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该去看电影了。”
“三点钟。”
“我能和你去吗?”
差不多有一刻钟,她的眼睛没离开卷子,最后才微微地抬起眼皮,眼光仍然在手中的卷子上移动,“不,汤姆。我不想你去。”
他更加费力地克制怒火,“那你要好久?对我象没这个人一样?”
“我已经给你说过了,是不是?”
他鼻子哼了一下,偏下头,好象有水灌进耳朵了,“就是你那样说的吗?”
她把一叠卷子理好,放在一起,又拿起另一叠。
“孩子们吓坏了。”他说,“你看出来了吗?他们应该知道你和我至少正在设法解决这件事。”
她的眼睛停止阅卷,但仍不情愿抬头看他。
“他们被吓坏了。”
他冒着风险,从站着的位置向她走去,坐在沙发边上,中间隔着一迭学生的卷子。
“让我们谈谈。”他催促道。“我也吓坏了。我们四个都一样。但要是你不想在半道上与我相随,我只好自己干了。”
手指仍然夹着红笔,她又拿起一迭卷子铺在膝上,透过眼镜上方,用深度伤害的眼神注视着他。
“我需要时间,你明白吗?”
“做什么的时间,完善你的表演技巧?你又开始演戏了。你知道,最好小心点,克莱尔,这是真实的生活。现在整个家庭都受着伤害。”
“你好意思!”她厉声叫起来,“你玩弄了我,然后又来责怪我,假装着受到伤害,然后……”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一个丈夫不愿与之结婚的女人。”
“我从来没有不想与你结婚过。”
“……而且,你还搞了其他女人。你打了人耳光,又要人陪笑脸?”
“克莱尔,你说话小声点。”
“别告诉我该作什么!我想喊就要喊,想闹就要闹。我要自己一个人去看电影,因为现在我不想和你呆在同一间屋子里。你出去!让我以自己的方式舔伤口。”
孩子们仍然在自己的屋子里,他不想让他们听到更多的争吵。所以,他离开了。他被克莱尔的怒火刺痛了。事情变得更糟糕。他想做的是提醒克莱尔,需要交谈,不是责备她,要留有余地。她则不留余地,显得更偏执倔强了。不管她说些什么,都是在扮演着话剧角色。以前不是这样,只要两人意见不合,都会倾心交谈,很快解决。意见不一,互相尊重,使他们之间关系不衰。她中了什么邪?打他耳光、向他怒吼、拒不交流、甚至怒火中烧,将他赶出门外?
克莱尔!
他自信非常了解她,但仍然感到十分意外,对她的过急反应毫无思想准备。他感到想和谁谈谈。
他爸爸的木头小屋似乎是在烟雾茏罩的山上。墙是高梁色,烟囱是石头砌的,前门也没有屏风。
汤姆打开门时,威思礼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谁来了?”他喊道。
“我,爸爸!”
“我在前门廊里。你来吧!”
威思礼家没有汽车道,只有便道通到后门口,远处是建在水边的老旧破木屋,他将自己的船和摩托放在那里。他从不花多少心思修剪草坪,一年只那么两三次。苜蓿和蒲公英在前面阳光普照的荒原上蓬勃生长,在那些松树之间,落下的松针形成厚厚的地毯。下面的泥土形成一个个小土堆,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汤姆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他爸爸把一根钓鱼杆交到他手里,说:“这是给你的,汤姆,他属于你了。当它失去颜色时,你给它涂上油漆,你可以用它来钓鱼,可用许多年。”
这就是威思礼·伽德纳的个人私产。他可以一辈子生活在周围杂草丛生的荒原上,泥土的车道。衣服经久不换,但他对自己的打鱼用具却精心养护,花费大量时间维护整理他的鱼船和摩托车。
汤姆来到门廊尽头。威思礼正坐着整理鱼杆和鱼线轮,打开的鱼具箱放在脚边。
“哦,是谁来了?”
“嗨,爸爸!”汤姆爬上宽大的前门台阶。
“端把椅子来。”
汤姆坐进一把阿地隆达克古董椅子上,上面的油漆只存在他的记忆中,压上他的体重,椅子开始摇晃。发出咔啦响声。
威思礼坐在另一把同样的椅子里,一根玻璃钓杆夹在两膝之间。他正把钓线从轮盘转到另一个上面,用一个棉球给钓线上清洗油,并检查是否有扭结或不结实之处。他用左手拇指压住棉球,右手转动收线轮。轮子轻轻地转动着。清洗油和鱼的味道从他的衣服里透出来,他穿着淡绿色的宽大裤子,裤腿装得下三个男人的腿,短得露出袜子的大部分,头上戴着低垂帽檐的老不换的脏鱼帽。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该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吧!”威思礼说,双眼狐疑地盯着他,“我早告诉过你。”
“就是有不对劲的事。”
“是吗?我从来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在这个门廊里,看到湖面向着人们微笑,而不会轻松化解。”
汤姆看过去,湖水银色、兰色杂陈,闪烁不定。轮盘又开始转动起来。
“爸爸,”汤姆说:“我能问你些问题吗?”
“提问不会使人难受。”
“你从来没有背叛过妈妈?”
“没有。”威思礼毫不迟疑地回答,转动着线轮。“也不需要,她给了我一个男人所需要的所有东西,甚至还有多。你说那可笑吗?”
那就是汤姆喜欢他爸爸的原因。汤姆可以整个人坐在这里把胸中的郁闷和盘托出,而威思礼却不发问。他是那种自己身上舒服,就不去搔弄他人,人家底牌的人。
“从没有过?”
“没有。”
“我也没有。但我在家里遇到了麻烦事。我和克莱尔定婚后的一件事,你不介意我告诉你吗?”
“我一天都闲着。”
那好,是这样,我背叛了她一次。但看起来,你最好有思想准备,爸爸,因为这是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因为这一次,使你有了一个你从不知道的孙子。他17岁了,来到了我的学校读书。
威思礼停止转动线轮。他扫了汤姆一眼。让自己后仰。落在椅圈里,一分多钟后,他放下线轮说:“你知道,儿子,我想我们需要喝点啤酒。”
他从深陷的椅子中站起来,进屋去,向前佝偻着腰,有点象抛出的鱼线中段。歪斜的腰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他带着四罐斯奇兹啤酒,给了汤姆两罐,坐下来。坐在椅子上之前,把体重压在叽咔作响的椅子扶手上。
他们砰地一声打开第一罐啤酒。
可以同时听到两声喝啤酒的声音。
然后,向后仰头。
威思礼用象核桃一样的指关节揩了一下嘴巴。
“啊,现在……那确实有点不寻常。”他说。
“我也是在学校开学前一周才知道。昨晚上我给克莱尔讲了,她伤心透了,大发雷霆。”
“我毫不怀疑。你告诉我,连我这个旧脑袋也转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她非常痛苦。我是说,真正的痛苦异常。”汤姆眼睛斜睨着湖面,“她不让我碰她,天啦,她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是啊,你得给她一点时间。儿子,这是一种强烈的冲击。由你引起的。”
汤姆喝了两口啤酒,把啤酒罐放在椅子扶手上。“我吓坏了,爸爸,我以前从未见过她这样子。她昨天还打了我一耳光。一个小时前,她要我离开,她受不了和我处在同一间房子中。我的意思是,看在上帝面上,爸爸,我们没有这样相处过,从来没有!”
“我想你真是自作自受。”
“是的,我活该。我知道这一点,我所说的伤了她的心。但我必须诚实,是吗?你知道我和克莱尔之间处得如何。我们对自己的婚姻都努力维护,相互尊重。尊重是我们的口头禅,但现在她连坐下来谈谈都不愿意。”
威思礼停了一会,组织自己的看法和观点。“女人是一种易碎的动物。女人会变的。”
“啊……你可别再这样说。因为我也是这样想。”
“对了,儿子,是你把她推到一个难以处置的境地。两个儿子,同一年生。”
“另一个女人跟我毫无关系。她带着肯特到学校报名。我看她们时,她甚至连我的门铃都没按过。如果不是她带来这个孩子,我连一眼都不会看她。但克莱尔就是不信这一点。”
“是吗?”威思礼喝完了第一罐啤酒,把空罐丢在门廊地板上。“我的意思是,你得走进她的内心。是不是?”
汤姆用啤酒罐搓着膝头。他仍然穿着上教堂时的灰色裤子。领带松松地挂在白衬衣领子下面。“没有,我觉得还没有。”
“那就是说,你必须和她慢慢地来,她需要你向她赔情讨好。”威思礼打开第二罐啤酒。“因为,那样才觉得有趣。”
汤姆斜眼盯着他的父亲,发现威思礼也正斜眼看着他。好玩的眼神从他的老眼中消失掉。
“那个孩子的名字叫肯特?是吗?”
汤姆点了几下头。“肯特··艾仁斯。”
“肯特··艾仁斯……”威思礼重复了一遍。又轻声问:“长得怎样?”
汤姆慢慢地摆动脑袋,用奇怪的声音说:“哦,上帝,爸爸,他真是不可思议。他长在南方,十分谦恭礼貌,他叫老师”夫人或者先生“,表现优秀,学习成绩、个人目标、工作能力都令人赞叹。他的样子非常象我,你见了会倾倒。当我把他照片和我的照片放在一起时,差点让我晕倒。”
“真恨不得马上见到他。”
汤姆继续说下去,仿佛未听到他说了什么。“从他读小学时起,所有照片都在他的学籍档案中,当我看到那些照片时,唉……”汤姆看着自己用大指拇甲刮着啤酒罐上的油漆。“那是我一身中最动感情的时候。我坐在桌子边,独自一人,看着这个孩子的照片……这孩子是我的,我以前从未见过,忽然之间这些照片摆在面前,仿佛不仅仅是他的,而是我自己的。我好象在看我自己在那个年纪时的照片。爸爸,我意识到我应该为给了他的生命而负责。我的生命被抽掉了一份,属于他了。我感到自己有罪过,因为失职而伤心。我伤心得很,简直想大哭一场。事实上,我什么也不能作。上两个星期,我眼中的泪水比过去十年还多。”
“克莱尔知道吗?”
汤姆看着他父亲,耸了耸肩,然后喝完手中的啤酒,把空罐放在地板上。他们坐了一会儿,闻着巨大的松树下沾满灰尘的松毛和湖边菖蒲的霉味。仰头望着几只野鸭子在湖上飞过。这些野鸭嘎嘎地叫着,消失在远处。门廊屋顶档住了他们的视线。太阳照暖了他们的裤腿,屋顶遮住头。威思礼从鱼具箱里取出磨刀油石和鱼钩,坐下磨鱼钩消磨时光。
最后,汤姆说:“肯特是在我和克莱尔结婚的前一周有的。”
威思礼磨好了第一根鱼钩,又拿起另一根。
“而且切尔茜又和他搞到了一起了,罗比在球场上挤兑他,因为他把他最好的朋友挤出了首发阵容。还有一个原因,可能他的橄榄球比罗比打得更好。明天,我们都要相互见面,更难受的可能是克莱尔,因为她教肯特的英语。”
威思礼又开始磨另一根鱼钩,发出悦耳的沙沙声。他消磨自己的时间,专心一意地干自己的活儿,一次又一次地检查鱼钩光亮的钩尖,直到满意为止。做完后,将它们放好,才开口说话。
“好吧,我得给你说……”他向后靠上椅背,两脚叉开,将两手指关节放在膝下,“一个男人在某种场合会为自己的一生立下誓言,按照誓言生活。如果他是个顾家的男人,他会教会自己的孩子某些生存技能;如果他是个好丈夫,他会给自己的妻子有所依靠;如果他是个领导者,他会给自己的手下制定出标准,让他们仿效。如果一个男人这样生活,那他就不会有羞耻的感觉。在我们年轻没做过的事,现在更不会做了。要是我们还能倒转回去改变历史,那就好了,我们就不会因做了错事而后悔。告诉一个人怎样处理过去的事,那只是一种骗人的把戏。我倒是认为,如果你因为某些事而有负罪感,也是件好事。这可能使你守规矩。实际上,只要你不屡教不改,怙恶不悛,是可以原谅的。但你得承认自己的过失,必要时向她讨好赔情。然后,就将它抛开,继续生活,尽量改正自己。”
“现在,汤姆,你无法改变肯特原来的生活,但你能改变他今后的生活,从今天我所听到的事情中吸取教训。你知道有这么个儿子已经使你很紧张了。对克莱尔要有耐心,还应该象从前一样爱她,她会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一但她回过神来,她会意识到,这个孩子必然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影响。别把感情毁掉了,这是你们都值得珍惜的东西。”
“同时,你应该和我们其余的人一道努力。告诉你自己,这个大错不是那孩子造成的。我是说,这是你的错,而不是你新的儿子的错。有时间,带他来我这里,我很想见见他。也许我会教他在芦苇丛边喝啤酒,在这里一起晒太阳,用啤酒烧菜,并且告诉他,他爸爸小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好好待他,你说是吗?”
威思礼这番话,使汤姆心里好受多了。他放松地坐下,脑袋靠在椅背上,家里的形势似乎不再可怕了。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说。
威思礼笑起来。“那对我这样的老头子真是个很好的信息。”
汤姆也笑了,转脸对着他爸爸。“每次到你这儿来,回去后,我才意识到为什么我是一个好校长。”
威思礼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但只是问:“再来一听啤酒?”
“不啦,你自己喝吧。”汤姆坐着不动,稍微振作些了,看着自己的父亲。
威思礼把眼光射向湖面,嘴上露出浅浅的微笑。他想,象这么一个美好的秋日下午,啤酒的味道真是又浓又爽,有这样一个儿子对自己信赖和依靠真是不错。从自己这个又老又软的头脑中,还能挤出几点智慧教给儿子。哎呀,真是不错。坐在门廊里,太阳晒着脚,钓鱼用具整理得井井有序,自己的儿子在身旁,而老婆安妮在另一边。叶思莉·安妮,他想道,抬眼望着湖面上空蓝湛湛的天