸,遮住眸色中一闪而过的痛苦之色。
听罢,凤夙温柔一笑:“箫儿,纵使我是活死人,但也难以摆脱曾经为人的事实,我和你相处八年,恩情似水,虽说时常疏离有加,但又何曾不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亲人?所谓血浓于水,一个陌生人会心甘情愿帮你顶替剜眼罪名吗?陌生人不会这么做,能这么做的人只有熟识之人,只有亲人……”
“那时起,我便入了你的心吗?”虽然极尽隐忍,但燕箫眉梢上还是沾染了喜意。
凤夙眸光温淡,浅声道:“初次相见,我只当你是一个孩子,但初见一笑,又怎会没在我心间留下印记?我和你一路走来,输赢蹉跎,一步步磨练下,你百炼成钢,足以让对手听到你的名讳就闻风丧胆,但在我眼里,不管你怎么变都是那个眼神倔强,无论怎么样都不肯认输的孩子。都说你很复杂,其实你很简单,你人生最大的目的就是报仇,手刃仇人白玉川,为此你可以牺牲一切,吃尽所有苦头……”
燕箫微微苦笑道:“只有你会这么说我,他们都说我很暴戾,是个很复杂,很矛盾的人。”
凤夙摇头:“其实你是一个很克制的人,人生难得出现几次失控,但每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