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太太看来还不俗,就说,老人家惟佛与我,晚生敬仰十分。老太太笑笑,回头嘱小姑娘,还不给客人上茶敬烟?小姑娘手脚麻利,一会儿就送上茶水。毕云天接茶于手,轻轻茗了一口,笑道,曹源一滴,七十余年,受用不尽,盖天盖地。老太太说,曹源可是六祖慧能住过的宝地,客人将茅舍作比,不是让我惭愧么?
两人就佛论佛,说得十分投缘的样子。毕云天知道这么说下去,一时是打不住的,就问老太太,晚生愚昧,还未知贵府高姓。老太太说,一连三涧水,打烂一冲田,若说无饭吃,米在枕头边。毕云天心想,这样的谜语也太小儿科了,却装做猜不出,要一旁的秦叔宝猜。秦叔宝便装模作样地猜起来。旁边的小姑娘吃吃地笑道,三涧水是三点水,一冲田是有个田字。还要往下说,老太太骂了小姑娘一声,就你聪明。这时秦叔宝作恍然大悟状,说,我猜着了猜着了,是个潘字。毕云天说,这个潘姓好。便略有所思地站起来,在院子里绕了一圈,望望屋后的山,看看门前的岭,说,我一看这里左青龙右白虎,就知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宝地,特别是溪水门前过,溪畔住的又是潘姓人,可谓水深好潜龙,潘府是要出贵人的哪。老太太更得意了,问,什么样的贵人?毕云天沉吟道。潘字不是有水有米又有田吗?而且又住在水边,更是旱涝保收呀,潘府后人即便不是出相入将,也是富比石崇,用今天的话说,至少是资产过亿啊!老太太得意地说,哪有客人说的这么好。仅仅有饭吃有衣穿而已。
毕云天沉思着,又在院里踱了两圈方步,说,只是……也没说下去,就皱着眉头打住了。见状,老太太心里犯了嘀咕,胃口被吊了起来,忙问道,客人有什么指教可直接说,不要顾忌。毕云天摇着头说,也没什么。没什么。老太太哪里肯就此放过?毕云天越不肯说她越是想听他说,于是叫过小姑娘,让她拿出最好的烟果来招待他们。这样毕云天才慢悠悠地说,我说出来,老人家你可不能急。老太太脸色已经有些不太滋润了,嘴上却还要说,佛家弟子,四大皆空,我不在乎。毕云天说,凡事都是有利又有弊的,贵府不是居水边,姓有水的姓吗?这水嘛,从好处说是恩泽浩荡。往坏处说是洪水猛兽,古人就有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之训。老太太忙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毕云天说,潘府贵子已经成龙,但还不是蛟龙,在浅水处游走,本事足够了,若去深水处扑腾,还嫌稚嫩,恐怕是凶多吉少。老太太脸上开始发黄,说,客人有什么法子祛凶为吉吗?毕云天说,有是有,但要当事人回来,给他烧几刀纸,念几道咒,再送给他一道贴身符,便可保他遇水为安,逢凶化吉。
老太太这才舒缓了一口气,慢慢说道,客人说得太有道理了,我家就有犬子名成龙,是他爷爷给取的,就是潘中有水,水能成龙之意,犬子十多年前扔了机关工作不要,说什么要下海做大事,结果还真是如龙人海,有了点气候,只是我总放心不下,怕海深有误,才信了佛祖,天天给他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今天经客人这么一说,我算是茅塞顿开,明白了个中道理。我这就去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一趟,讨得客人符咒在身,不图大贵大富,只求永葆平安。毕云天说,贵子回来要多久?我们还有急事要办,恐怕不能久留。老太太说,客人一定不能走,犬子就在广州,我一个电话过去,不出一个小时他就会赶回来,至于耽误了你们的功夫,我加十倍八倍补偿给你们。说着,老太太颤巍巍进了屋,拨通了他儿子的电话。
一旁的秦叔宝这一下再也忍不住了,放低声音笑着对毕云天说,云哥我真佩服你,开始是花世界叶如来,说着就成了左青龙右白虎破财消灾了,分明一是阴阳一是佛,竞也扯得到一处。毕云天说,你以为只要张口如来闭口观音就真的信佛懂佛了?佛讲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讲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讲勤修戒定慧,明心见性,大悟大彻,了却生死,这是随便哪个都能接受得了的吗?所以我跟你说,中国人是没有教的精神的,既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佛教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道教,就是在嘴边挂了几千年的儒教精神如今也磨损得差不多了。就说这老太太吧,她信什么佛?她信保佑他儿子无灾无难却天天发大财的佛,这是佛吗?所以你讲佛时如果不归宿到破财消灾长命富贵这上面去,真还没人理你,何况今天我们要利用的就是这一点。秦叔宝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一个小时不到,潘成龙就开着他那辆奥迪车回来了。一进屋,见毕云天和秦叔宝坐在屋里,又见母亲正在准备香案,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说,妈你不知道我有多忙,我正在和一个外商谈一笔生意哩,你非要我回来不可,为了拜菩萨我回来得还少吗?老太太说,别啰嗦,给我跪下。那潘成龙也听话,乖乖地跪到了地下。毕云天也就上前,装神弄鬼一番,最后给了潘成龙一道贴身符,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便收了场。毕云天收了老太太的钱,正准备动身,老太太对他儿子说,人家给你操办了半天,你也该用车送送人家吧?潘成龙便不太情愿地让他们上了他的奥迪。
奥迪开到那片小枞林边,前面停了一辆白色面包车,边上虽然留了一点空,但奥迪是开不过去的,潘成龙便使劲揿了半天喇叭,见没有动静,就骂了一句娘,下车过去,想看个究竟。刚靠拢去,面包车的门就开了,里面伸出一只手来,潘成龙也没看清是谁,还以为是熟人要跟他握手,也习惯性地把手伸出去,被那人一拉就不自觉地栽了进去。后面的秦叔宝就贴上来,坐到门边位置,把潘成龙紧紧夹在了中间。潘成龙还没反应过来,车子就突地一抖,往前冲去。
毕云天站在地上看面包车开走,开心地笑了笑,爬上奥迪,启动马达,不慌不忙地追了上去。
第二十一章
该请的神请到了,毕云天他们回程路上就从容不迫了,车速慢了许多,到达临紫已是第二天早上。毕云天把奥迪车锁进政府大楼前一个空车库里,上了面包车的副驾驶室,对程咬金说,开到城外的农场去。这时被夹在秦叔宝和尉迟恭中间的潘成龙也醒来了,毕云天掉过头去说,我给潘老板介绍一下吧,坐在你左边的这位叫秦叔宝,右边的是尉迟恭,算你今天有福气,左秦琼右尉迟,两位门神保驾。又指指驾车的程咬金说,这是程咬金,瓦岗寨下来的。潘成龙面无表情,半天才说,你们是什么人,把我绑架到了什么地方?毕云天说,潘老板你这就冤枉我们了,我们一不拿绳索二不用铐子三不动你手动你脚,怎么是绑架呢?潘成龙说,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毕云天道,我们想请你到临紫来看看,如果你有兴趣以后可到临紫来投资,我们临紫现在什么也不缺,就缺资金和你这样的企业家。潘成龙冷笑道,有你们这样请人的吗?你们这是非法绑架,侵犯人权,我要去法院告你们。毕云天说,你尽管去告吧,我们没意见,只要求你耐心在这里呆几天,保证你会爱上临紫的好山好水的。
这时谁的手机响了,是一段明快的流行歌曲:祝你平安祝你平安,让那快乐永远在你身边。潘老板不自觉地把手伸向裤腰,才记起昨天一上车,手机就被左边这个叫秦叔宝的家伙收了去。潘成龙就朝秦叔宝要手机,说,说好今天跟一位客人签一个合同的,肯定是客人在找我,你就让我接个电话吧!秦叔宝在手机的红键上一按,那歌曲就戛然而止了。秦叔宝说,对不起,你可能要在临紫呆上几天,电肯定不够用,关了机给你省电。潘成龙气愤地说,你们这不是缺德吗?秦叔宝说,你说说德是什么?德可以当饭吃可以当衣穿还是可以当女人用?我们现在缺的不是德而是钱。说着还用手做了个数票子的动作。
说话间,车子开始爬坡。坡其实也不高,一下子就到了坡顶,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处开阔的起伏不平的丘陵地。丘陵地上随处都是茶树林,白色的茶花风起云涌。还有一条小河亮丽如绸,在丘陵地之间左右游移着。毕云天缓缓按下车窗,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和空气里浓郁的茶花幽香,随口念道,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一旁的程咬金说,云哥你真是出口成章啊!毕云天笑笑说,这是主席的词句,我们这代人是背着主席语录和诗词长大的,要说我们肚子里还有点文墨的话,都是主席给启的蒙。程咬金说,那比我们这代人还是强,我们跟着四大天王唱了几年流行歌曲,又疯疯癫癫读了几本金庸和琼瑶,至如今才知道腹内空空,什么也没留下,倒不如你们读点主席诗词语录,触景生情了也可拿出来抖抖斯文。毕云天说,你是在挖苦我吧?程咬金说。我敢挖苦你云哥?我是由衷地羡慕你呐!
侃了一会儿,毕云天回头对潘成龙说,潘老板你说说,这风光还行么?在广州你怕难得有时间去寻觅这样的秀山丽水吧?你看如今的人们厌倦了都市生活,都渴望返璞归真,回归自然,若能多到这样的地方走走,可放松身心,陶冶性情,延年益寿,于己于人民于党的事业都大有裨益啊!说到这里,毕云天望望窗外晃动着的青色,忍不住又说道,好久以前我就想到这里来走走了,却总是俗务缠身,难得成行,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怪不得昔日的陶令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宁愿采菊东篱下。毕云天这么自作多情的时候,潘成龙一直斜靠在靠背上,闭目养神,似在故意拒绝窗外的风景和毕云天的胡言乱语。毕云天也不介意,继续道,现在好了,请来了潘老板,我有了借口好好陪你几天,也了却了我的夙愿。
面包车像一只蛤蟆在丘陵间的简易公路上蹦跳了一阵,忽然往旁一撇,开进一条更加窄小的砂石路,朝一座小山丘颠去,最后停在一座矮小的火柴盒一样的水泥屋子前。水泥屋只有低低的一层,但屋顶却有一个小碉堡,原来这是三十多年前反帝反修时代的哨所,后来废弃了,一直无人过问。水泥屋周围长满人头高的茅草和荆棘,蜂蝗蛱蝶以及不知名的奇形怪状的虫豸在其间得意洋洋地飞舞着爬行着。几个人从车里下来后,扒开草丛,一步步向水泥屋靠近。屋前一道铁门,门上挂着一把大锁,程咬金过去开了锁,让秦叔宝和尉迟恭把潘老板请进了屋。
水泥屋里没有窗户,但却前后左右开了四个碗口大的小洞,看样子是当观察和架枪用的。当然屋子里预先摆了床,还是席梦思床呢,还有水壶水杯水桶等生活用品,甚至还摆了一台不小的彩电,真有点像宾馆了。毕云天说,对不起了潘老板,这里虽然条件有限,但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据说你要来,还特意配了一台彩电。回头对程咬金说,你把电插上,打开电视,看看效果如何。程咬金就开了电视,还把天线也拉长了。电视屏幕上开始是麻麻点点的雪花,后来就有了图像,最后还装模作样地有了一些可说是色彩的东西。毕云天说,好,
效果是差了一点,但毕竟还可看,这总比没有要好。又对潘成龙说,潘老板,既来之则安之,你就好好地在这里休息几天吧,你要看看风景,四个方向都可看,你看个饱,至于吃喝什么的,我们更会给你安排好,不说山珍海昧,粗茶淡饭还是能保证的,别的什么要求你也只管提,我们请来的客人,我们一定会尽力招呼好的。
毕云天还兴高采烈地说了些什么,几个人才出了水泥屋,同时哐啷一声关上了铁门。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黑暗起来。潘成龙无意识地揉了揉双眼,跌坐在床上。再睁开双眼时,才发现房子里还是有光亮的,虽然这光亮并不强。光源是那台要死不活的电视,和那四个天窗样的孔洞。潘成龙骂了一声娘,慢慢站起身。过去推了推那扇铁门,铁门紧紧的,没有一丝松动。潘成龙在门上踢了一脚,回身向一个孔洞走去。外面是那青色的茶林。扒到另一个孔洞上,还是青色的茶林。第三个和第四个孔洞依然故我。只是第四个孔洞的外面多了两样东西,一是那条来时路,那辆白色面包车正徐徐向山丘下开去;二是那个缓缓升上来的太阳,一动不动地盯住潘成龙,好像还带着几分嘲讽似的:潘成龙在窗前杲立了一阵,深仇大恨地揿息了电视开关,然后垂头丧气退回到床上,像一棵被人锯空了心的树,缓缓倒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潘成龙忽然醒来了,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烟。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早已湿透,像是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一样。原来屋子里变成了一只蒸笼,热得他透不过气来。潘成龙往屋外瞥了瞥。外面阳光正猛,热浪翻腾,像着了火似的。潘成龙这才想起已是盛夏,正是全年最热的时候,那恶毒的太阳把水泥屋顶和四面水泥墙都烤得滚烫,屋里还不成了高温火炉?潘成龙在地上兜了半个圈,忽然哐的一声响,他的脚踢在一只铁桶上。低头一看,才发现铁桶边上还有水壶和水杯。潘成龙于是倒了一杯水,迫不及待端到嘴边,欲一解焦渴,却烫得不行,哪里喝得进去?大概是愤怒到了极点。又无处发泄,潘成龙对着墙洞撕肝裂啼地喊道,临紫人,我日你们的祖宗十八代!不想费了那么大劲,竞发不出一句像样的声音,就如火急火燎的公鸭,追不上母鸭,只能毫无动静地干吼几下,那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会生气。
毕竟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挨到太阳落山,天一黑,屋子里的热气便轻了许多,慢慢凉爽起来。但潘成龙的日子更加难过了。原来南方的夏天正是蚊虫茁壮成长情欲勃发大打出手的时候,又加上这个水泥屋四周草木茂盛,百虫兴旺,一入黑,那些蚊虫还不纷纷扑进水泥屋子,对这个平时食精咽细,养得又肥又嫩的潘老板实行狂轰滥炸?潘成龙一听那蚊虫飞机一样轰隆隆振翅而来,身上早已起了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等到蚊虫们一拨一拨往他身上喷射,你方吸罢我登场,潘成龙更无半点招架之功,只是一个劲地上蹦下跳,左扭右晃,或伸了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